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聂桥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三杯酒下肚的呆霸王薛蟠拉着妓女云儿耍起了酒疯：“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 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完了曲子，薛蟠却又耍赖：“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初看起来，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三角恋爱的故事，也怪不得薛蟠不讲信用，但是，在我看来，这个小曲值“二坛子酒”，因为你不但听了曲，还等于看了一出戏？什么戏？说到这恐怕熟悉《长生殿》的朋友们已经猜到了，对！就是《长生殿》的第十九出【絮阁】，不信吗？听我细细道来： 小曲的上半部分明确交待了小曲的主人公为两个漂亮女子和一个多情男子。一个男人身边有两个漂亮 女人这并不少见，但少见的是一个男人同时拥有一对“难描画”的绝色美女。不要以为“难描画”只是一个普通的虚词，其实在这世界上美到难描画程度的美女并不多，如果在不同年代的两部作品里分别用“难描画”来形容两个美女，这两个美女又都同侍一主更是难上加难，正是这种几乎不能出现的巧合，使我找到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原型。 “难描画”美女之江采苹（梅妃）： 宋代佚名《梅妃传》：“妃善属文，自比谢女。淡妆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 “难描画”美女之杨贵妃： 清代洪昇《长生殿》第三十八出【弹词】：“那娘娘生得来仙姿佚貌，说不尽幽闲窈窕。...总有好丹青，那百样娉婷难画描。” 梅妃与杨贵妃正是唐明皇身边的两个最重要的女人。唐明皇的确是对两个人“都难丢下”，《梅妃传》载：“会太真杨氏人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上尝方之英、皇”，但是群臣却不认可唐明皇把江杨二妃比作他的“女英”、“娥皇”。因为英皇二妃是一对心心相印的姐妹，而杨贵妃与梅妃却是“一对冤家”： 《梅妃传》：“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 《长生殿》：“我杨玉环自从截发感君之后，荷宠弥深。只有梅妃‘惊鸿’一舞，圣上时常夸奖。思欲另制一曲，掩出其上。” 尽管是唐明皇和其他皇帝一样，想尽揽天下美女，但却无法抵御集娇妒慧于一身的杨贵妃的连番攻势，梅妃成了这场后宫争斗的失败者，被贬入了东宫。使得唐明皇无法实现吃着锅里望着盆里（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的愿望，这也直接导致了小曲后半部的捉奸事件。 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自从杨娘娘入侍之后，宠爱日夺，万岁爷竟将他迁置上阳宫东楼。昨夜忽然托疾，宿于翠华西阁，遣小黄门密召到来。”这就是【絮阁】一开头高力士所描述的唐明皇“昨宵”与梅妃“私订幽期”的情形。。 一个偷情：“戒饬宫人，不得传与杨娘娘知道。命咱在阁前看守，不许闲人擅进。”梅妃已成废妃，与唐明皇幽会不合礼仪，被视为偷情行为，因此唐明皇布下了暗哨，《红楼梦》中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时所做的防护措施是否从唐明皇处学来，不得而知。 一个寻拿：“（丑一面暗上望科）呀，远远来的，正是杨娘娘，莫非走漏了消息么？现今梅娘娘还在阁里，如何是好？（旦到科）（丑忙见科）奴婢高力士，叩见娘娘。（旦）万岁爷在那里？（丑）在阁中。（旦）还有何人在内？（丑）没有。（旦冷笑科）你开了阁门，待我进去看者。”唐明皇私会废妃，红杏出墙，杨玉环以妻子身份前去寻拿，底气十足。“（旦怒科）唗，休得把虚脾来掉，嘴喳喳弄鬼妆幺。” 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高力士被杨玉环逼得无路可退，只好高声叫门：“杨娘娘在此，快些开门”，也算给唐明皇通风报信，慌乱中唐明皇让梅妃躲进了“夹幕”，但还是被杨玉环看到了梅妃留下的“翠钿、凤舄”：“（旦作看科）呀，这御榻底下，不是一双凤舄么？（生急起，作欲掩科）在那里？（怀中掉出翠钿科）（旦拾看科）呀，又是一朵翠钿！此皆妇人之物，陛下既然独寝，怎得有此？”唐明皇虽然没被当场捉奸，但“翠钿、凤舄”也算是铁证如山，尴尬的唐明皇被问得无言以对，“好奇怪！这是那里来的？连寡人也不解。”贾琏在“三曹对案”下还敢拔出宝剑耍耍威风，堂堂的九五之尊竟如此窝囊。最终也只好以“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恼”收场。在二十五出【埋玉】，在杨玉环临死时，唐明皇再次说出了同样的话语：“任灌哗，我一谜妆聋哑，总是朕差。”唐明皇的“无回话”（谜妆聋哑）只因为他对杨玉环的那份爱，所以才有了接下第二十二出的《长生殿》上的“密誓”。 也许有人会说，不要什么事都往《长生殿》上联系，世上男子偷情的事多了，怎么就是唐明皇呢？潘金莲还和西门庆偷情，被武大捉住；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不也是被凤姐抓住了。但这些故事与曲子都有不合榫之处。西门庆被捉奸，他并没有“无言语”，一脚把武大郎送上了不归路，贾琏被捉以后还借酒来劲。曲中的故事是有其独特的特点，具有很强的排他性，此事非《长生殿》中唐明皇莫属。 一个男人同时钟情于两个女人却只能占有其一，在现代这样例子很多，但在古代，男人三妻四妾是社会赋与他的权力，尤其是像唐明皇这样具有九五之尊之人。同时拥有两个漂亮女人的例子并不少见，如我们熟悉的“英皇”二妃的故事；飞燕合德姐妹的故事等，但这些组合之人都是情同姐妹，而非“冤家”。同时，此故事中的女子捉奸其实是反传统文化的，现在我们在电视剧里经常会看到大款包二奶后原配夫人捉奸的情景，但“女子捉奸”在封建社会是不可想象的事，女子要是有了外遇，那可就是大问题，那叫不贞，是要下油锅的，但对于男人的生活，女子是无权干涉的，古典名著中一些我们所熟悉的捉奸故事里，“捉奸”者均为男性。如《水浒传》里的武大郎捉奸，石秀替好友杨雄捉奸，这是为什么？西门庆与人乱搞，她的女人可曾去捉过奸，孙绍祖与家里的丫环睡个遍迎春敢说个不字吗？在封建社会，男子被赋与了太多的权力，男人有外遇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正如《红楼梦》中贾母在贾琏偷情后所说的话：“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如果那次就把贾琏打个半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偷情。 能过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到了从《梅妃传》到《长生殿》再到《红楼梦》这样一条清晰的文学传承路线。为什么这个故事不可能是源于《梅妃传》呢？有两个字叫视角，尽管《长生殿》的【絮阁】一出的故事情节基本上是源自《梅妃传》，但对于这一事件的视角《梅妃传》和《长生殿》是完全不同的，《梅妃传》写唐明皇与梅妃私会这一事件，完全是站在梅妃的立场上，把两人相会说成诉衷肠：“叙旧爱，悲不自胜”，以此来谴责杨贵妃的骄横和唐明皇的软弱，“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无情耳！”（《梅妃传》）。而《长生殿》中却对梅妃没说什么好话，唐明皇私会梅妃，杨玉环是以一个受害者身份理直气壮的去捉奸，唐明皇也做出了“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的承诺。我们看《红楼梦》中把此事定义为“偷情”，正是《长生殿》中杨玉环的视角。 云儿小曲，为冯紫英家宴酒令诗拉开的序幕，宝玉的“红豆曲”为酒令诗锦上添花，大家不妨看看土默热老师对“红豆曲”的分析，你就会明白了，宝玉与“奇优名倡”的这场聚会真的不简单，细细品读，会有很多很多红楼文化信息包含其中。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