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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书

 晓峰书阁 2016-05-11
 草木书    

                                         陈元武
  
                                             秋草
   不觉之间,秋已经深了。举目望去,满地衰微。有时兴起,便到附近的山冈上走走,听听狂啸的风远远地从朔方奔来。脚下一片脆硬的折断声,踩着枯草,感觉那是踩着一个“秋”字。欧阳修说,秋属金,音属商,刚毅而绝裂,秋刑官,肃杀一切生机。于是,听秋声,无非是听枯草之茎在风中的长吟,听秋叶在风中的呼啸。风从西北方来,劫城掠地,无坚不摧。数年前,居永安僻地,居处位于一个山冈之上,附近杂竹榛莽丛生,二松郁然亭亭,若伞若盖。秋至则风生,风拂竹喧,颇有风雅之处,于是,将书房起名曰“竹声斋”。时常沿着山径漫行,地上是枯萎的草木,触之皆脆,如裂帛。竹声应该是天籁之中雅致的一种,竹声清,如鹤唳。竹叶细芾,或明月当空,松影与竹影浓淡参差如画,一笔一抹都是大境界。听秋夜的虫声,是很养心的,那是一种私语,天地之间的私语。虫声很动人,夜色袭来时,万物皆湮没于黑暗中,此时,只有声音方能达于耳。虫声,风声,即所谓秋声,其实是内心的一种声音。时光消逝,悲凉起于内心。人是怕孤独的。时光无情地流逝,不觉之间又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季节,一年光阴眼看即将逝去,内心对于时光流逝的畏惧和无奈就随秋声而倍增。目睹草木荣枯、世事逆料、沧桑变幻,人乃血肉之躯,树犹如此,人岂能过于树乎?昔年庾信写《枯树赋》,感叹人生短暂,长寿的树都难敌沧桑之易,人又如之奈何:“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故,秋之于人,犹如睹一刀悬于项乎,危然若垒卵,势如横锋将至,颤栗、惶恐,又无可奈何。春花易谢,夏华难久。于是悲从中来,闻一切皆足悲怆。触衰草之凋零,感人生之易逝。秋色是枯黄的,秋后之草,形骸俱销。松尾芭蕉的俳句里说:“听秋声于草茎,露泠然落下。”秋草是卑微的,却无处不在,于是秋声也无处不在。
  
                                            露之将冷  
  寒露来临,白昼渐短。日影南渐,一时之得暇,临轩饮茶,也是一种难得的雅兴。古人称茶为茗为荈。茶为南方嘉木,生于天地之间,濯山野之泉,沐天地之露泽,虽寒而不凋,色常绿常新,郁然如丁香瓜芦之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陆羽《茶经》)。饮茶需先烹水,用水之精者,喜山间之泉,次则江河之水,再次则井窟之水。现代人用所谓桶装纯净水者,实因无水可烹,权以此代之。友人送一些茶来,有一些是秋香铁观音,一些是武夷岩茶,两者之味色相去甚远。秋末之时,容易伤感,饮茶却能宽心。静听秋风弥耳,市嚣尘上,高层楼宇,耸立如楫,秋天已经被逼仄到了一些不易为人注意的角落。阳台面南,可观日之西薄。南云翩翩,仿佛无数神秘之花。西山不远,却总是为浮云所遮蔽。远远的可以望见闽江,灰白一线,曲折委蛇,不知始终。将近日暮,天空是苍黄的,蓝色为薄云所翳,终难一现。于是,心内有秋风拂拂,釜内的水声便呯然跃起。初闻鼓噪之声,如远敌将至,风沙飞扬,继而如千万箭矢穿空而过,暗啸惊心。再闻则马嘶人噪,众乱难辨。待水将沸,如珍珠起于釜底,古人称烹泉之器为铫、为釜,今则为壶。水将沸则声渐急,水初涌起,星泡四散,骤而泡大如莲子,如苞蕾。水大沸,涌起如莲花状,喧然若泉奔,澎湃鼓噪,此时可用于冲茶。水入则茶展,袅袅娜娜,如禅之花开。昔日二禅师饮茶论禅,有至妙言:人生多半如未烹之水,势来则水涌,势愈大则水愈奔涌,此时声喧若雷,沸至极则水反而无声,继而水四下迸溢,如势之颓现。故烹水知人生,又如饮茶,初极浓郁,终淡如水,此始于水而终于水,饮茶即品人生。
  古人喜收集雨雪寒露之水以为烹茶之用,谓之为无根水、天泉。此水诚难得,又难贮存。昔东坡被贬海南,无处得好水烹茶,就叫人收集芭蕉叶上的露水,得了一大缽,谓之“玉露”,视为至珍。唐时就有人喜欢以露水入茶。郁离子是个道人,他认为从天而降的露水就是蕴藏大道神秘的神水,饮之轻身益寿。佛家谓之无根水,饮之可绝尘念。昔在永安时,经常晨起散步,道旁草叶上露珠泠然,晶莹剔透。菩提子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无数的露珠映出了无数的太阳之光,看的人怎能不生出欢喜心来?只是露水易逝,古人歌薤露以寄哀——人生如薤上之露,短暂易逝。寒露将至,晶莹满天,阳收阴炽,遍地的秋草,遍地的寒露。踏着一地的露水,沾了一脚的禅机。我想,仅为烹茶而收露水,实为暴殄天物。露水宜观,遍地晶莹之境,收之何益,观则禅生。寒露将至,宜置一案,案上置一盆景,待寒夜降临,露生于虚空之间,然后待天明露晞,复归虚无之境,是为禅道。
  
                                           瓜熟
  瓜生于春夏,熟于秋冬之际,比如瓠和蒌。瓠瓜类葫芦,叶大如掌,藤蔓勾连,瓠巨细不一,淡绿、浑圆而修长,曲线优美。秋至则瓠熟,皮转白,坚而中空,扣则响如木铎。叶尽落,唯余藤蔓,苍老如枝节。蒌为瓜中美男子,蒌生于夏,熟于秋。蒌形如桔,色红而艳,悬于庭,胜秋景也。瓠中空而能容,有纳之功能,像一只可以吸纳万物的葫芦。农家挂于檐下,有避诸邪之意。且瓠籽无数,喻为多子之兆,故《诗经》中有“绵绵瓜瓞,民之初生”之句。蒌有治病之功,瓜蒌叶如丝瓜,五角而多刺;瓜蒌根如白萝卜,藤如银色;瓜蒌则深绿,至秋转红,色如渥丹。道生于一,一生二,瓜是一种暗语,绵绵不绝,却是同根同缕。
  老家有一佛堂“檀渡庵”,庵后院有一天生石瓠,无根无种,年年自生自灭,藤缕织如网。此瓠生三色,青、紫、白,形同葫芦而修长。瓠发于春夏之交,叶带绒毛,银白色,上有小星斑。时有瓠虫飞来飞去,朱红鞘翅。瓠花白如云缕,多绉褶,素净。披青色佛衣的僧尼居于庵中,时时采而食之,瓠未见减。生而减,减再生。秋天后的庵堂,麻雀云集,喧扰终日。庵中香烟袅袅,缕缕不绝,颂佛之声朗朗。庵后一树,为小叶榕,无根须,光洁银白。据传当年一尼遗下此瓠而去,瓠少见青紫两色,此瓠三色,世上罕有。雀噪佛堂,众生喧嚷,佛堂居于俗众之间,欲保持一份清净实属不易。僧尼常以青紫色瓠赠施舍者,受者珍之,往往藏于家中,不忍破其壳种其籽。瓜熟则蒂落,唯瓠与蒌不落。北方椋鸟往往在立冬之后南至,大群的椋鸟飞至老家,冬天的天空不再宁静。唯有瓠是静的,瓜熟叶落,藤呈银白,凝霜雪之色。鸟在地上印下一个个“个”字,画的是朱耷的画,是那种最为省减的浓墨写意。那时候,常见一个老人,乞丐扮相,蜷于庵前墙根晒太阳,边晒太阳边捉身上的虱子,放在嘴里咬得咯咯响。老人蓬头垢面,人远远避开。老人独在腰上系一个酒葫芦,紫铜色,污光发亮。人或称为疯老头,有人说他的情人入了此庵堂为尼,也有人说他本人就是个僧人,犯戒被逐出佛门。那老头独能与鸟善,常有鸟飞下,在其左右盘桓不去,似不畏人。
  秋后的村庄,常常处于一种休闲状态。农活忙过了,有人就要去收瓜了,是种在地里的地瓜。霜降之后,若不收瓜,瓜就冻坏了。乡民相约,喊:收瓜喽!地瓜收进屋,堆成一小垛,足以备一冬之用。
                             

                                       霜降
  秋霜降,柿子红。柿树是村庄里特有的一种树,它只种于山崖之畔。柿树的树杆皆黑褐似铁,扶疏而有致。昔倪云林、黄公望喜画柿树、朴树,枝杆虬曲如龙,苍郁若含烟之貌,认为柿树怀德,谦比君子。柿子凌霜而红,柿叶尽落而实独存。高崖之畔,实为云栖之处,柿子树半藏于云雾之间,吞含清气,实有道家吐纳之妙。柿子形如玉石,半剔透而莹润,委实诱人。
  霜降,冬天将临,天气寒冷,晨起往往雾重,至午方散。村庄的山坡杂地,多半种上了菜蔬,冬天耐寒的菜不多,雪里蕻是一种。坡地多缺水少肥,雪里蕻却能叶大势壮。此菜鲜生虫,色红紫,甚为美。晨起,地上敷一层霜粉,若有若无,粉白掩草木之色,霜起则冬藏,生机尽失。大地苍茫一色,至日起三杆,霜方消融,化为蜃气,色白,浮于地表不散,往往午时方去。虫蛩之辈早已冻僵,往往有冻死的麻雀僵于途。地气内敛,阳气尽收。霜降过后,打谷场上空无一物。泥地上结着一层薄霜,泛着冷光。菜叶上也着了霜粉,有些蔫,独雪里蕻不改颜色。雾气还盛,但已经不比霜气,那种气是凝重的,难以被风吹散。气蔚然积于大地之上,远远望去,那种景色是独特的。牛羊的鼻孔里喷出的气是热的,人的嘴里呵出的也是热气。道上走的人将手互插入袖管中,缩着脖子。老人们怀揣着火笼,是竹子编成的,内有一铜胆,燃着一两块火炭。淡淡的青烟从怀里升起,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大地一片氤氲,沆瀣难辨。
  霜降之时,两种畜牲发情,一是狗,一是羊。狗与羊都属温性动物,虽不同类,却同时发情,是为异例。狗在路上奔突,似入无人之境。清晨霜尚重,狗身上却冒出腾腾热气,毛为水粘乱,狗相聚在一起,做起苟且之事。乡村人熟视不以为怪,只是笑着骂道:真是狗骚得很,畜牲!狗却也不以为意,继续做着那事,纠葛不清,不时发出嗷嗷怪叫,将道上的霜粉踏得凌乱。羊在棚子里发骚,母羊的眼通红,一夜叫骚不止,水门红肿,流着血水,主人知道该让一只公羊给它爬爬背了。羊身上沾满了草屑,可见它一夜未眠。霜晨起来,雾大如幕,看不清,只是地上有些白光,羊的身子在发抖。是霜冷,还是内心的躁动不安?
  
                                              红叶
  南方的山区,红叶树不甚多,一是黄栌、一是枫,其它树只是黄叶,比如银杏和苦锥子(榛的一种)。《岭外代答》里还说岭南有一种树,时序颠倒,是春天黄叶,秋则碧绿。山里的香樟树即是如此,此时却绿得精神,重霜相凌却一点也不改颜色。一种是麻漆树和油桐树,叶子黄得像黄金一样,映得阳光失色。山岭静得只剩下了微微的风声,秋后的清晨,风偶尔才吹刮一趟,静谧的山野仿佛睡去一般。雾浓浓淡淡,像诗一样弥漫于山冈。此时,一抹红色突然现于眼前,是一棵树,大或小的,仿佛一个红色的魅影,在雾中若隐若现。黄栌是一种漆树,山里人割其汁而制成生漆,其长于极瘠薄之地,多为白垩土。树不高,一丈余,然极精神。黄栌树人畏如虎,因其树汁有毒,易引起皮肤过敏,故无人砍伐为薪。栌叶极红艳,如鲜血一般,乡人以为不祥之树,黄栌树得无恙终老。
  枫立高冈之上,如一面旗帜,远近皆可望见。永安多山,以上坪乡为最。枫叶红时,由麻岭至大境一路,沿溪山畔,枫叶如火如荼,间于松杉之间,斑驳成画。秋意便浓浓地酝酿着,那红是活的,随时融入青山碧溪之中。山里人以枫木为砧板,谓可健身。枫树是美君子,磊落坦荡,枝节分明而曲折。宋人范宽画《溪山行旅图》,意取枫树之多逸,谓枝节有青云气,有隐士风范。故隐士多以枫为号,或取为斋名,或自以为号。清苦瓜和尚石涛最能画枫,其画枫多瘦劲,立于兀石之上,根柢相盘,如龙爪状,然着叶不多,似为近冬光景,偶有数片红叶,多为暗红色,似有凌霜劲节,时人谓为“高士枫”。任伯年画枫,则逸态多姿,妩媚秀雅,是为大宅门第里的枫树。其形滋润肥胖,富态可掬,其叶红如丹朱。艳则艳矣,失了一般骨气。南方多枫,或三角或五角。昔年在杭州读书,近梅峰,多见五角枫,小巧精致,亭亭如好女,甚为可爱。惜不知其名,或为檫树,误以为枫者。
  银杏是仙树,其秋叶色如纯金,撼人心魄。泰山上曾见一株古杏,当时以为遇仙,华叶灿烂,直将一山秋色独占。在杭州灵隐寺山门外,也有数棵古杏,当时常流连于树下,清气廓然而生,内心澄澈,仿佛有觉悟若般。银杏树躯高古异常,银白光泽,斑纹如黑漆勾划,古人以为龙树。叶如小扇,精致可爱。居永安时,多见银杏树,村人以为院中树,虽小而精气神不失。秋至满树灿然,将一院光景点燃,如金碧辉煌之殿,令人过目难忘。山里人喜欢黄色花,红叶只是一时,时序如流水,春秋更易在一瞬间。红叶老时,不觉令人生出许多感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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