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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日落

 黄梅烟雨 2016-05-22

日期本来没有意思,人给它命名,才有了意义。

现在你有两个日子了,我尚在等待日出,你已看过日落。你不爱日落,就像我不会期待日出,夕阳太冷,太寥落,而你生性爱热烈。

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喝到心满意足,到处走到处晃,也没别的事情,就是开心,一个白天不见人影。回来的时天必是黑的,长腿一伸,合胃口的饭菜就端到眼前,吃吃喝喝,看看电视就到了深夜。无忧无虑,一切随性,但这是你的四十岁,不是青春期。我常想人到了这个年纪怎么还可以这样,后来发现人是可以这样的,你就是这样让时间一直过去。不负责,不对自己更不对任何人。不拒绝,人生可能性太多,不尝过每一种怎么够。你好像把自己当做电影里不回头的浪子侠客,心无牵挂,仗剑走天下。一个远房亲戚说起年轻时候的你说,第一次见你,一件黑色风衣,一条白色围巾,像上海滩片场走出来的许文强。

人是可以不长大的,但到了一定年纪,到了不得不直面的某个节点,会突然间懂得,变得收敛自制,开始为了目标理想奋斗。家庭和睦,儿孙满堂,老一辈的人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你显然没放在心上,你这随性的性子倒也儿孙满了堂,很多人刻意而为却常常没有结果。

你从没想过参军,却因继母待你不好,十几岁背起背包就上了战场,国共内战参加了,鸭绿江也跨了,我常常想,是不是战争让你看透,明白只有当下此时才是最重要,明天都是谎言,毕竟战场上,没有人知道明天谁能活下来。我们没聊过这个,模糊记得你提起江水很冷,炮弹声震耳欲聋。你终于老了的时候听力不好大概也与那炮弹有关,你的腿也经常疼,后来干脆不动了,整天整天躺在太师椅上,之前我们还讲话的时候,你会叫我过去听你讲,尽管你反反复复讲的我已经知道,我都已经这么大了。人老了会变成小孩,但你不是老了才这样。你越是想让我知道你阅历广博,我却看到浮夸和骄傲,你以训斥建立的尊严与威信把我越推越远。

人要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可以换个人爱或者离开,等待不爱自己的人是一种自毁,深刻刺伤难以平复,但亲人不行,连接我们的是比感情,世俗更为深刻不变的东西,骨血连在一起,否认变得自欺欺人。

你是不喜欢我的,从小到大。

你暂时离开电视机的时间,我偷偷换掉你看的频道看动画片,被你训斥不懂规矩,不准我再碰遥控器。

你回来晚了,饥肠辘辘的我先吃了饭,被你训斥没大没小。

你把我喜欢的玩具随手送给邻居家小孩,不顾反锁在房间里哭不肯出来的我。

你的眼镜被我弄坏一次,于是后来无论你什么东西坏了不见了,都是我的错。

你有太多规矩,我不守,你不改。

我长大一点之后,你和我之间的对话就剩下你问我学校学了什么,考了几名,再后来我们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说起来记忆模糊,我不记得哪件事情让你我至此,但我们还是到这一步。印象深刻是很多次从你家哭着跑出来,走到了公交站又被奶奶找回去,我的口袋空无一文,买不到一张回家的车票。小时候爸妈太忙,我只有也只能被送给奶奶照看。每一次被接回家我都说不想再回去,但下一次仍然被送过去。

你知道,开始不是这样的,我伸出手,你不回应我,我便只能背向你,说不在乎了。

衰老下去不能动的你对着电视一天天度过,没有人再换你的电视频道,偶尔折腾着要喝酒吃肉,你那有胃溃疡的胃并不能承受这些,于是大小胃病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你时常电视购物那些奇效药,吃下去又让你多吃几瓶药,偶尔又突发奇想要去新疆,谁都知道你走不完一半的路就要闹着要回来。我以为时间会一直这样过去。

现在想来,你大概那个时候就有预感了,而我浑然无知。

我来杭州第三天家里就给爸爸就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爸爸回去后打来电话跟我说你住了院,脾气不好,把医生护士统统得罪一遍,再后来爸爸说你闹着要回家,不要在医院。

我再接到电话时候在听一场不得不去的演讲,走到走廊上听电话,听到爸爸疲惫的声音,说你走了。我没有回答,爸爸以为我没听到,于是又说了一遍,爷爷去世了,刚刚的事情。我们一家人都这样不善于口头表达,爸爸寥寥几句,我也基本没怎么说话,也不清楚是谁先挂断的电话,我走回会场,坐回座位,一直到散场。朋友问我怎么了,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爷爷去世了,我要买票,你们先走吧。

我以为我还有时间,还有时间等你回应。

那天我没什么表现,好像反应过程还没完成,这件事情就可以假装没发生。我看了票,给卡里转了钱,查好了去高铁站路线,一样的吃饭,一样的时间上床睡觉,只是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是你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背影,你说,不要去日本,日本鬼子都是王八蛋。

第二天奶奶给我打电话叫我不要用回来了,太远了,时间太赶了。我一直没出声,像接起爸爸电话的那个时候,我知道一张嘴自己好不容易的假装就会全盘崩溃。我说,奶奶,怎么这么突然……突然的情绪失控,很快我转为剧烈的大哭,我始终在哭,直到被认识的人看到,我因为过分的哽咽没有办法再讲话,那天早上我在一个陌生的怀抱里,第一次哭的不能自制。

这副残破的身躯再不能困住你,你现在尽可以东南西北到处去,没有人拦得住你。人活一辈子,你这八十多个年头,是真真正正为自己。

我跟你有一点一样,都不太为别人左右,我有时逆着人流行进,不乐意服从集体意志,不是别人想法不好,而是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我想试试。我看过了你最后的孤独,它是怎样降临在你身上,也许它也将笼罩我,或许现在已经开始。我不期待日出的到来,毕竟意犹未尽,将亮未亮的时刻对我来说更激动人心。

但我终将看一场日落,寥落的,冰冷的,而在这之前,我已经体会过一场漫长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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