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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持去燕郊

 圆角望 2016-05-26

◎ 赵志明

妻子在卧室给儿子喂奶,丈母娘打扫卫生。我坐在客厅看美职篮的比赛直播,勇士对雷霆。雷霆全场领先,到了比赛最后一分钟却突生诡变,勇士开始实施紧逼,先迫使雷霆出现失误,中场抢断扳平了比分,接着又防守成功,勇士打最后一次进攻,占据了主动,可以选择尝试绝杀或者将比赛拖入加时。库里带球一过中场,突然超远投射,oh my god!三分绝杀。库里高扬起双臂,雷霆双少则一脸郁闷。

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只是少了啤酒和香烟。因为妻子刚生完孩子,我决定在家不再吸烟,丈母娘特地从老家赶过来照顾产妇,大上午的在长辈面前我也不好意思开罐啤酒喝,那样感觉像个酒鬼。等到球赛结束(由于暂停多,感觉很是拖沓),丈母娘也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把垃圾送到楼下,顺便抽根烟。

我和女朋友在大学里开始谈恋爱,大学毕业后双双来到北京,谈了八年后决定结婚,在东五环外买了房子,一来房价相对便宜,不至于为了首付砸锅卖铁,二来离八通线比较近,出行还算便利。妻子怀孕那会,坐公交地铁都不方便,苦于摇不到车号,我们不得已只能在老家买了辆二手车,办了个入京证,千里开车进京,主要是为了上下班接送孕妇。眼下那辆别克就离我几十米,趴在几辆新车之间,显得寒酸而突兀。

抽烟这会儿工夫,头顶上有飞机飞过,像个巨人国儿童手中的玩具。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暗下决心,争取在两年内摇到号换新车,在五年内换个面积大一点的住房,位置再往城里靠近一点,最好能搬到三环左右。但我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抽一根烟也会使人软弱而荒唐。我知道原因所在,以前我平均每天要抽两包烟以上,现在减少到一包以下,有时还是个位数,真有点适应不过来,就像长期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突然来到海上,或者在船里颠簸久了的人突然上岸,那种眩晕感。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欺身挨近了我,把正伸出脚碾压地上烟头的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来借火的。那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穿着很随意,脸上胡子拉杂,好像几个星期都没有睡过囫囵觉。也许和我一样,他也刚新晋身为父亲,显得又憔悴又慌乱。不过我注意到他穿的还是比我正式,我穿的是拖鞋,对方穿的却是运动鞋。相形之下,我显得很懒散,而他却眼看着就会精神抖擞起来。晚上起夜照顾孩子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在睡得迷迷糊糊中突然像是有个人往你心口塞了一坨冰块,一激灵就睡意全无。

这个陌生人站在我面前,并没有向我借火,而是开口向我借车。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在开车这件事上,我不折不扣是个新手。很显然,我遇到麻烦了,这个人并不是我的邻居,也看不出来是不是一个父亲。也许他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但我依然错了。在接下来的对白中,他显示了严谨的逻辑,而我很快就一败涂地。

他问我借车,不是他想把我的车开走,那样一辆陈旧的二手车能卖几个钱呢,而是要我开车送他去一个地方。我强作镇定,摊开双手告诉他我没有车。他并没有生气,依然冷静地用实际行动指出了我的错误。他走到了我的那辆别克前面,轻轻用指头弹击了两下后视镜,仿佛在说,“你的车是这辆,对吗?”

看来他这个时候找上我不是没有原因的。也许他已经窥伺了我好久,知道我的车,知道我住几层,家里有几口人。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吗?只要翻翻我送下来的垃圾袋,差不多就可以复原我的全部生活,我初生的孩子,我妻子的生理周期,我们的网购习惯,所有的一切。

我告诉他,我下来是扔垃圾的,车钥匙没带在身上。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谁会穿着拖鞋下楼扔垃圾,兜里还带着车钥匙呢。他显然也默认了这点,只是让我快点上楼回家去拿钥匙,他就在楼下等我,一副相信我不会跑的坦诚,以及背后呼之欲出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自信。

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上楼回家去取钥匙。我爬得并不慢,但楼梯好像突然拉长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怎么下楼丢个垃圾也会无端惹上这么一个麻烦,差不多算是飞来横祸了。虽然不知道陌生人究竟有什么意图,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另外,这个奇怪的人,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孩子已经睡着了,我俯身亲了一下他的小脸蛋,闻到了奶香味和烟草味,让我陶醉,也让我愧疚。我在家不抽烟,更不会在抽烟喝酒后亲孩子,至少要在洗漱之后,但这一次不同于以往。我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告诉妻子说有个朋友那里有点事,我一会要开车过去一趟。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强调了“开车”,妻子说,“你们难道不吃饭喝酒吗,就别开车去了吧。”我说,“我回来吃饭,去了就回来。不喝酒。”

我把皮夹检查了一遍,把身份证和发工资的银行卡放在了抽屉里,皮夹里有一千多元现金,另外两张不经常用的卡里应该还有不到两万的现金。“就这么多了。”我在心里轻轻地说,“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我取了车钥匙,把家门那串钥匙留下了,又多拿了两包烟。临出门时,我犹豫要不要换双鞋,但换双鞋我也不可能变得更能跑更能打,这样一想也就算了,依旧穿着脚上的拖鞋离开了家。说不定这样可以让对方情绪缓和一些呢。我心里想。

他还在楼下等我,我稍微心定了一些。事情已经这样,索性陪他走一遭,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可测不测之事。我反而担心如果我下楼发现他却不见了,那种悬而未决,那种随时都会再度冒出来的人和事,更是让我心生恐惧。

将车子发动之后,我问副驾座的陌生人,“我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他说,“我们去燕郊。你知道怎么走吧。”我虽然没有去过燕郊,但大体知道燕郊的方位,而且现在手机上可以导航,去哪里都很方便。这时他突然冒出一句,“你有车,手机也能导航,你为什么不加入滴滴呢?”我说,“平时都上班,再说,我也没有这么多时间。”他说,“是我对不起了,占用了你的时间。可是,我也实在是找不到别人帮我这个忙,只能凭运气撞上哪个是哪个了。”他的语气里透露着一丝“我的运气还不错”的自得,但若这样的话,我就只能哀叹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了。

沿着京塘路开了十来分钟,转上六环又开了十来分钟。车内的气氛略沉闷,我们两个人一时陷入了沉默,都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我递给他一包烟,让他随便抽。抽了一根烟,他好像有点放松下来。也许一直紧绷着的是我,开了一会车之后才不那么紧张了。

上了通燕高速之后,他明显开始亢奋起来,反复问我,“什么时候到燕郊?”给我的感觉是,离燕郊近一分,他就更亢奋一点。照这样发展下去,估计还没到燕郊,他就会推开车门跳下去,口里大喊着“燕郊,我来了”。或者会把我的车给拆了,像铁臂阿童木那样,冲破车顶,停在半空中俯瞰燕郊。我开始好奇他为什么要来燕郊,来燕郊干什么,因为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决意向喜欢的人表白,或者要大闹婚礼现场的人。如果是那样,他在言谈举止中肯定会有所流露挂相的。

我正在胡乱揣测,没想到他自己主动坦白了。他说,“我这次来燕郊,是要把一个人给杀了”。我吓了一大跳,听他的口气,这个人在他心里无疑已经被杀死了好多遍,这次终于下定决心要付诸实施。我尽量保持镇定,假装看后视镜后面的车辆,用余光窥视他,但一点看不出来他身上藏了什么作案工具。也许是匕首,他放在了口袋里,或者贴身揣着。

到了燕郊地界之后,我问他接下来怎么走。因为导航的目的地是燕郊,燕郊也很大,如果不说具体的街道小区,不要说杀一个人,就是想要找到这个人也好比大海捞针。他好像也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于是打电话问一个朋友。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向对方强调了好几遍,“让我找到他,他就是有九条命,我也要让他不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暗自诧异,这么挑明了,难道不怕对方提前给那个人通风报信吗。我暗自祈祷,希望这个倒大霉的大难临头的人能及早脱身躲起来。

很快,对方把地址发了过来,他把手机举在手里给我看,以便我往我的手机导航里输入地址。我忍不住想,如果一会儿之后他真的杀死了那个人,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构成了同谋罪。那是汉王路上的一个门面房,实际上是一个小卖部,但我还是不清楚小卖部里的谁是那个倒霉鬼,是站台的伙计呢还是店铺的老板,或者两个人就是同一个人。

他让我把车停在路边,他下车过去打伏击,看架势是一定要把那个人给杀了。一旦得手,他就会回到车上来,然后我再开车带着他迅速逃逸。这就是他的打算,以确定有个人能在他得手后接应他,而不会将他晾在作案现场。他对出租车司机不是很放心。

如果他真的成了一个杀人犯,迎接我的结局会是什么呢?成为他的司机,被迫和他一起亡命天涯?还是逃窜到某个路段,被他掐死后弃尸路旁?在等他的时候,我起过念头想要撇开他开车离去,可是我又不敢,这种害怕就像来燕郊之前我不敢回绝他一样。他不仅知道我的家庭住址,也了解我的家庭情况,他能轻易找到我,也就绝对不会放过我。如果那样的话,不仅是我,我们全家人都可能变成他下一个目标。

我是一个胆小慎微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好人难寻,坏人却随处可见。当我碰到一个意图行凶的人,我既没有办法向潜在的受害者伸出援手,也完全没有办法自保。我只能受其胁迫,被卷入漩涡的底部。我也想过报警,可是我能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吗,我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谁,他口口声声想要杀掉的那个家伙又是谁,不知道他们中间的恩怨情仇。如果我只是因为听说他要杀人就报警,估计警察会觉得我和他两个人的脑子都有问题。更何况在这件事上,我最担心的并不是“有人要杀人”,或者“有人将被杀”,也不是“我将遭遇什么”,而是“我的家人会遭遇什么”,对于我来说,即使我身上会发生不幸,也要比这种不幸发生在我的家人身上,更容易被我接受。我似乎也接受了这点。

如果有一个人能发挥作用,扭转局面,无疑是那个提供地址的朋友,他多少是一个知情者,和涉事双方看样子还都比较熟悉。他既然可以向杀手提供地址,自然也可以放出消息,让那个有可能被杀的人有所防备,以免被杀个措手不及。

我在车里暗自祈祷。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陌生人回到车上来了,饥渴疲惫,沮丧失望,一望可知并没有得手。他潜藏在那里,等候了很久,可是他要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他甚至去小卖部买了两瓶水,借机窥探和打听“那个人”在不在店里,不在店里的话又去了什么地方。结果他一无所获。《动物世界》里面狩猎失败的豹子返回自己的巢窝,也是这样的表情。他无精打采地坐到副驾上,没有忘记递给我一瓶水。他的那瓶水已经所剩无几,被他一只手捏着嘎吱嘎吱响。

“又被这个家伙捡了条命。”他说,恨恨的,心有不甘。我如释重负,我想他也是。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候周密的准备反而很难如愿,一时兴起啥都不想却更能够得手。他在喘气,好像刚才经过了无声的激烈的持久的搏斗。我问他,“接下来做什么,你还要去哪里吗?”他说,“这个家伙非常狡猾,我们再等等。”

于是我们一起坐在车里等,我把车窗摇下来一点,点了一根烟,还没抽完,发现他斜躺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睡相有点狰狞,像刚刚辞世的人。他也许太累了,就像一个刚成为父亲的人一样累,虽然并不知道具体做了什么导致精神和身体如此乏累。很快,他开始打鼾,才打了几下,就被自己的鼾声惊醒了。他挣扎着坐直了身体,问我,“现在几点了?”我告诉了他。他的失望似乎因为时间的不停流逝而突然放大了,说,“看样子,他今天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们等不到他了。”

非常奇怪,一开始他动不动说“我们”的时候,我是有点不快的。现在再听到“我们”这个词,感觉我和他多少有了点自己人的意思,至少“我们”差点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经历太匪夷所思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再说什么话,好像除了去燕郊某个地方等某个人做某件事,对他而言是具体的不容置疑的,其他的所有事情他都完全置身于外了。

进入北京城,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突然说他就在这里下车。我喜出望外,本来我以为他什么也不说,就是默认要跟我回到我所居住的小区。我不知道到了那里,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我甚至已经做好打算,只要他说出一个具体的地址,就像之前的燕郊一样,我就会一直开车把他送到目的地,不管是开出北京,或者开到天津,或者开到石家庄,无论是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我看着他打开车门下车,穿过车辆,一下子融入到过往的行人中不见了,好像随随便便就变成了路侧的一棵不起眼的绿化树。

他下车之后,我很不适应,惊觉自己连车子都不会开了,最明显的感觉是,由于他不再坐在副驾上,车子左右两侧有点失衡,老是往我这边倾斜过来,车头总是往左边侧,导致方向盘总是打偏,后面喇叭声响成一片。好不容易开到小区,我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他买给我的那瓶水还在车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返回去把水拿上,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妻子根本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我去了一趟燕郊,不知道我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我像大病一场的人转危为安,侥幸之余依然心有余悸,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害怕再来那么一下子,那样就全完蛋了。回到家里,儿子已经醒了,他现在视力有限,我得离他很近,他才能看见我。我把他抱在怀里,强烈体验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激和喜悦。我在心里不停地对他说,“儿子啊儿子,你可知道你的老爸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后差不多有半年时间,每当我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心理阴影面积很大,总会害怕那个陌生人再度出现。走到车边打开车门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很紧张,像土拨鼠那样环顾一下四周。我一直关注燕郊的新闻,特别是重大刑事案件,一定会仔细翻阅,希望在此类案件中辨析出一些蛛丝马迹。

有一次我甚至独自一人又开车去了燕郊一趟,停在我当初停车的地方,透过车窗远远盯着那家小卖部看。小卖部似乎并没有受到过任何不幸的光顾,甚至连某种不快的骚扰的痕迹也没有,期间不时有些人过来买东西,匆匆来往,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第二次来这里,我既没有看到狩猎者,也没有看到猎物,更没有看到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对此我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当然,我也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两次都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奇怪。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我终于可以在车里播放我喜欢的歌,只是声音调得很小,我隐约有些不安,怕冒犯他,恍惚间我觉得他还坐在我旁边,除了疯狂的一闪而过的杀人念头,他身上再没有其他明显的标志或特征,能够让人记住他。

如你所知,我偶尔会有点怀念他,自从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出现过。不可否认,他上次那样出现的时候,确实吓了我一大跳。

作者简介

●赵志明

“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江苏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2012年起在豆瓣发表电子书《还钱的故事》《 I am Z 》《爱情单曲》《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等电子书。2013年12月,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2015年出版小说集《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和《万物停止生长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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