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白| 苏秦之死

苏秦之死

作者 | 胡长白

苏秦死了，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好比一座远古的冰山倒了，你在2016年的仲夏夜之梦中分明听得见。他的墓碑指向一条时空隧道，内中爬满了中国的一类知识分子。从战国而今，密密麻麻，身体化成尘土，心思拱出青苔，一簇一簇都是不甘心。

苏秦出身洛阳郊区菜农家庭，少时发奋苦读，属于那种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头悬梁故事的主角是西汉的孙敬，锥刺股说的正是苏秦。书把肚量和眉宇撑起来后，卖菜是用不着了。但是，一个读过书的菜家的儿子，能干点啥呢？

这世界的套路太多，我不打算从苏秦的苦处讲起。为什么一段人生、一个故事不能一上来就高潮呢？

苏秦的第一个高潮可谓千载传唱。数年前，我在东莞陪一个朋友看望她的长辈，老人家身患绝症，大限将至。电视里正在播放粤剧《苏秦拜相》。老人家神色黯然，说：值得过。什么样的人生值得过？这是苏格拉底提出的问题，苏秦在遥远的东方做出了回应。

游说六国连纵成功后，苏秦一度身挂齐楚燕赵魏六国相印。后世那些惴惴不安做了三朝元老的所谓“位极人臣”者，不知与苏公子差了几本《史记》。身上丁零当啷挂着六国相印，且不问材质，纵横高山大水之间，已然巍巍乎大王派我来巡山的气象了。

苏秦的第二个高潮是得意还乡。人之欲望，大多朴素而卑贱。但恰是那些特别土特别贱的欲望，让人爽得发抖，譬如衣锦还乡。苏秦某次出差路过洛阳，决定回家看看。好男儿志在四方，多是在家里受了气。早前苏秦落魄，归家之际，“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家人的脸比门板还冰冷：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

如今穷小子发达了，“庭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大王听我说，左右你闭嘴，天下任我行，哟儿嗨，也么哥！这般变化大大超乎想再织一截锦绣、又炖一锅好汤、多收三五斗的家人的想象。《战国策》刻薄地描述这样一幅重逢画面：

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恭迎儿子，也做给乡邻看，父母的骄傲总是来自乡邻，古今亦然。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不作了吧？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嫂子扭成S型匍匐在地，头如鸡捣米似的道歉。

父母老婆不好为难，苏秦便问嫂子：“何前倨（傲慢）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即苏秦）之位尊而多金。”战国人真爽利，嫂子直言，当然是因为老弟你今日官大钱多啊！

你看这久别重逢，分明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却是啪啪啪的耳光。

闽剧《苏秦还乡》

苏秦的第三个高潮发生在死后，死人杀活人。虽挂六国相印，燕国却是苏秦的大本营，齐国待他也不薄。他的晚期活动主要在齐国。众所周知，对知识分子来说，哪有什么羡慕、仰慕，全是嫉妒。当厚恩苏秦的齐宣王（娶了丑女钟无燕、雇了东郭先生滥竽充数那位）死了之后，齐国的士大夫们就设计行刺了苏秦。

苏秦负伤得逃，从此一卧不起。齐湣王派人捉拿刺客，奈何天下广大，又无GPS和林志玲版地图，未遂。苏秦说，大王啊，算了吧，这届刺客不行，我认了。但是，念我一生舌马功劳，求你办个事儿呗！诸侯之中，齐国重商贪利。湣王脸都绿了，又要金子吗？苏秦却说，我死后，你把我五马分尸了吧！

苏秦死了之后，湣王兑现诺言，昭告天下，秦罪当诛，五马分尸。刺客听说苏秦有罪，便来领功。湣王恍然大悟，苏秦正是通过这般手段查找刺客，让我帮他报仇啊！杀之。

这届刺客果然不行。

再说苏秦的低潮和苦处。其事有三——人生真苦，说了三起高潮，就必须凑足三处泥潭，分别是所求不得、所爱别离、所憎相会。第一遭便是求职失败。菜农的儿子最初投奔秦国，却赶上商鞅变法矫枉过正，秦国一度痛恨知识分子。任凭苏秦讲个天花乱坠，秦王都只回应一个字：啥？

秦国小环境不行，天下的大势却是好的。从春秋到战国，原有的140余个诸侯国被齐、晋、楚、秦等强国吞并了110个。及至苏秦出道，天下称得上大国的，就剩下七个了。

天下失序、弱肉强食、进退战和之际，天下最需要的是有思想的勇士或者说冒险家。舌头是连接思想和冒险的媒介。这就冒出了一茬又一茬的说客，靠着一张嘴“名得所愿，实得所利”。那可是舌尖上的中国。苏秦的舌头就立在风口上，包裹着他平步上青云。

苏秦的第二个低潮祸起于他不但搞定了燕王，还搞了王的女人。《芈月传》说了，这王妃叫孟瀛，二人情投意合，激情过剩。后世的影视剧中，黑社会的小弟往往会和老大的女人有一腿，苏秦就是这种人。我确信苏秦对孟姑娘有真情，证据是他在服务其他诸侯时经常吃里扒外，暗助燕国。

    

惜乎情事败露，苏秦出逃，所爱别离。二人再也不能一起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你侬我侬了。

孟瀛 《芈月传》剧照

苏秦的第三个倒霉事是遇到了张仪。这位传说中的老同学如影随形，跟苏秦斗了一辈子。你搞合纵，他搞连横；你刚签合同，他就来挖墙角；你登上山巅，正要被自己感动得独怆然而涕下，发现他同样在高处念天地之悠悠，就算比你晚到半步，气喘吁吁地跟在你身后，也实在不爽。

在佛教中，这叫怨憎会，不管你绕过多少路，都会与最讨厌的人凑到一块儿。

这就是命。说到命，就又回到了前面的问题：什么样的人生值得过？

苏秦算计了一辈子，却甩不掉张仪，得不到燕妃，合纵一世，天下还是统一了。

这就要说到孔子。孔子是谁？孔子就是鲁国城门上的那个保安说的那个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明知不可为而为。这句话，我劝中年人不要深夜读，不然找谁谈谈，谁都远隔万重山，跟自己说两句又翻脸。

孔子和后来的孟子，同苏秦、张仪代表了两类人，更准确的说法是代表了两类知识分子。孔孟求的是“意义”，是天地人心的根本秩序，事关伦理、审美、尊严和信条；秦仪谋的是“利益”，是功名富贵和世俗秩序，事关有面儿、要赢、羊皮卷和做网红。

两类人都致力于立言，而前者先立德，后者重立功。所以，前者往往生而孱弱，死而不朽；后者常常生而有力，死后成土。孔子可以含笑九泉，苏秦死后要是也笑，就吓人了。

以上。长白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