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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开了重庆,从此没有人陪我吃火锅

 汉青的马甲 2016-05-25



本文由豆友@江凌 授权发布


一号桥


在重庆这座立体魔幻都市里,藏着一万多家大大小小的火锅店,无论什么地方,只要你想吃火锅了,步行不超过500米就能找到一家。那些在街巷深处毫不起眼的铺子有时候可能会给你带来额外的惊喜,比如说好吃到飞起的味道,或者是脾气坏到让你无语的老板。


杜茂先所在的这家火锅店就是如此,店面位于一号桥往观音岩狭长而曲折的路边,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找了很久。尽管杜茂先已经是老顾客了,但是胖乎乎的光头老板这次一点面子都不给,没好气地对他说:“你一个人吃啥子火锅嘛,占我地方,后面来了顾客坐都没得坐的,走走走,各人去对面吃冒菜。”


杜茂先说:“老板,我都三个月没吃过你们家的火锅了,馋得不得了,你就让我坐一桌嘛,我一个人吃得快,吃完就走。”


光头老板说:“以前经常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妹儿呢?喊过来一起吃噻。”


杜茂先哭丧着脸,说:“分手了。”


这句话说完,他鼻头不由得一酸。


光头老板说:“哦嚯,怪说不得。”


杜茂先趁机装可怜,说:“老板,你看我都这么可怜了,就给我安排一张桌子嘛。”


光头老板把手里的菜单往他怀里一扔,说:“莫说列些,最低消费一百,吃不完各人打包走。”


杜茂先喜笑颜开,用重庆话回答道:“要得,要得。”


九宫格子架起来,蒜泥和香油倒进碗里,老肉片发鱿鱼鲜黄喉下到锅里,红油慢慢地翻腾起来,香气一个劲儿滴往鼻子里钻。杜茂先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毛肚放进去涮,动作熟练地将筷子上下晃动,心里下意识地开始计数。烫毛肚有个口诀叫“七上八下”,时间不超过三十秒,这样烫出来的毛肚口感才最好,杜茂先一边等着,冷不丁想到这个口诀最开始是前女友告诉他的。


杜茂先老家在东北,在重庆上的大学,大一的那个冬天他被冻得直跳脚,咬牙切齿地说毕业了一定要回东北,没想到大三的时候谈了个重庆的女朋友。为了陪在女朋友身边,前年毕业后,杜茂先在重庆找了份工作,见过了双方父母,这份感情奔着结婚而去,然而却在今年3月份毫无预兆地破灭了。


时至今日,杜茂先依然不明白是什么导致了两个人分手,一分神,他就忘记已经涮了几下了。


光头老板风风火火地从他桌子旁边走过,大吼一声:“毛肚要得了,你娃瓜了迈?”


杜茂先回过神来,夹起毛肚,在碗里裹满香油,直接一口咬下去,还好,依然够脆,也够辣,辣得他眼泪直接涌了出来。他这才记起,自己本来是没有吃辣的能力的,这几年陪着前女友吃火锅吃串串吃川菜,让他误以为自己也变成了无辣不欢的人,可是这三个月形影相吊的日子过后,他又丧失了这种能力。


杜茂先掏出餐巾纸来擦眼泪,这个时候他又听到光头老板的高嗓门:“你朗个也是一个人嘛,没得一个人的位置。”


杜茂先循声望去,一个姑娘正站在门口跟老板说话,她气呼呼地指着杜茂先说:“他不斗是一个人坐的迈?”


光头老板说:“有他一个仙人斗够了,你们每个人都坐一张桌子,那我生意斗不用做了所。”


姑娘一脸委屈,默默地转身准备离开。


光头老板吃软不吃硬,又把她喊住了,说:“硬是遇得到哦,要不你们两个打个组合嘛,反正都是一个人,就当认识个朋友。”


姑娘点头答应了。


杜茂先看在眼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受呢,光头老板直接拿了一副碗筷摆在他桌上,笑嘻嘻地说:“怕你无聊,给你安排个妹儿拼桌,重庆妹儿,长得嘿乖哦,各人抓住机会,好人一生平安,我耿直噻。”


杜茂先苦笑不得,当然也没法拒绝,于是他就这样认识了潘小雅。



两路口


杜茂先第一次见到潘小雅的时候,对她并没有多少印象,虽然潘小雅长得还算好看,但是他觉得前女友更好看,何况在当时的情况下,即使潘小雅长得像朵花一样,对他的吸引力还比不上一个脑花,所以最后买单的时候杜茂先毫不客气地选择了AA,因为吃得太撑,也丝毫没有送潘小雅回去的打算。


毕竟一起吃了顿饭,两个人还是聊了很多。潘小雅老家在重庆巫溪县,在广州念的大学,两年前毕业回到了重庆,在主城一家公司做财务。她男朋友是广东人,跟着她来到重庆,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开了个网店卖手机和配件,天天待在家里一边接单一边玩网游,结果和游戏里认识的一个姑娘开始网恋,上个月的时候终于被潘小雅发现了,两个人大吵一架之后分手,潘小雅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


当时杜茂先心想:果然,一个人吃火锅这种事情,通常都发生在单身狗身上。他们俩的爱情故事异曲同工,免不得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所以当两周过后潘小雅发信息约他吃火锅的时候,杜茂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潘小雅选的地方,这家店在两路口,店面不大但是名气很大,饭点基本都要等位。潘小雅找老板取了个号码,然后两个人在旁边找了凳子坐下来等。


老板在店里扯着嗓子喊:“8号,8号在不在?”


身后几个人举着号码进去了,潘小雅看了一眼手里的号码,说:“前面还有5桌,差不多要等半个小时。”


杜茂先说:“没事,半个小时算短的,上周我和朋友去吃一家芋儿鸡,等了接近两个小时。”


潘小雅哈哈笑起来,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了,我们上次去得有点晚,等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快排到我们了,结果老板出来说今天的鸡卖完了,我们被气得也是没话说。”


潘小雅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因为这件事情男朋友和她吵了一架,他不乐意排那么久的队,潘小雅却坚持要等下去,最后两个人在街头就争执起来,男朋友甩手就走,留下她一个人站在灯火璀璨的解放碑,饥肠辘辘,欲哭无泪。


杜茂先见潘小雅陷入沉思,马上意识到那家店触及到她的往事了,于是故意岔开话题,说:“你是重庆人,吃辣是不是很厉害?”


潘小雅说:“现在没以前那么能吃辣了,在广州待了四年,一开始觉得粤菜太清淡了,天天想吃火锅,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口味越来越淡,回重庆的头一年,我吃火锅也会辣得受不了,现在算是恢复了八成功力。”


杜茂先说:“是啊,饮食是一种习惯,在一个城市时间长了就会慢慢适应当地的饮食。我以前不能吃辣,但前女友是重庆人,半个月不吃火锅就浑身不舒服,我就陪着她吃;你知道的,好多老火锅店根本就没有鸳鸯锅,于是我也吃红锅,一开始都要在水里涮一下才能吃,即使这样还是经常被辣得喷火,时间一长,慢慢就习惯了。现在我要是隔段时间没吃火锅,也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潘小雅说:“我跟你恰恰相反,我前男友不能吃辣,我们只能吃鸳鸯锅,我想吃老火锅只有找公司同事,有时候还约不到人,以后就好了,想吃火锅的时候可以约你。”


杜茂先说:“好啊,没问题。重庆好吃的火锅太多,这次的地方是你选的,下次我也带你去我吃过的好店。”

潘小雅幽幽地说:“其实这家店我也没有吃过。”


杜茂先疑惑地问:“我还以为是你以前经常来吃的呢。”


潘小雅垂下头,拨弄着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珠子,说:“其实,是因为我在前男友的朋友圈里,看到他发这家店的照片。”


杜茂先心头一堵,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好这个时候老板叫号的声音传了出来:“13号,13号在不在!”

两人立刻起身走了进去,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火锅不能排解的,如果不行,那就两顿。



三溪口


轮到杜茂先坐庄的时候,他选了一家在北碚的火锅店,那是他上大学的地方。这家店在主城有几家分店,但北碚这家是总店,通常意义上,老店的味道都会比较好,因此尽管路途略显遥远,潘小雅还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两个人在红旗河沟碰面,然后坐上502路公交车,这可能是重庆路线最长的一条公交车路线了,巴士经过了拥堵的人和立交,转上兰海高速,呼啸着朝北碚而去。


这段路杜茂先曾经走过无数次,上学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他都要走这段路去主城玩,他知道每一个路标每一个匝道甚至每一个广告牌。坐车的开始是一群人,后来是一个人,最后是两个人。现在依然是两个人,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人,窗外依然是那些风景,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也已经回不到当年的心情。


潘小雅说:“据说六号线今年就要通了,到时候就可以坐轻轨去北碚了。”


杜茂先说:“是啊,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就一直传言说要修轻轨,一直盼啊都盼到毕业了也没享到这个福。这下好了,轻轨一通,北碚就再也不是乡下了,虽然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潘小雅哈哈笑起来:“说起来,我之前还从来没有去过北碚呢。”


杜茂先说:“不会吧。”


潘小雅说:“真的,虽然我是重庆人,但是对重庆了解的并不多,上大学之前我都在老家县城里念书,偶尔来一趟主城,从老家过来坐汽车要7个小时,还不如你从沈阳飞过来快呢。我也是这两年才对主城熟悉起来的。”


杜茂先说:“这个路程也太夸张了,那你为什么没回老家呢?”


潘小雅说:“我爸妈是想让我回县城的,离他们近一些,找个安稳的工作,但是我不想在老家生活,虽然我很喜欢广州和深圳,但是那里节奏太快压力太大,重庆算是个折中的方案,都市化程度很高,生活成本却不算高,回家也方便,虽然路程远,但是车票还是比机票便宜。”


杜茂先点头赞许,说:“综合起来看,重庆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选择。”


潘小雅摇摇头,说:“那只是想当然而已,我已经回重庆两年了,依然没有找到归属感。我总觉得我并不属于这个城市,你别笑,真的是这样。当我经过观音桥解放碑这些地方,和我在广州经过上下九和天河城时的心情没什么两样,我依然租着房子住,坐拥挤的轻轨和公交车去上班,工资每个月基本花光,在主城的朋友寥寥无几,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几个月才见一次面。甚至有的时候,因为说话的口音,还会被人区分为主城人和郊县人,我常常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故乡的异乡人。”


杜茂先扭过头去看着潘小雅,只见她说着说着眼角已经开始泛起了泪花,重庆对他而言是真正意义上的异乡,他完全能够体会潘小雅的那些情绪。他突然很想搂一下她的肩膀或者握一下她的掌心表示安慰,就像是两个在寒夜里生不起柴火的旅人那样相互取暖,但是这样的动作太过暧昧,于是他只能无力地说:“没事,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语似乎无济于事,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杜茂先突然想起一个段子,他说:“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是专门写给北碚的?”


潘小雅想了想,说:“不知道,什么歌啊?”


“就是这首——”,杜茂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唱道:“baby baby baby,oh,like baby baby baby,no……”

潘小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这个段子也只有你们想的出来,因为重庆话念的是bie碚。”


杜茂先用重庆话回答道:“对噻,所以我是个东bie人。”


潘小雅笑得不行,开始教杜茂先说重庆话。


杜茂先说:“那么重庆话的告白也就是告bie了哦?”


潘小雅说:“是啊,所以重庆话特别不适合用来谈恋爱。”


杜茂先说:“那么重庆人怎么说我爱你。”


潘小雅侧着脑袋想了想,说:“重庆人一般不直接说出来,反而会说——你个宝器。”


杜茂先哈哈一笑,说:“你哄我,我晓得这个,你娃宝器,不是骂人的话吗?”


潘小雅白了他一眼,说:“开心的时候就是我爱你的意思,生气的时候就是你是个傻逼的意思。”


巴士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三溪口的路标牌,杜茂先问潘小雅:“你吃过三溪口的豆腐鱼没有?听说里面有一家最正宗的。”


潘小雅说:“听说过,但是没有去吃过。”


杜茂先说:“改天我们一起过去吃。”


潘小雅说:“好啊。”


杜茂先突然想起,他曾经对前女友也说过同样的话,但是直到分手了也没有兑现,类似的约定太多了,比如一起去十八梯拍照,比如一起去统景蹦极,比如一起去仙女山露营,他们规划了无数的事情,等着往后在重庆的这些年里一个个去实现。他还曾经收集过很多的清单,比如重庆不得不去的10个古镇、重庆最好吃的10家小面、重庆最文艺的10个地方等等,他想和女朋友把这些地方都一一走遍,不仅是为了制造浪漫和情趣,也能够让他像个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一样对这些地方如数家珍,似乎如此这般之后他便融入了这个城市。


可是想到潘小雅刚刚的话和这些无法兑现的约定,杜茂先瞬时觉得无比疲倦。



四公里


北碚之行后,杜茂先和潘小雅之间的联系明显密切起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喜欢她,孤枕难眠的夜里,他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前女友的面容。但是当他周末下班回到家里,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两天空白的休息日,他会首先想到潘小雅。他越来越觉得漂泊的难捱了,而潘小雅似乎是将他从这种生活的痛苦中拯救出来的一剂良药。他们开始一起看电影看演出逛街搜店,维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这样的相处让两个人都十分满意。


秋天到来的时候,潘小雅约杜茂先去爬山。


南边有座山便叫南山,所以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座南山,重庆也不例外,这是重庆主城的最高峰,在山上可以俯瞰城市全貌。


两个人在四公里轻轨站碰面,潘小雅说附近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火锅,建议两个人吃饱了再爬山。可是潘小雅连店名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这家店开了很多年,门面很简陋,本以为很容易问到路,结果错走成回龙湾方向,被一家接一家火锅店搞昏了头。最后还是杜茂先发挥了理工男的极客精神,将搜索工具、点评网站和手机地图综合起来,终于在一条特别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家连招牌都没有的火锅店。


潘小雅笑着说:“还是你厉害,你这种聪明的男生会很讨女生喜欢哦。”


杜茂先一摊手,说:“然而……”


下午他们从工商大学开始爬山,路不算长,只有2公里不到,但还是稍稍有些费劲儿,偶尔有几处陡峭的梯级,杜茂先都主动伸出手去拉潘小雅一把,肌肤触碰的一刻,杜茂先竟然有些心跳加速,在满头大汗的掩盖下偷偷地脸红了,而潘小雅倒是大大咧咧,不以为意的样子。


山顶风景独好。天气晴朗,雾气消散,高楼的轮廓清晰可见,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层次分明之中带着无序之美感,长江水浑黄,嘉陵江水清透,在渝中半岛的顶端处交汇成同一种颜色后奔流向东,造型各异的桥梁横跨两江,轻轨与汽车穿梭其间。这座超级大城市一直在不停地向南向北扩张,极目远眺,视线都无法抵达城市的边界。


杜茂先拍下全景照片发在朋友圈,觉得自己跟一棵树景点里的游客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眼前的这座城市固然令人赞叹,却没有任何东西和他有联系,他终究只是个匆匆的过客。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子,没有渝字开头牌照的车子,没有相熟的亲人,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不再联系的旧日爱人和一个从未爱过的母校。


杜茂先突然非常想念前女友,此刻她就在眼前这座庞大的城市里,或许正走在某条街道上,或许正在某栋大楼的窗口里,她就在这座城市里,她就是重庆。她不再属于他,这座城市对他而言也失去了停留的意义。


人们会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也会因为失去了一个人,而离开一座城。


潘小雅见杜茂先站在那里发呆,走过来问他怎么了。


杜茂先回过神来,打个哈哈,说:“你看那边,菜园坝大桥,我告诉你,这座桥可不简单哦,它的拱梁跨距是世界第一,也是世界上第一座公路轻轨两用桥。”


潘小雅说:“真的吗?我对重庆的桥又爱又恨,我最喜欢晚上坐车过桥的感觉,江边的高楼灯火辉煌,倒映在江面上,星星点点的,特别好看,打开车窗,清凉的江风就涌了进来,感觉非常舒服。可是早上的时候我又很讨厌它们,堵得一动不动,害我上班经常迟到。”


杜茂先激动地说:“对的对的,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咱俩真是太有默契了,give me five。”


杜茂先举起了手掌,潘小雅白了他一眼,说:“哪个跟你有默契了,你个宝器。”



五里店


潘小雅在五里店附近发现了一家火锅店,她告诉杜茂先说这家店过两年至少会跻身重庆火锅前3强,趁着现在还不用排长队,他们约了一个周五的晚上过去火前留名。


店里的人不算少,看得出来都是资深好吃狗,有一桌人大冬天还光着膀子在乱劈柴。


潘小雅那天的兴致很高,她教杜茂先划乱劈柴,两个人一个用重庆话一个用东北话,玩得不亦乐,到最后两个人都微微有些醉意。


潘小雅突然说:“喂,你现在还会想你的前女友吗?”


杜茂先心头一跳,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都过了大半年,早就不想了。”


潘小雅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开始一段新恋情呢?”


杜茂先看着潘小雅,她的表情似笑非笑,无法猜透。他说:“这种事情强求不来,遇到了,就是了。”


潘小雅继续追问:“那你遇到了吗?”


杜茂先心跳加速得厉害,心说她再这么逼问下去,自己怕是会招架不住的。他并不能确定对潘小雅的感情是什么,这是一种被掺入了太多其他成分的暧昧,他想要去爱她,却又害怕爱上她,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算是吧。”


潘小雅没有继续问下去。


吃完火锅出来,两个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许久都没等到空车,潘小雅提议说:“我们压会儿马路吧,往下走不远就是北滨路,去江边吹吹风。”


杜茂先说:“好。”


杜茂先心底是不愿意去北滨路的,因为那是他和前女友以前经常散步的地方,他们分手前最后一次吵架也是在那里。所以一路他都沉默着,一些被尘封的记忆又开始浮现,在灯影斑驳的江面上,在高楼闪烁的LED屏幕上,在迎面吹来的江风中,从眼中映进来,从鼻中灌进来,又苦又涩。


两个人靠着栏杆,对面是灯火辉煌的渝中半岛,嘉陵江水清泠泠地拍着江岸,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开始进入梦乡。潘小雅不停地在说话,杜茂先的回答都有些漫不经心,到后来潘小雅也不说话了,两个人一个背靠着栏杆一个手支着栏杆,一起沉默着。


杜茂先的前女友家就住在北滨路,就在他视线范围内的这一片楼房之中。他忍不住去想此刻她是不是正在家中,她的身影会不会投射到窗户上,当她望向江边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杜茂先已经不再奢望着两个人能够复合了,但是这座城市和这个人之间的关联,始终无法斩除干净。


杜茂先想:难道我真的只有离开这个城市,生活才能重新开始吗?如果不离开,我能用新的故事冲刷掉旧的记忆吗?


他转头看了一眼潘小雅,恰好潘小雅也在看他,两个人相视一笑。


潘小雅说:“我好久没来这里了,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骑摩托车带我在这边兜风,估计现在还是会带着其他姑娘来这边吧,你说待会儿可不可能遇到他?”


杜茂生看着潘小雅,她也是一脸苦笑,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是两个人共同的伤心地。他心中涌起一股怜爱之意,很想将潘小雅拥进怀里,对她说不要害怕还有我。


可是两个同样苦涩的人,又能如何互相安慰?纠结之中,杜茂生已然失去了言语。


潘小雅说:“在发什么呆呢?你不会是想起前女友了吧。”


杜茂先说:“没有,我想她做什么。”


潘小雅说:“别装了,故地重游,难道你还不触景生情吗?”


杜茂先眼角一跳,说:“你怎么知道的?”


潘小雅狡黠一笑,说:“不告诉你。”


杜茂先在脑海里迅速扫描,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他说:“以前的微博和微信都清空了的啊,你到底从哪儿看到的,快告诉我,我赶紧去删了。”


潘小雅说:“你能删自己的,你删得了别人的吗?”


杜茂先明白了,说:“你可以的,居然能找到她的微博,你也真够闲的。”


潘小雅用重庆话说道:“闲个毛线,你才咸,咸得打死盐贩子,你个宝器。”



六店子


重庆的春天转瞬即逝,四月底便已经是初夏的天气,白天日光灼人,夜里又凉风吹拂,潘小雅跳槽到了新公司,在六店子附近新 租了个单间,周末的时候杜茂先过去帮她搬家,忙活了一整天后,两个人在小区外找了家火锅,吃得扶肚而出。


夜色初降,凉风吹得人心旷神怡,潘小雅送杜茂先去公交车站,他要坐车去大坪转轻轨。837过来了,杜茂先道了声再见,转身登上公交车,没想到潘小雅也跟着他上车了。


杜茂先说:“你怎么也上来了?”


潘小雅说:“天气太好了,坐公交车兜兜风。”


杜茂先说:“是舍不得我把?”


潘小雅说:“你想多了。”


杜茂先说:“你想兜风的话,那就跟我玩个游戏吧,保证让你兜个够。”


潘小雅说:“什么游戏?”


杜茂先说:“你说一个数,我说一个数,都要在5以内,然后石头剪刀布,谁赢了就按照谁说的数字坐对应的站数,然后在车站等着,不管来的第一班车是什么,上车,再说数猜拳,以此类推,直到某一次公交车的终点站在说的数字之内到达。”


潘小雅拍着手说:“好啊好啊,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于是那天晚上的重庆城里,出现了两个怪异的年轻人,蹦蹦跳跳地从一辆公交车下来,又飞快地跳上另一辆公交车,他们从九龙坡坐到了江北又到了渝中,到了南岸然后回到九龙坡再到沙坪坝,过了很多的桥很多的隧道很多的立交,他们如果坐在靠窗的位置,就会将窗户打开,让清凉的夜风吹乱他们的头发,让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和呼呼的风声藏着他们肆意的笑声。不知不觉夜已经深沉,当他们抵达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公交车站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11点,只剩下一班公交车,也就是他们刚刚下车的404路,而404的末班车发车时间也是11点。


杜茂先说:“糟了,看来我们刚刚坐的就是末班车。”


潘小雅说:“等等吧,应该还有一班。”


杜茂先说:“万一没有了呢,我还是打个车送你回去吧。”


潘小雅说:“不,肯定还有一班在路上,我以前11点多的时候坐过一次。”


杜茂先说:“好啦,游戏就玩到这儿吧,即使还有车,再往下坐估计也没有了,都还得打车回去的,还不如就在这儿打车呢。”


潘小雅说:“不要,我就要等这趟末班车,然后坐到终点站再回去。”


杜茂先看了一眼站牌,这一站是高庙村,404的终点站在杨家坪,他看得出潘小雅意兴正浓,似乎这班车对她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于是也不再劝阻,陪着她一起等。


十几分钟之后,果然有一辆404开了过来,潘小雅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跳起来,欢呼道:“真的还有,你看,这才是末班车。”


车上稀稀拉拉坐了三四个人,潘小雅拉着杜茂先坐到最后一排,打开车窗,夜风迎面而来。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霓虹灯招牌一个接着一个地闪过,路边的楼房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矗立的路人一晃而过,后来,杜茂先总是能回忆起当晚的这些画面,却总也叫不出那些路过的地名。


杜茂先的手一开始搭在椅背上,后来无意间落到潘小雅的肩头,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就这样轻轻地搂着她。杜茂先的心跳有些快,潘小雅扭过头来看着他,她的眼中满是盈盈的喜悦,杜茂先有些窘迫地移开了视线,与此同时,他的脸颊上突然感受到一股潮湿温润的触感,伴着耳边掠过的热气。


杜茂先身子猛地僵住了,那是潘小雅的吻,一个短暂的吻。


他转身看着潘小雅,她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望着窗外。



七星岗


杜茂先坐在七星岗的一家酒馆里,他没想到这家店的生意居然这么好了,两年前的时候,店里似乎并没有太多客人,尤其是凌晨1点过后,整个店里都只剩他一个人在喝酒,服务员在旁边瞌睡连天,两点钟一到就把他赶了出来。而现在店里人头攒动,耳朵里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十点过后还不断地有客人走进来。


杜茂先在等潘小雅,他打算向潘小雅告白,这件事情是需要勇气的,所以他选择了这家以果酒扬名的酒馆,万一被拒绝就说自己喝多了乱说话。杜茂先心里很是忐忑,他突然想到重庆话里告白和告别都读作告bie,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的告白会不会成为两个人之间的告别。他相信潘小雅对自己是有意思的,即使这还不能上升到爱,但是她需要他,正如他需要她一样,爱是一件时机性很强的事情,很多时候,在相互需要的基础上滋上一点火花,爱情便产生了。


杜茂先点了两壶酒和几个凉菜,酒不算烈,但是他感觉自己很快就上头了。他给潘小雅发了信息,她一直都没有回复,他也不着急,安心地等着。他不再心慌了,经历过太多时过境迁的事情,杜茂先似乎已经可以从容地面对眼前的状况,这么久以来,该忘记的都已忘记,该消散的都已消散,爱情逝去了又归来,但是他心里始终有个疑惑: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潘小雅在约定的时间没有来,杜茂先给她打电话,结果总是无人接听,他担心她在来的路上出了事情,所以一直不停地拨号,十几通电话之后,那头被人挂断了,随后潘小雅发了一条信息过来,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不用等我了。但是杜茂先依然等了一个晚上,他没有再打电话过去,也没有发信息询问为何,他只知道,如果等到最后潘小雅都没有出现的话,他们之间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杜茂先回想起自己筹备的告白真的变成了一个人的告别,这种荒谬感让他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酒。手机短信依然没有动静,他才想到说潘小雅会不会已经换了手机号码,因为这个号码他已经两年没有拨过了,想来还是微信比较好,至少被对方删除后发信息过去会有提示。他不知道那天晚上删除她的微信之后,潘小雅有没有给他发过信息,当她发现对方已经不再是自己好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亦或是,在他删除她之前,其实已经被她删除了呢?


那天晚上杜茂先坐在酒馆里等着潘小雅,他猜测了一万种可能性,觉得最有可能也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情况是潘小雅去见前男友并且复合了。他对此感到异常愤怒,他觉得自己被耍了,被利用了,被辜负了,当了一次备胎,不对,是千斤顶,或者,干脆只是一个陪着吃火锅的临时工。


两年之后杜茂先终于明白,他和潘小雅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即使他们在一起了,不多久也会分开的。因为他们俩在这座城市里都是无根之人,又如何能相依为命,只是同病相怜,相互搀扶着走一段路罢了。


那天晚上从酒馆里出来,杜茂先蹲在街角狠狠地哭了一场,他拿出手机,删除了潘小雅的微信,给老板发信息说我不干了,给老妈发短信说我要回来了。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将车窗全部摇下来,午夜的街道无比空旷,司机一路开得飞快,窗外的风呼呼作响,杜茂先注视着后视镜,整个城市的辉煌飞快地被抛在身后。


虽然还没到十一点,但是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杜茂先也不在意是否还会有短信回复过来了,故地重游已经是了断往事的最好方式。这只是小长假里的一次远行,明天下午他将飞回沈阳,继续自己安定平静的生活。回酒店的路上经过了嘉陵江大桥,杜茂先忍不住摇下车窗,夜色依旧清凉,灯火却更加闪亮,他对身边的那个人说:“我在重庆的那些年,最爱的就是这个城市的夜景,真的很美,让人想留下来,不过还好我没有留在这里,不然就遇不到你了,你说是吧,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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