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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先生 | 我们仨,从此再无生离死别

 东方竹马 2016-05-25

先生,走好




5月25日凌晨,著名女作家、文学翻译家和外国文学研究家、钱钟书夫人杨绛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享年105岁


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对这一消息进行了确认。


杨绛先生即便近百岁高龄仍笔耕不辍,尤其是整理出版了钱钟书数十部遗著。


这位为人治学皆堪称完美的世纪老人可谓功德圆满


感动读者的“我们仨”从此再无生离死别,在天国团聚了。


拾文化曾在今年2月和5月分别发过两期杨绛先生主题文章,今日再发,以表达对先生的崇敬和纪念之心。

—— 编者按



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


他现在故意慢慢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


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


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一家人同甘共苦,胜于别离。他发愿说:“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


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


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


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


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嘤其鸣兮,求其友声。”友声可远在千里之外,可远在数十百年之后。


钟书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学问也是冷门。他曾和我说:“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


我们希望有几个知已,不求有名有声。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会恸哭,哭个没完。


钟书百计劝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


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钟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


钟书这段时期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


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


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此间省略若干) 


我说 “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


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钟书叫了汽车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盛在碗里,端给我吃。


钱家的人若知道他们的“大阿官”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么惊奇。


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




两年不见,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了。她看见爸爸带回的行李放在妈妈床边,很不放心,猜疑地监视着,晚饭后,圆圆对爸爸发话了。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要赶爸爸走。


钟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


我们年轻不谙世故,但是最谙世故、最会做人的同样也遭非议。




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薄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


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读书般读;政治家或企业家等也许得把人当做绳子使用。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


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我在融洽而优裕的环境里生长,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严肃认真地考虑自己“该”学什么。


所谓“该”,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辈子。我知道这个“该”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释。


父亲说,没有什么该不该,最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我却不放心。只问自己的喜爱,对吗?


我喜欢文学,就学文学?爱读小说,就学小说?父亲说,喜欢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可是我离家一学期,就想家得厉害,每个寒假暑假都回家。


第一个暑假回去,高兴热闹之后,清净下来,父亲和我对坐的时候说:“阿季,爸爸最近闹个笑话。”我一听口气,不像笑话。


原来父亲一次出庭,忽然说不出话了,全院静静地等着等着,他只是说不出口,只好延期开庭。


这不是小小的中风吗?我只觉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将哭未哭的模样,忙用手捂住脸,也说不出话,只怕一出声会掉下泪来。


我只自幸放弃了美国的奖学金,没有出国。




今天我终于到了拥有一种固定的“生活场”的状态,半生的经验告诉你应该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生活才淡雅野趣,这样的生活由我一人营造,在我与天、我与地、与书、与时间、与散淡的空气之间构筑的生活场,而这样的生活场必须要由野茶的参与,将饮茶,每一天,我的生活都要由浓到淡地进行下去。


日本人的茶文化应该源自中国,但它至今保留了中国那种悠古高雅的禅意,两个人对饮,只喝茶,不讲话,因为讲话会破坏茶所营造的空灵。


人到中年,我已不能释杯,只是杯中不是酒,而是茶,不是龙井碧螺,是一种来自深山野地的野茶而已,凡物荒野到浊香处便有了禅味,饮茶是一种开启、一种随缘、一种散漫间的寄托,人毕竟需要一些寄托,如果这种寄托仅仅是茶,而且是野茶。


终于,茶和我都找到了融解自己的水和味。




刚开始是假装坚强,后来就真的坚强了。 


在大的时代里,个人正如一叶扁舟,唯有随波逐流,偶尔的讽刺、同情,但人也只能平静地一步步走向坟墓而已。


命运于此,并不是一个悲剧,不过是巨大的讽刺。


再过几天,是默存虚岁六十生辰,我们商量好:到那天两人要吃一顿寿面庆祝。再等着过七十岁的生日,只怕轮不到我们了。


成天坐着学习,连“再教育”我们的“工人师父”们也腻味了。


有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小“师父”嘀咕说:“我天天在炉前炼钢,并不觉得劳累,现在成天坐着,屁股也痛,脑袋也痛,浑身不得劲儿。”


显然炼人比炼钢费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项苦功夫。 


我想到解放前夕,许多人惶惶然往国外跑,我们俩为什么有好几条路都不肯走呢?思想进步吗?觉悟高吗?


默存常引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只是舍不得祖国,撇不下“伊” —— 也就是“咱们”或“我们”


尽管亿万“咱们”或“我们”中人素不相识,终归同属一体,痛痒相关,息息相连,都是甩不开的自己的一部分。



《走到人生边上》杨绛    

 

人生一世,为的是什么?按基督教的说法,人生一世是考验。人死了,好人的灵魂升天。


不好不坏又好又坏的人,灵魂受到了该当的惩罚,或得到充分的净化之后,例如经过炼狱里的烧炼,也能升天。


我认为这种考验不公平人生在世,遭遇不同,天赋不同。


有人生在富裕的家里,又天生性情和顺,生活幸运,做一个好人很现成。若处境贫困,生性顽劣,生活艰苦,堕落比较容易。


佛家轮回之说,说来也有道理。考验一次不够,再来一次。但因果之说,也使我困惑。


因因果果,第一个因是什么呢?当然,各种宗教的各种说法,都不属我自问自答的探索。但是,我尊重一切宗教。


不过,宗教讲的是来世,我只是愚昧而又渺小的人,不能探索来世的事,我只求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辈子,能有什么价值。




不是说,“留下些声名”吗?这就是说,能留下的是身后之名。但名与实是不相符的。


“一将成名万骨枯”,但战争中奉献生命的“无名英雄”更受世人的崇敬与爱戴。


我国首都天安门广场上,正中不是有个“人民英雄纪念碑”吗?人世间得到功勋的人,都有赖无数默默无闻的人,为他们做出贡献。


默默无闻的老百姓,他们活了一辈子,就毫无价值吗?


从个人的角度看,他们自己没有任何收获,但是从人类社会集体的角度看,他们的功绩是历代累积的经验和智慧。


人类的文明是社会集体共同造成的。况且身后之名,又有什么价值呢?

     

声名,活着也许对自己有用,死后只能被人利用了。苏格拉底坚信灵魂不灭,坚信绝对的真、善、美、公正等道德概念,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宁愿饮鸩就义,不肯苟且偷生。


因信念而选择死亡,历史上这是第一宗,被称为仅次于基督之死。一代又一代的人,从生到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到头来只成了一批又一批的尸体,人生一世,还说得到什么价值呢?



匹夫匹妇,各有品德。为人一世,都有或多或少的修养。


俗语:“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


“得”就是得到的功德,有多少功德就有多少价值。修来的功德不在肉体上而在灵魂上。


所以,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价值观,而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


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其实,信仰是感性的,不是纯由理性推断出来的。人类天生对大自然有敬畏之心。


统治者只是借人类对神明的敬畏,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为宗教定下了隆重的仪式。虔信宗教的,不限于愚夫愚妇


大智大慧的人、大哲学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等信仰上帝的虔诚,远胜于愚夫愚妇。




一个人有了信仰,对人生才能有正确的价值观。佛家爱说人生如空花泡影,一切皆空。


佛家否定一切,唯独对信心肯定又肯定。


“若复有人……能生信心……乃至一念生净信者……得如是无量福德……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


为什么呢?因为我佛无相,非但看不见,也无从想象。


能感悟到佛的存在,需有“宿根”“宿慧”,也就是说,需有经久的锻炼。如能把信仰传授于人,就是助人得福,功德无量。


我站在人生边上,向后看,是要探索人生的价值。人活一辈子,锻炼了一辈子,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能有成绩,就不是虚生此世了。


向前看呢,再往前去就离开人世了。灵魂既然不死,就和灵魂自称的“我”,还在一处呢。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


有关这些灵魂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只能胡思乱想罢了。我无从问起,也无从回答。


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为不知。”我的自问自答,只可以到此为止了。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 兰德原作 杨绛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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