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东隅大慈寺侧,近机匠妇赵氏,怀孕弥月(即满月),得晚发疫,过十八日矣。日日服药,病转增剧,乃延余诊。入其门,诸医满座,见予至,去者半,留二人焉。
予召机匠至前,详询所苦,拉杂道之,引入内室,见病妇卧地上,盖单被,离尺许,热气蒸人,面红黑,口裂,鼻息粗壮,唤使举手诊脉,不动;知已耳聋,伊夫以手势示之,忽摇头大叫,掀去单被,体赤露不知羞耻。脉得沉洪而实,见两乳伸缩,不禁大惊,语曰:“病于申酉时当死,此时辰初,犹可用药挽救,然非大下不为功。”
留者两医曰:“温疫实证当下;孕妇敢下耶?下不大小俱伤耶?”予曰:“妇之罹此危也,皆诸公固执误之耳。明明阳明热证,当热未团结,白虎汤可解;今已恶候齐备,延至申酉阳明旺时,邪热亢极,津液尽倾,不死何待?且不见乳之伸缩乎?男子厥阴绝,舌卷囊缩而死;女子厥阴绝,舌卷乳缩而死。趁此一线未绝,姑尽吾技,以对病者,心乃安也。”急书大承气与之(大黄四钱,厚朴八钱,枳实五钱,芒硝三钱。用水先煮枳、朴,去渣入大黄,复去渣,再入芒硝,俟化与服),两医咋舌而退。予亦乘车而返。
坐未定,伊夫奔来,谓诸医先告药店:“王寿芝所开系送终汤,万不可卖,卖必招祸。”予愤极,自撮一剂,复命与同至病所,督令煎服,坐视之。
异哉!异哉!药不香也,病妇闻之,大呼:“好香药!好香药!”予知闻药而香,胃气未绝,即大佳兆。煎成,妇又大呼:“快与我吃。”伊夫掬一小碗灌之,顷又索药,予令与一大碗,且告以刻许,当得战汗,战时尔勿畏,汗出热退,病人必欲上床卧,卧或两三日,断不可惊醒,俟自醒大泻,病自解知。
伊云:“先生施恩小坐,替予壮胆。”连连叩头,见之实不忍走,而腹号甚,令煮饮食我。
饭未熟,病妇四肢乱动,口眼翕张,而大摇颤颤约两三刻,汗如雨下,热乃渐退;退尽手如冰,口无气而人死矣。
斯时也,若母若姨若姊若妹一齐奔出,大哭大闹大骂,门外观者,目瞪耳语,老妪嫩妇,如观戏剧,而其夫乃请予走,余亦心摇目眩,耳聋口干,固不肯走。起而诊脉,脉乍时一动,动而复止,目又续动,大声呼曰:“众人且息,听予一言。若辈谓若死,若顷刻复生何以谢我?”
其母曰:“谢线绉袍褂两套。”
语际,病者大呻,若姨若姊若妹狂奔入室,恐尸走也。予起复诊,脉续续出,又告之曰:“病者再呻,必语欲上床卧,乃可扶起。”果应言而长呻,其气缓,其音平,谓:“何掷我地下。”促其夫扶之上床,乃去。
见老妪嫩妇指予偶语,不闻何说,归始早餐。噫嘻!名医岂易为哉!次日,其夫尚以睡为死,复来问故。予曰:“前言,睡当二三日,汝回静候,不死也。”果二日半乃醒。泻一次,又睡一日,醒大泄如注,腹馁思食。与粥,不欲,欲酸菜汤下饭。其夫来询,问再以何药,予曰:“不必药,少与饮食,自此无恙矣。”
一月后以一豚、一雉、一鸭来谢,问袍褂,曰:“先生怜我怜我!”予笑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