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绚 授权哲思学意发布 最近上的一堂后现代电影课上提到了《黑客帝国》,回家借机重温了一下三部曲,发现了很多小时候没看出来的门道。齐泽克说,黑客帝国这电影,就像罗夏墨迹测验,你是什么人,就能看到什么(注[1])。佛教,诺斯替教,存在主义,这些本就是赛博朋克中常见的主题,也是黑客帝国的主线。但沃卓夫斯基姐妹既博采众长而又未陷入单一叙事的陷阱,她们颇为巧妙地把各种元素量身定制到具体场景中,又能用人物串起前后呼应的不同哲学观点。刚写完这个电影的论文,就再趁热打铁写写黑客帝国中涉及的哲学吧。
1. 鲍德里亚消费主义社会,拟像与Matrix 不知大家是否记得刚开头一幕,基努里维斯饰演Neo拿出一本绿皮书外表的的盒子藏软件。那本书便是鲍德里亚的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黑客帝国涉及了多如繁星的的哲学和宗教议题,但要说最直接的脉络,绝对是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新观察家》周刊04曾以黑客帝国三部曲为主题专访了鲍德里亚(采访见IJBS),提到沃卓夫斯基姐妹(当时是兄弟)工作室曾邀请鲍德里亚合作参与第二部、第三部创作,不过鲍德里亚认为沃卓夫斯基姐妹误解了他的拟像(simulacra)理论,便拒绝了这份邀请。 拟像理论说的是什么?鲍德里亚认为,在20世纪末的消费主义社会,大众传媒和互联网制造的模拟现实的图像早已取代了现实。一开始,这些图像还仅仅是现实的再现(representation),可逐渐的,拟像开始模拟自身,于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再是现实的模拟,而是拟像的自我模拟。即使是简单的『跑步』也已经承载了社交、阶级的符号,所有的概念都在拟像构筑的意义之网中确立意义,而不再是简单的概念本身。 这时的人类虽然自认为活在现实中,实际上精神世界已活在拟像中:媒体创造无止尽的需求,社交媒体的攀比让那些原本可有可无的欲望越发膨胀,仿佛我们真的有自由选择一般;虚拟的身份,虚拟的欲望,虚拟的图像...与Matrix中何异?就如同活在孤立的机器试管中,靠模拟的现实度日,Matrix中的一切,仿佛成了一道隐喻。 当层层拟像之网自我繁殖,稀释了真实的重量,现实便反倒成了荒漠。写到这里,鲍德里亚对20世纪的消费主义社会说了一句: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 沃卓夫斯基姐妹也借Morpheus之口对Neo说了一句:『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见注[2]:Simulacra and Simulations) 鲍德里亚之所以认为沃卓夫斯基姐妹误解了他,是因为Matrix的『虚拟』与Zion的『真实』形成了一个二元对立,而鲍德里亚的则认为真实与虚拟的界限早已模糊,这种二元对立不存在(见采访稿IJBS)。我倒是觉得,鲍德里亚很可能误解了黑客帝国三部曲。Zion真的是『真实』的么?我们之所以认为Matrix虚拟而Zion真实,是因为Matrix居民的精神世界是被操纵的,而Zion中的人仿佛有自由选择。但Zion中的人真的自由么?仔细研究过黑客帝国三部曲的人会知道,Zion其实是一个收集Bug的地方,是安放Matrix中那些有觉醒意识的人的地方。是AI自己默许了Zion的建 立,Zion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满足Matrix稳定性的需要,随着Matrix的每次升级Zion也要不断被摧毁重建。也就是说,Zion的自由也不过是被操纵的自由。 事实上,沃卓夫斯基姐妹也多次借角色之口暗示了Zion的『不自由』与。在第二部中,Zion一位高层议员曾带领Neo参观了Zion那些轰鸣的机器,并这么跟他说:
为什么我认为鲍德里亚误解了沃卓夫斯基呢?鲍德里亚看到Matrix是那个拟像世界,并以为Zion是作为对立面的真实世界。但他没想到,Zion不过是另一个拟像世界罢了。齐泽克用调侃的语气说:『法兰克福学派则会把Matrix看成文化产业的化身,认为作为异化具体象征的资本殖民了我们的内心生活,把我们当做它能量的来源』(见注[1])。其实,从后马克思主义或批判理论的角度看Matrix与Zion,这层关系就更有趣了。 Matrix象征的是消费主义社会创造出的繁华的拟像,Matrix中的居民就如同马尔库塞笔下单向度的人,失去了抵抗意识,麻痹在虚拟的永无止境的需求中,不仅不愿反抗,甚至会誓死守护它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体系。这样的环境必然催生出一批反抗者。而资本主义制度便须在保证既得利益者掌握实权的前提下,给予这些反抗者一定空间,这便有了Zion。国民党看腻了,给你个民进党,而选票给我们的不过是遥不可及的自由的承诺。Zion和Matrix表面的对立,只是为Zion的居民能相信自己自由的假象。而实际上呢?Zion中的人就如同圈养在大学里的左派知识分子,不过是在资本家控制范围内享受被操纵的自由罢了。 最后放一段Morpheus对Neo说的话。在虚拟的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这段话背后寓意呼之欲出,
2. 笛卡尔的恶魔,普特南的缸中脑 黑客帝国涉及的哲学话题中被探讨的最多的恐怕就是『我们怎么能认识到我们活在真实世界』这个问题了。老生常谈,我尽量从简。 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活在梦中?』人在梦中从不知是梦,只因梦中的感知如同现实一样逼真,往往是醒转后才发觉梦境的荒谬。也就是说,感官所接受到的世界不一定是真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我们一直以来活在一个被恶魔操纵的梦境中呢?或许我们的感官输入一直是这个恶魔凭空捏造的,而世界根本就不是我们看到的样子?再进一步想,假如这个恶魔不仅捏造出一个感官世界,还控制了我们的心智,那会不会连我们的思想和信念都是假的呢?(注[4]) 就像Morpheus对Neo说的,'You've been living in a dream world, Neo'.
不过,普特南提出缸中脑的思想实验是用来反驳笛卡尔式怀疑论,简单来说如下: P: 如果我们是『缸』中『脑』,那么我们认知中的 「脑」 不同于实在的『脑』,我们认知中的「缸」不同于实在的『缸』。 Q:如果『缸』中『脑』不等于「缸」中「脑」,那么对于『缸中脑』来说,'我们是「缸」中「脑」'这条陈述就是错的。 R:假设我们是『缸』中『脑』。 S:所以 '我们是「缸中脑」'这句话对我们『缸中脑』来说是错的。(由P,Q,R可得) 一个更简单的反驳则是Bernard Williams对笛卡尔的反驳(注[6]),他认为我们既然能质疑现实和梦境的差别,是因为现实和梦境的确存在某种我们能觉察到的差别,而只有醒着的人能质疑我们是否在做梦。不过我猜Bernard一定是没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吧,万一我们不过是梦中人分辨梦中梦呢?就好比活在Zion中的人,自以为自己活在真实世界中,谁想Zion不过是另一个Matrix罢了。 不过显然,黑客帝国的野心不仅仅停留在缸中脑的觉醒。如果把黑客帝国看成自由领导人们,正义战胜邪恶,就太小看沃卓夫斯基姐妹(兄弟)了,她们很聪明,不仅不滑入价值判断的陷阱,而且还借角色之口抛给观众一道选择题:若真实世界是一片荒漠,虚拟世界却声色犬马,red pill or blue pill? 那么就引来下一个问题... 3. 柏拉图的洞穴,真实的荒漠 柏拉图在理想国book VII写了著名的洞穴寓言:我们生来就是地下洞穴的囚犯,从未见过真实阳光的我们一直以来看到的世界不过是统治者投到墙上的投影。直到有一天,一个得到自由的囚犯爬出洞口看见了阳光,才明白原来真实世界是如此荒芜,竟不比洞中的五光十色。此时他若爬回洞中唤醒被奴役的同伴,不仅得不到信任,还会被愤怒批驳。或许人呢,都不愿承认自己曾活在幻觉中,只有当转变自内而外时觉醒才会到来。 Matrix对洞穴寓言的影射不言自明。柏拉图原是用这个寓言描述哲学家从认识感官图像一步步上升到认识理念(Form),最后回到城邦造福公民的故事,它的隐藏前提是:真正的自由与幸福包含了对幸福正确的知识,无知者的『幸福』不是真的幸福。于是我们看到Neo和Morpheus义无反顾选择了Zion,他们的真理观无疑是柏拉图式的:即拥有真理者才拥有真正的自由与幸福。但配角Cypher却代表了另一种常见态度--享乐主义。还记得在虚拟餐馆里特工Smith与Cypher那段对话么?Cypher在物质贫乏的Zion跟着Morpheus工作,无比想念Matrix那个色香味俱全的花花世界。为了回到Matrix过快乐而无知的人生,Cypher不惜出卖Zion成为叛徒。 沃卓夫斯基姐妹无非是借Cypher之口点出了柏拉图洞穴内外的另一种取舍---牛排是假的,但美味的快感是真的。换句话说,如果幸福是一种主观心境,那么能制造幸福感的虚拟世界是否比一个荒凉的现实更诱人? 其实,不仅Cypher持这种理念,Zion中另一个叫Mouse的程序员也点出了这点。Mouse写了一个性感红衣女郎的程序,并且私下问Neo:'喜欢她么?我可以安排你们约会哦。' Neo面露难色,Mouse却对他说:『否认你的感官冲动等于否认了我们人之为人的基本』。 所谓『真实的体验』,到底是 1)没有外力干涉、没有幻觉操纵的体验。(Morpheus,Trinity,Neo),还是 2)最鲜明、强烈、愉悦的体验 (Cypher的牛肉,Mouse的性欲) ?红色是真实的贫乏,蓝色是无知的愉悦,你选哪个? 4. 存在主义 黑客帝国是个大杂烩,蜻蜓点水般提及了很多思想,不过存在主义思想却贯穿始终,从某个角度看,黑客帝国也可以看做存在主义三部曲。存在主义哲学家们关注的问题相互呼应又各有千秋,之前学存在主义时,教授曾总结了他们最关心的几大问题,
其中第一条『自由』可能与我们平时说的不完全一样,很多时候我们说到『自由』指的是没有外力阻挠自己的行动,没有束缚的自由,这种自由被称为『消极自由』。而存在主义者说自由大多指的是『积极自由』,不仅是没有外力束缚,而且做决定的动机也必须是完全出于自由意志的。 我以以上几大主题为线索举几个黑客帝国中存在主义的例子:
这段对话让人不由想起加缪笔下的西西弗,石头日复一日滚下山,西西弗日复一日推石上山;面对人生的荒诞与无意义,依然一次次爬起来。 类似充满存在主义寓意的对话在影片中还有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 5. 意识的『困难问题』 虽然黑客帝国开放地讨论了很多哲学问题,但它对于心灵哲学却有一个预设。Morpheus有一段话说出了这种预设,『真实是什么?你怎么定义真实?如果你说的是你感受到、闻到、吃到、看到的,那么真实就不过是你的大脑解读出的电子信号』 Morpheus的这种观点属于取消物理主义(eliminative materialist)或者还原物理主义(reductive materialism)。取消物理主义认为心灵状态根本不存在,我们平时谈的『恐惧』、『欲望』这些所谓『心理状态』不过是语言建构,是空泛的概念。人吃tasty wheat与机器吃无异,不仅『意识的困难问题』不存在,就连『心理状态』都不存在。但这样的话Matrix对人的控制也就谈不上不道德了--我们之所以觉得Matrix对人的操纵不道德,是因为它用虚拟代替了真实的体验,但假如这些体验的根基都是不存在的,也就没不道德一说了。 所以黑客帝国所持的假设更有可能是还原物理主义,这个观点认为心灵状态是可以还原到物理状态的:每个心灵状态都有对应的脑状态。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认同这个观点,因为很多人相信,从脑状态到意识状态间存在一个鸿沟。 举个例子,一个叫玛丽的科学家从小在只有黑白两色的房间里长大,尽管她知道有关于『红色』的一切信息,包括频率、对应物体等等...然而,她真的『知道』红色么? (见注[7]). 即使她对红色的信息了如指掌,她还是不知道『看见红色的感觉』,而这种『看见红色的感觉』能否简化到物理属性有待争议。Thomas Nagel则以蝙蝠为例(注[8]),假设我们竭尽全力模仿蝙蝠的姿势、安上蝙蝠的声呐,我们似乎还是无法体验『作为蝙蝠的感觉』,而这种『只有当了蝙蝠才能感受的感受』便是那个鸿沟,是关于意识的『困难问题』。 同样的困惑Matrix中也有提及,在一段船员一起吃早餐的戏中,大家一起吃着寡淡的流食,Mouse一边说:
如果机器无法体验人所体验的tasty wheat,又如何能创造出让人信服的tasty wheat的模拟信号呢?而即使创造出这种信号,就一定能确保这个信号所对应的感受是真实的tasty wheat对人的感受么?毕竟,机器从未真正体验『作为人吃tasty wheat』的体验。不过电影并未对这个问题继续深入,因为Matrix能运作的前提就是,机器能通过模拟脑状态轻易模拟出心灵状态,而且用同样的一种脑状态让不同人有同样体验。 6. 其他彩蛋
注释: 1. Slavoj ?i?ek, The Matrix, or the Two Sides of Perversion (《黑客帝国》或颠倒的两面) 2. Jean Baurdrillard,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s) 3. Plato, 申辩篇 (Apology) 4. René Descartes, 第一哲学沉思录 (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 5. Hilary Putnam, Brains in a Vat, from Reason, Truth and History (Brains in a Vat) 6. Bernard Williams, Descartes: The Project of Pure Enquiry 7. Frank Jackson,What Mary Didn't Know? (What Mary Didn't Know) 8. Thomas Nagel,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 (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 其他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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