原文首发《公务与通用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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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s flying this weekend.”(周末谁要去飞？)
周三晚上，J先生随意地在通讯群里抛出了这个问题。
自去年开始我们这些华裔华籍的飞行员们半开玩笑地组建起这个“纽约华人飞行员协会”群以来，已经有十几名说中文的飞行员加入。虽然大家都是华裔，其中也不乏J先生这样自小在美国长大，英文说得比中文习惯的飞行员。
“I’ll go. Any destination in mind?”（我要飞。目的地想好了吗？）
由于平时飞行讲无线电，以及绝大部分的飞行同侪都是说英文的美国人，即使在全部会说中文的华人飞行群里，大家也习惯成自然地以英文交流。
“Kid’s event this weekend. Sorry. You guys have fun.” (要陪小孩参加亲子活动。抱歉啦。你们好好玩。)
“I am on vacation with my family overseas. Next time.” （我和家人在海外旅行呢，下次吧。）
群中纷纷有了回应。拖家带口的爸爸们往往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出来游玩。只能隔着电波表达遗憾之情。
“KGON? Good restaurant there.” (KGON［注：四字机场代码，下同。］机场如何？那里有不错的餐馆。)
飞行员中亦不乏享受生活的老饕，时常以周边餐馆的水准来决定目的地。飞行本身固然是人生乐趣的一部分，美食美景同样不可辜负。只是酒后不能驾机，美酒就还是留待回家之后再享用了。
“KGON去过了哦。去KBVY机场呢？”有人提出一个新建议。
“KBVY太远了。下午天气会转坏。我们还是去近点的KGON机场吧。”
冬日苦短，加之雪雾天气多，一旦疏忽大意，很可能遭遇机翼结冰的危险。因此，与夏日的悠游自在相比，除非天气极度晴好，一般说来私人小飞机的飞行员都不会在恶劣天气的冬季冒险远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KGON，中午12点地面见。”J先生一锤定音地为这场由自己发起的小讨论做了总结。作为一架双发涡轮增压塞斯纳340型飞机机主的J先生，在他数十年的飞行经历中前后更换过多架型号的飞机，并拥有在私人业余飞行员里来说极为难得的数千飞行小时。关于他自驾飞机前往巴哈马群岛度假的经历也曾经刊登在《公务与通用航空》2014年的某期杂志上。纽约周边各州的郊区小机场他都谙熟于心，哪里周边风景独好，哪里有值得一去的历史景点博物馆，哪里的食物别具一格，哪里的海滩格外美丽，哪里的地面服务全面细致，哪里的塔台空管和气温柔，J先生都能娓娓道来。加之他个性热情和善，常常发起聚会活动，群里的飞行员也大都搭过他的顺风机。——因此，尽管从未正式推举，但大家自然而然地已经默认他为群里的领头人。
J先生做了最后总结，目的地就算确定好了。群里也安静下来，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与日常琐事中去，直到出发前夜才会最后确认天气情况以及参与人数。蓝天永远在那里，她不徐不疾，静静等待着周末的到来。
在美国，业余飞行员以及专业飞行员的业余休闲飞行聚会一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fly-out，多由位于邻近地区的飞行员群体发起，商议选择同一目的地，各自出发到目的机场相聚。这种聚会往往由已然相熟的飞行员们呼朋引伴自行组织，到达目的机场后或午餐，或观光，是相对随意轻松的聚会方式。 另一种称fly-in，则多由当地机场、FBO或飞行协会组织发起，邀请周边甚至远道而来的飞行员们前来聚会。Fly-in活动则往往有特定主题，比如振兴观光，弘扬航空文化等等。一年一度的美国航空界盛事，EAA飞来者大会就是典型的fly-in聚会形式。此类等级的大型fly-in聚会将吸引大量飞行员及爱好者前往参与，因此组织者也会举办相应规模的航空展示，航空表演，航空论坛等等活动。此处姑且按下不表，有机会再单独作文详述。
毋庸赘言，平日里飞行员朋友们之间的聚会，则更多是轻松随意，没有特定主题的fly-out。当我还是学生飞行员的时候，就常常与来自各国的飞行员朋友们参与此类聚会。也因此收获了很多——第一次在右座的仪表天气夜航，在雪雾中迫降在有鹿群停留在跑道上的废弃机场，操作传统后三点式飞机降落在草坪跑道上，在飞机的前座感受过山车般翻滚回旋的aerobatic特技飞行——等等作为学生飞行员尚不可能经历的奇妙经验与体会。相较之下，这次飞行只是前往一小时左右飞行距离的机场吃个早午餐，就如同周末开车出城兜个风一样轻松惬意。
出发当天的早上，最后确认了飞行路线上以及周边天气情况之后，我便出门与另一位飞行员T先生及他的夫人碰面，一同前往出发机场。
T先生是香港人，在美国考取私人飞行执照之后，去年刚买了一台纯白的塞斯纳172型飞机。刚拿照不久的他多次邀请我作为co-pilot（同行飞行员）与他一起飞行，尽管我本人也十分期待，却一直由于各种因素未能成行。这次终于时机合适，夙愿得偿了。
飞行界有句老话，“You always learn something new from other pilots who goes with you.”（你总能从别的同行飞行员身上学到新东西。）由于每位飞行员的经验背景以及个性喜好不同，每人的飞行风格和技巧细节也各有偏重。与不同的飞行员共行，不论对方是老鸟还是菜鸟，总会是一个相互影响学习的过程。尤其对于相较于专业飞行员而言，平日里并没有太多时间精力投入在飞行练习上的业余飞行员而言，需要抓紧一切机会吸取他人经验长处，跟不同的飞行员飞行学习的时间总是十分宝贵的。
再何况，对于自掏腰包的业余私人飞行员来说，比起快速到达目的地本身，大家更多地是在享受飞行过程与沿途风光本身。然而驾驶飞机，哪怕只是装置简单的单发四座小飞机，也绝非一件轻松悠闲的差事。尤其是像纽约周边这样的复杂空域，哪怕在平稳和美的天气里，飞行员也必须全程集中精力同时处理操纵飞机、无线电通话、空域切换、检视仪表、人机导航等多重任务上，容不得一分一秒的半点松懈。毕竟安全之外无大事，更何况飞机上往往还搭载着你所挚爱的家人与朋友。
因此，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业余飞行员在出行之时，往往乐于邀请另一位信得过的飞行员朋友同行。一路上不仅可以彼此交流指正飞行技巧，分担飞行工作负担，更可以随时交换飞行操纵权，以全身心欣赏享受窗外风景，甚至可能腾出手来接个卫星电话，在这个离地面数千英尺的移动办公室内处理紧急事务。——是的，自驾飞机的魅力之一也在于她的自由度，不安检，不限制电话使用。——也因为如此，出于安全和情感上的考虑，这位同行飞行员不仅应当飞行技术过硬，也应当是自己已然熟知的知交。没有人愿意和另一位来路不明技术粗疏的飞行员分享飞行之旅。
也是因为这样，毫不意外地，飞行界里有着不少夫妻档。与其满世界寻找能与自己同行又信得过的飞行员，不如直接把自己的人生伴侣激励培养成飞行员，共效凤凰于飞之乐。曾经看过一则新闻，说到一位70多岁的老爷子飞行员在空中忽然心脏病发作，同行的70岁老夫人虽然并没有飞行驾照，然而日常耳濡目染，又曾经接受过丈夫的指导，在地面航空管制人员的引导下，竟然也成功地将小飞机迫降在最近的机场。现场早已有急救人员守候，不仅人机平安，老伴也由于得到了及时救治而转危为安。中国古话里有“在天愿作比翼鸟”一说，放在这些飞行界的“神雕侠侣”身上可谓是再合适不过了。
长话短说。我与T先生一路交流着彼此最近的飞行经历，到了机场做完例行起飞检查，就跨过长岛与康乃狄格州的峡湾，很快降落在KGON机场的跑道上。
我们是第一架到达的飞机。在机场FBO坐定不久，朋友们也陆续降落了。通过FBO预定了当地最好一家餐馆的二楼靠窗位置。我们便驱车前往镇上。
Mystic地区是个优雅精致的历史小镇。好莱坞女星茱莉亚.罗伯茨年轻时候一部名为Mystic Pizza的电影，也是在这里的同名披萨店取景。不过千里迢迢飞过来，只是吃几块美式披萨，队里的老饕可要着急了。因此我们每次也是三过其门而不入，直接驱车穿过镇上保存完好如艺术品的历史文化景点，活动式全钢结构Mystic吊桥，来到河边的S&P餐厅入座。
机场FBO的贵宾服务包括餐位预订。等我们到达这家全镇最受欢迎的河滨餐馆，二楼观景位置早已留好。从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是尚未完全结冻的河道。野鸭，鸳鸯与天鹅在河面与冰面之间悠游自在地嬉戏着。
今天在座的有一位新面孔，刚拿到执照的Z先生。他的基地在纽约市南部长岛的一家中型繁忙机场。和当年的我很相似，也是在开始飞行之后很久才接触到其他的华人飞行员，为首次可以在空中与同侪以中文交流而兴奋不已。——私人飞行执照只是进入这个新世界的门票，崭新而广阔的未来将在每一位新飞行员眼前缓缓铺开，激励着他们选择创造自己专属的飞行人生。
我去年忙于在世界各地飞行，缺席了不少聚会，这次带上了自己近期出版的《美国通用航空法》，作为小别重聚的礼物送给了几位相熟的前辈资深飞行员。之后转开话题，大家一面享用着这家餐厅闻名遐迩的龙虾卷，意式海鲜杂煮，炖青口，炸牡蛎，餐间交流着彼此的飞行经历与技巧，以及近期的飞行计划。在座的前辈们虽然只是业余飞行员，都在各自本职领域中都有着一技乃至多技之长，人生历练丰富，谈天话题遥远到林白时代的飞行冒险，具体到冬季小飞机的发动机预热技巧，间或聊到生活经历与人生感悟，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让不论在飞行还是人生来说都尚属新手的我颇觉受益。
餐厅内欢声笑语，窗外冰河静寂，雪落无声。其间有几只天鹅自上游飞来，接近水面时舒颈振翅，双蹼如飞机起落架般自腹部羽毛间伸出，姿态优美地平平降落在水面上。我不禁想起去年夏天，在阿拉斯加山林水泽间学习水上与山地飞行的日子。生于德州，长于加州，在非洲飞行狩猎，又回到阿拉斯加开办飞行学校的老校长曾经跟我说，“自然才是最好的老师。多看看鸟儿，看它们如何选择风的方向，看它们如何降落和滑翔，你就会明白应当如何驾驶飞机，你会更加明白如何俯仰于天地之间。”
如果按中国古话说，读书改变命运，那么，我想，或许飞行改变我的，是视野。
美国传奇女飞行员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有句名言：“如果你不曾在空中俯视一棵树的树影，那么你其实从未真正看见过这棵树。”（You haven't seen a tree until you've seen its shadow from the sky.）
当你身处数千乃至上万英尺的高空，尘世间一切烦杂忧劳将离你远去，比这座城市还要古老的巨大树木在地面拉出不比针尖粗多少的微弱痕迹，宏伟的精美的高层建筑如同玩具积木般坍缩成有限的小块阴影，你所想远远避之不及的无聊的讨厌的纷扰，你所以为几乎无法战胜的恐惧与忧虑，都随着飞机的爬升而杳然不见缩小如微尘。亘古的山脉河流海洋如大幅图画在你脚下铺开，供你慢慢阅读探索。天地间似乎不再有任何要紧的事，除了现下本身，除了飞行本身。你紧紧抓住手中的时光片段，你如同上帝端坐云端，俯察人世。你知道“现在”转瞬即逝却又永远伴随，你知道自己并不是上帝，但你也知道那些庸碌劳烦的世俗烦恼并非不可战胜，因为它们如今显现得如此孱弱渺小，也因为它们终将随着时光的洪流而飘然远去。
飞行是自然的馈赠，是人类的智慧，更是你自身的勇气。陪伴你的有清风，有白云，有落日，有朗月，有与地面联络的无线电，有飞机引擎孤独而可靠的轰鸣。你将感觉自己身处梦幻，你又将感觉自己无比真实。你的心引领着你前行的道路，你的手掌握着你自己的生命，还有飞机上你所爱所信任的人的生命。你不会辜负他们，正如你不愿辜负自己的人生。正如你想分享这次惊奇的飞行一般，你也想与他们分享自己的灿烂人生。
冬季日短，话罢饭毕，天色已转暗。我们回到机场，一一话别，在被金黄色夕照染红的雪野中起飞，跨越浮冰漂流的海面，迎着夕阳，朝纽约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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