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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元明:巧夺天工 ——徐生翁系列姓名印

 d大羊 2016-05-12


徐生翁先生


徐生翁(1875-1964)是近代书法史中一位异军突起的人物,诗书画印艺术成就全面。书法作品大朴不雕,影响极大。在我看来,诗书画印虽然现在很多人喜欢并列,诗与印往往属于锦上添花一类。所谓的诗就是打油诗和顺口溜之类,硬憋出来、挤出来的居多。现代书画家不讲究用印倒是真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懂,仅仅将篆刻当作一个“点缀”而已。典型的就是模仿古代长卷鉴赏印章,盖上几十枚,弄得花里胡哨,喧宾夺主,走入误区,既破坏了书法作品整体意境,也降低了印章品格。好印盖一个就够了。古代藏书印,仅留一枚“××过眼”便足矣。项墨林在很多古迹上盖上多数印章,成为千古罪人。谢无量作书早期用印,后来一印不用,铅华洗尽、韵味不减,神完气足。同时很少考虑自身书画作品的风格和意境,沈尹默的书法如果盖上齐白石的印章,难免格格不入,于非闇的绘画使用陈巨来的印章,则秀色可餐。艺术追求完美,印章何尝不是关键一节?吴昌硕的印章如果盖在任伯年的画上,虽然也是落落大方,但较之吴昌硕自己作品可以做到诗书画印浑然一体,当然略逊一筹。艺术需要默契与和谐,而书画印兼善的人有绝对优势。潘天寿先生曾力倡“四全”,虽不必刻意求全,若能全面则尽量全面。徐生翁就是这样的代表人物之一。


从徐生翁的作品集中只能看到一些姓名印,闲章未见。姓名印最难刻,说句玩笑话,有人取名字一不小心,就会给篆刻家出了一道难题。篆刻创作现今提倡独立性,但在内容方面,为刻印而刻印,为了章法而章法,随意找几个字凑成一个疏密对比很强的格局,虽然在视觉效果上看起来很夺目,但总会觉得少了一些什么。过去一般的书印人,有几个甚至几十个字的名号,“马甲”特别多。徐生翁没有特别的字号,在他那个时代很少见。亦无常见的“××无恙”、“大吉祥日利富贵昌”之类,可谓要言不烦、大美不言。徐生翁这批印章,共二十四方,皆为正方形,只有大小差异,其中内容为“生翁”二字的,朱文八方,白文九方。要想实现自然多重变化,非过人功夫和才情而难以为继,体现了徐氏在篆刻创作中高超的把握能力。


针对这批印章,我尝试总结出四个特点:一是质朴,即秦汉印底子,可以名之为审美影响;二是有些作品所用刀法为切刀,受“浙派”影响,可以名之为地域影响;三是稚拙天真,与书法风格天衣无缝,可以名之为书法影响;四是内容简单,除了“李徐安伯”、“生翁李徐”、“生翁所作”等三四方之外,其余皆为“生翁”二字,非常简单,为人简单,为艺简单,可以名之为人格影响。



▲图1


“李徐安伯”(图1)为典型的汉凿印风格,韵味醇正。此印残烂处甚多,按照现有状况推测,很可能是“手动”操作,因为左侧印边仍保留了上下角的关键部分,“李、安”二字粘连,“徐”字内部残断,“徐伯”二字之间似有似无的粘连,都很巧妙。



▲图2


“生翁李徐”(图2)为浙派切刀,运刀生辣迅猛,笔画两端较宽,极其锐利,如“翁”字中“口”部处理。若说用切刀,但篆法处理与浙派显然不同,四字挤压愈加紧凑,四周留出红边,字形巧妙组合,“生”字笔画最少,但所占印面比例却最大,“徐”字“余”部中“人”笔画处理用刀灵动,“生”字较之“翁”字稍宽,“李”字较之“徐”更高,每个字形都突破固有的均等安排,重新构成一种序列。很难想象,没有足够的创造力,一方看似普通的姓名印会有如此丰富的信息量。



▲图3


徐生翁(图3)中的“徐”字左右两部分所占比例极悬殊,双人旁两竖画大致等长,右侧“余”部上大下小,有意营造出头重脚轻的“失重感”,“翁”字“公”部突破固有的比例分割,“羽”部大致均等,使得整个印面处于时时打破平衡的状态,正下方留红恰成一段弧度,“生”字笔画两端略为弯曲,又构成一组呼应关系。



▲图4


“徐生翁”(图4)疏密对比很强,“徐”字“余”部中有留红,此乃典型的赵之谦的处理方法。整个印面有上中下三条“红带”,使印章空灵生色。“徐”字有五笔竖画,参差变化,“生翁”二字皆为横画,整体上形成一个“排叠效应”,气韵生动,极富形式感。



▲图5


“徐生翁”(图5)笔画相对较细,印面疏朗一些,“翁”字“口”部处理成扁方,字形重心下降,尽显夸张趣味。徐生翁对字形有非常强的敏感度和调控能力。



▲图6


“生翁印”(图6)用刀不像前几方那么直利,比较柔和。“生”字右侧大块留红,可看出印面中的几处细微变化:“翁”字上下稍有位移,留出左侧红面,同时整个字形略有右移,朝“生印”二字挤过来,造成险象。“印”字右侧部首加宽,托住字形。无论从“翁”字两点,还是“印”字点画的伸缩,照顾到每个细节。



▲图7


“生翁所作”(图7)朱文边栏整齐而无残破,字形笔画很宽整,主要是通过点画间距变化影响到整个印面布局。“生”字处理均等,“作”字则有意拉开,“翁”字“口”部夸张,“所”字相互穿插,实现呼应变化。



▲图8


“生翁”(图8)为封泥样式,边栏古厚,所用为切刀,更加凸显了风雨侵蚀的味道,偶有粘连或残破,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徐生翁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学书画,从不愿意专门从碑帖和古画中寻找资粮,笔法材料多数还是从各种事物中,若木工之运斤,泥水匠之垩壁,石工之锤石或诗歌、音乐及自然间一切动静物中取得之,有人问我学何种碑帖图画,我无以举似。其实我学习涂抹数十年,皆自臆造、未尝师过一人、宗过一家。”每一方印,并不是像想象的那样简单,三两分钟就能操刀立就。即使偶有情况如此,并非时时如愿。



▲图9


“生翁”(图9)为切刀,“翁”字将“羽”部添了一笔,以增加密度,使二字疏密对比极强。



▲图10


“生翁”(图10)用切刀,两字形之间的笔画稍有粘连,印文与边栏之间拉开距离,尤其是“翁”字右侧,底部虽有空隙,但可以发现,并不像邓散木那样处理成整齐样式,而是稍有错落,将“翁”字“口”部处理成“△”,突出疏密关系。



▲图11


“生翁”(图11)中“翁”字处理与齐白石某些印章有异曲同工之妙,特别是“羽”部,“公”部中“△”略有歪斜,使得右侧白地增大,“生”字上方第一横右高左低,中间一横左高右低,相互呼应,间距上的细微变化,化平淡为神奇,整个印面变得非常活泼。



▲图12


“生翁”(图12)采用辅边栏。篆法处理上,将所有笔画之间的距离拉开到最大极限,增大白地,形成强烈对比,如“生”字上方横画,因中间增竖画边栏出现,起到稳固整个印面的作用,将“翁”字中“△”部稍微歪斜,以平正笔画支撑整个印面,陡然间变得活跃起来。



▲图13


“生翁”(图13)是非常俏皮的一路。“翁”字上大下小,视觉重心下移,“生”字将横画处理成“︾”形,仿佛是对天空伸出的枝桠,在整体上形成“↓↑”这样的一种视觉运动的对比。同时,因为中间竖画辅助边栏形成两条违而不犯的序列,整个印面随即流动起来。



▲图14


“生翁”(图14)笔画近乎几何线,起收处方切,正是这种形如硬直的点画充满了方正威严之感。



▲图15


“生翁”(图15)印面相对较大,留出印面上下方的空白,左右两侧相互粘连,拉大笔画之间的距离,构成一种全新的疏密关系。



▲图16



▲图17


“生翁”(图16)和“生翁”(图17)两方印章的不同之处在于,“翁”字“羽”部大小,使得整个字形重心改变,从而也改变了整个印面的视觉重心,前一印“翁”字上大下小,重心向右倾,“生”字则右倾,两力相抵,保持平衡。后一印“翁”字下部重,字形稳若泰山,“生”字右倾,动态感极强。



▲图18


“生翁”(图18)结字见《好大王碑》之意趣,“翁”字“公”部极大,“生”字将中、下两横画处理近似,两端延伸向上弯曲,同样形成一种“↓↑”序列关系。



▲图19


“生翁”(图19)中字形点画圆浑、厚重,转折和收笔处理皆极见神韵,大气磅礴,醒目壮观。



▲图20


“生翁”(图20)中之“生”字,笔画少但所占印面愈大,“翁”字处理愈加紧凑,留出上方红面,实现一种极致的对比,尤见匠心独运,不拘常调。


最后四印的处理,主要区别在“翁”字。“口”部处理成扁方而为正方,整个印面形式为之改观:



▲图21


(图21)中有意营造出上密下疏的格局,点画圆厚。



▲图22


(图22)以切刀而为,但非浙派那种锯齿状,只是稍具其意而已,将“翁”字“羽”部笔画上移,强化疏密关系。



▲图23


(图23)中“翁”字上下等分,“羽”部拉开中缝,形式上令人耳目一新。



▲图24


(图24)以楷法为之,第三横伸到“翁”字下方,左右团成一气,不见人工,独存天趣。


徐生翁不以篆刻名世,非不能也。若模仿《陋室铭》来一句:“印不在多,精品就行;好不在夸,贯通就行。”刀法和章法因素相对淡化,突出在篆法变化方面,常见巧思。边栏的粘连,点画的歪斜、增减都顺其自然,不作刻意之举。欲变而不能变,明知不可变而变,为变而变,削足适履,沦为末技。其实从徐生翁的这批姓名印来看,刀法上并没有什么新异之处,不是冲即是切,或冲切兼用,作为第三种方法。主要是在篆法方面实现变化,他对于篆隶楷书融会贯通,得益于深厚的书法功底和造型能力。比如“生”字,篆、隶、楷在形体上基本上没有区分,“翁”字亦很相近,巧妙将种种因素的结合起来,从而创作出一方方精品。


别小看这批徐氏所作的姓名印,大多只有三两个字,几十方都是正方形,变化起来看就不那么容易。像齐白石的篆刻,看起来只是横竖各几刀,简单的要命,“昆刀截玉露泥痕”,却与书法风格非常默契统一,其实是非常难的事情。实际上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文人的雅化”,对诗书画印等艺术规律的变通运用。汉印之于古玺,变化主要体现在时代精神风貌方面,每一方印都会有细节,但大批量的作品在具体差异上并不是很明显。文人篆刻首先在内容上和用途上发生改变,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潘天寿先生强调诗书画印“四全”正是出于这一目的,避免单纯地刻印,为了刻印而刻印。所以说,篆刻的独立性只是表象,展览只是一种外在的展示方式,决定不了艺术质量。瞬间的快感无法替代长久的魅力。至于篆刻,仍是建立在传统文化根基上的。我反对“职业篆刻家”这样的说法,这或许可以从艺术家的生存状态方面来考察,至于篆刻艺术本身,不能由此来界定,要从多方面吸收营养。徐生翁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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