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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乌拉「有故事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6-05-13

>>>> 人人都有故事,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225个故事




寻找乌拉

作者:许丽丹


1


黄昏,姥姥依旧端了她吃不完的饭菜放到小区花园里的假山后面,姥姥今天作的是红烧带鱼,她晓得猫咪们喜欢吃鱼,她把剩下的米饭和鱼肉鱼骨鱼汤搅拌到了一起,满满的一小钵。姥姥把小钵放到那里,慢慢地踱回家去。她晓得猫咪们一会儿就会把小钵里的吃食一扫而光,等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她再过来收了小钵,拿回家里洗刷干净,留作明日再用。


这是姥姥每天必做的事情。自从姥爷离开后,姥姥的饭菜总是吃不完,日日要端到假山后面喂给那些流浪猫们。


姥爷已经走了四年了,小区里的流浪猫越来越多。姥姥住的是一楼,屋外有一个不大的小院,姥姥在院子里种了一爿花,一爿青菜,小院里姹紫嫣红的,很是好看。

姥姥在小院里忙活花草和蔬菜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只又一只的流浪猫在木栅栏外的小路上或孤独地散步,或飞快地奔跑,或三两嬉戏或成群追逐。她看着它们甚是有趣,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打开木栅门,她本想邀请它们来她的小院玩玩,不料她的门一开,猫咪们就如同遭遇了惊雷一般,倏地一下四处逃窜。大约它们是被抛弃得伤了心,再也不想亲近人了。


就是自那一日起,姥姥便日日端了她吃不完的饭菜送到假山后面,她知道猫咪们经常在那里栖息。猫咪们警觉性很高,姥姥在的时候,它们是绝然不会靠近吃食的,待姥姥转身走远,它们便从四面八方的草丛里、树干下“呼”地一下窜过来,一会儿功夫就将满满的一钵饭食一扫而光。


姥姥原本是烧得一手好菜的,最拿手的是红烧肉。可是自从姥爷过世后姥姥烧菜的兴致锐减,肉食就更不大作了,姥姥自己本是不大喜欢吃肉的。然而自从有了猫咪们日日分享她的饭菜,她烧菜的兴致竟又重新燃起,倒腾出压在冰箱里好久未动的鱼、肉,一样一样精心烧制起来。


我的工作单位离姥姥家比较近,午休时分只要能抽出空闲就一定会往姥姥那里去。这个当儿,姥姥刚吃过午饭,只要阳光好,她准会坐在小院里的那把藤椅上晒太阳,戴一副老花镜,或翻翻报纸或做做针线或看着花草出神。


2


时间赶巧的时候我便正好能够看到流浪猫们在她的院外玩耍,她会挨个儿指点着猫咪,不无得意地说道:“瞧瞧它们,又长了几斤肉!”我笑姥姥的夸张,然而我看那些猫咪们确是一天比一天圆润起来,毛色也日胜一日的油亮,姥姥的面色也比先前红润明朗了许多。可是尽管如此,姥姥打开木栅门想与它们亲近的时候,门外玩性正浓的猫咪们仍然会机警地一哄而散,断然不与她亲近。


那一日,姥姥依旧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取了假山后面的小钵往家里走。待到她打开木栅门忽一低头的时候发现脚下站着一只小黑猫,仰着脸儿,张大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怯怯地看着姥姥。姥姥刚才去取小钵的时候看到她正在假山脚下假寐呢,那么它是一路跟随姥姥来到这儿的?


姥姥认得它,去年一只大黑猫生下了四只小猫,姥姥日日去喂它们牛奶,四只小猫一天比一天地壮实,日日跟着猫妈妈嬉戏玩耍好不快活。然而就在前几日猫妈妈和另外三只小猫突然都不见了,只剩下了这只小黑猫。姥姥到处去找,也不见猫妈妈的踪影。此刻它一路尾随姥姥而来,大概是因为想妈妈了吧?


姥姥打开木栅门示意它进来,它看了姥姥一眼,眼神忽地软了下来,姥姥想如果猫会流泪,它大概是要流泪吧?小黑猫进了小院东溜溜西瞅瞅,找了个墙根儿猫下来,再也不理姥姥。姥姥便也不理它,进屋去看新闻联播。看完电视姥姥洗漱了一番准备睡觉,想起小黑猫,便起身向院外看去,发现它依旧蜷缩在墙根儿下面,好像是睡着了。姥姥遂也熄灯睡觉。那一晚夜色如水,老人家睡得格外酣甜。


第二天天还未亮,姥姥便被稀里哗啦扒门的声音唤醒,小黑猫正用爪子一下接一下地挠门,一边挠一边“喵喵”地叫着。姥姥边起身边嘀咕道:“小冤家,你昨夜竟是真的没走?是不是饿了?”她披了件衣服下床将门打开,小黑猫仰着头张大了眼睛看姥姥,一声接一声“喵喵”地叫着,那样子像极了渴了饿了的小孩子撒赖的模样。姥姥示意它进屋,它不动,仍然仰着头站在那里。姥姥取了只小空碗,倒了些鲜牛奶放到它面前,它立刻低下头,伸出粉嫩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舐着小碗里的牛奶。


3


自此,小黑猫便在姥姥的小院里住了下来。姥姥每日去假山后面送吃食的时候它也随姥姥去,在那儿与伙伴们一通玩耍,待到日落时分姥姥去取小钵的时候它还是会跟着姥姥回到小院里。屋子里它是固执地不肯进的,姥姥在墙根下面给它做了个小屋,它也不大往里面进,总是趴在边儿上睡。


一日中午无事可忙,我仍旧去了姥姥那里,姥姥依旧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低着头,吃力地一下一下地织毛裤,那是织给我儿子的。每年姥姥都会用她存下来的旧毛线给儿子织一条小毛裤,儿子已经十岁了,我劝她不要织了,她固执地说自己织的厚实暖和,孩子穿上冬天不会冷。我和弟弟小时候就是穿姥姥织的毛裤长大的,那些细密绵暖的感觉直到现在还熨帖在我的腿上。


我看到小黑猫正在姥姥的脚下玩着毛线团儿,线团儿的外面罩着一个塑料袋儿,它先是猛地扑将上去,蓦地又后退回来,塑料袋儿被它玩弄得“哗啦啦”地响,它兴奋得瞪圆了眼睛,就像传说中的猫见了老鼠。


第二日中午我仍去了姥姥家。姥姥仍然坐在藤椅上织毛裤。我拿了报纸给她念当日的新闻。小黑猫大概是玩腻了毛线球,又将玩兴转移到了院里的花花草草上。院里有几棵含苞待放的欧月,绿绿的花萼里面或红或粉的花瓣正卯足了劲儿,急迫迫地要绽放开来。微风吹过,花苞们随风摇曳,红绿浅现的,颇有些撩人的风韵,小黑猫定是被她们撩拨得起了斗志,忽地一下箭一般飞了过去,两只前爪挠上花苞一阵蹂躏,待到我和姥姥看过去,红红绿绿的花瓣已经抖落了一地,红消香断,凄凄惨惨。


我们赶忙大声吆喝,小黑猫总算是停了下来,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灰溜溜地躲到了墙根儿下。姥姥道:“越来越顽皮了!若不是它丢了妈妈,真该好好教训它一下!”我笑说:“罢了吧,姥姥,看它的样子大约也是知道错了。”


周末我带儿子去看姥姥,儿子看到小黑猫喜欢得不得了,他蹲下身子想去抱抱它,小黑猫一下子怒目圆睁,耳朵和尾巴忽地竖起,戒备十足地“喵”地大叫了一声。儿子吓了一跳,赶紧跑到我身边,我拍拍儿子的头说:“它对你还不熟呢,慢慢熟了就好了。”在我的印象中,猫应该是很温顺的小动物,可是这只小黑猫不知为何,家里人除了姥姥之外,它跟谁都不亲近。


好几次我尝试着要去抱抱它,可是刚刚靠近些它便现出一副你若犯我我必犯你的不容侵略的姿态,断然不让靠近。它唯一恳让我亲近的时刻就是每次中午我给它洗澡的时候,我只要将盛着温水的水盆放到院子里,它便轻快地跑过来,任我抚摸它拥抱它。我把它放到水盆里,它小小的温热的身子托在我的手掌里,让人心生爱怜。


中午吃饭的时候,儿子端了饭碗坐到院子里的台阶上,一边把碗里的红烧肉拣给小黑猫吃一边说:“太姥姥,叫它‘乌拉’好不好?”我在旁解释,“乌,黑色;乌拉,俄语里‘万岁’的意思。”姥姥说:“嗯,好!就叫乌拉吧!”


接下来的一周恰逢月末,我急着赶作各项报表,没有闲暇再去姥姥那里。一天下午,我正在电脑前忙活着,姥姥打电话来说:“乌拉不见了,昨夜就没有回来。”姥姥的声音听起来似要哭了,我赶忙好好安慰了她一番。放下电话,我立马请了假向姥姥家奔去。


远远地,我就看到姥姥站在小院外面,微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的满头白发在风中丝丝缕缕地飘荡,愈见单薄凄凉。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姥姥身边,姥姥拭着眼角的泪,断断续续地讲起前一天下午的事情。乌拉趁着姥姥睡午觉的当儿,将院里的一棵小石榴树上几颗青涩的果子全部“卸”了下来,它定是将那几个在轻风里摇来荡去的小石榴当做老鼠戏弄了。


待到姥姥午睡醒来时,发现乌拉正兴致盎然地玩弄着几颗小石榴,院子里满地的残枝败叶,小石榴树顶着几根光秃秃的枝桠立在那里。姥姥差点儿晕了过去,这棵小石榴树是姥爷生前栽下的,姥爷不在的四年里,姥姥一直精心地侍弄着它,我曾经无数次看到姥姥对着它喃喃自语。


如今乌拉将它舞弄成这副模样,姥姥岂能不心痛?她操起门边的笤帚向乌拉撇去,乌拉大叫了一声,越过木栅栏,箭一般地窜了出去。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姥姥讲完,眼里闪着泪,一个劲儿地说:“我怎么能对它丢笤帚呢?它还小,不懂事儿呐,它妈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怎么这么糊涂呐?”我牵着姥姥的手,安慰她说:“别急,一定会找到的!它那么小,不会走远的!”我们绕着小区里的石子路走了一圈又一圈儿,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棵树,每一丛花,每一座假山,我们一声接一声急切地呼唤着“乌—拉—”,小区里的流浪猫们仍旧或悲伤或快乐地玩耍着,姥姥挨个儿看过去,都在,唯独没有乌拉。


4


我和姥姥走出小区,小区外面是熙来攘往的大街,车流涌动,人色匆匆,一切如常地流动着繁忙着,我们热切地询问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有没有看到一只小黑猫?”都是摇头,又摇头。


终于有一位老奶奶有些哀婉地告诉我们,有轨电车道上有一只小猫被撞死了。姥姥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抓住我的手,一言不发,拽着我朝有轨电车的方向奔去。


远远地,就看到两个清洁工人正在电车道上清理着什么,待我们走近,发现地上一摊血迹,猫的尸体已经被清洁工人收拾到垃圾袋子里了,姥姥失声哭了起来。我镇定了一下向摊在地上的垃圾袋里看去——哦,老天保佑!那是一只豹纹猫的毛皮,不是黑色的!“不是乌拉!姥姥!不是乌拉!”我喜极而泣,抓住姥姥的手,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里。


天已经黑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我翻遍了手机,找出了一张乌拉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到美图秀秀里作了一张“寻猫启示”,去复印社复印了两百份。我和儿子抱着厚厚的一摞A4纸,满大街的张贴。我们走出了方圆五公里,我们边张贴边呼唤着乌拉的名字,夜空无比深邃辽阔,星星在远远的天边眨着眼睛,我的耳边老是萦绕着乌拉“喵—喵—”的叫声,我停下来四顾寻觅却不见它的踪影。乌拉,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乌拉的照片和寻找启示,我的启示写得很动人,朋友们动容之余不停地帮我向外扩散着消息。差不多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们在寻找一只黑色的名字叫“乌拉”的小猫。


然而整整一周过去了,一切的呼唤和寻觅都是徒劳的,乌拉像一只脆弱的肥皂泡,瞬间蒸发了,杳无踪影。


姥姥病倒了,我们不晓得她是不是因为乌拉的离去过于伤心。三年前姥姥曾经被诊断出胃部肿瘤,切除了2/3的胃。这一次医生说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了,没有任何治疗的意义。姥姥对自己的病情清楚得很,她拉着我们的手说:“你们都挺好,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乌拉……”全家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因为姥姥,因为乌拉,因为生命脆弱,因为缘聚缘散。


入夜,我带着儿子走出医院,三站路,儿子坚持要步行回家,他说:“也许会遇见乌拉呢!”已经是夜深人静了,城市的夜无声地璀璨繁华着,兀自演绎着看不清楚的灯红酒绿。可怜的小乌拉,你到底在哪里?


人都说猫有九命,我总觉得乌拉从未离开过我们,也许它找到了妈妈和兄弟姐妹们,正在这个城市里快乐地流浪,也许它就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呢!乌拉,你跟姥姥本都是孤单的,你失去了妈妈和兄弟姐妹们,姥姥失去了姥爷,你们本是同病相怜的,你原谅姥姥的一时冲动好吗?她是一个乐于施爱的老人,她真真的是爱极了你!你难道真的不恳原谅她?就这样让她带着忏悔和牵挂离开这个世界?


儿子忽然握紧了我的手,仰起脸来问我:“妈妈,乌拉会不会是先去了天堂里等姥姥呢?”我刚刚被夜风吹干的面颊蓦然间又是一片冰冷的湿,也许吧,也许,乌拉先去了天堂……


投稿时间:2016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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