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陈与义七律三十八首
【导语】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他的先祖一直居住在京兆，即今天的西安，到曾祖陈希亮，始迁居到洛阳。陈与义在洛阳出生，后半生流落南方，对于故乡，感情深厚。他以诗得到两位皇帝的厚爱，徽宗欣赏他的《墨梅》组诗，高宗对他《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中“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一联叹赏不已，他在官场的显达，与此不无关系。靖康之乱，宋室南渡，陈与义一家自陈留南下避难，历经湖北、湖南、广东、福建，辗转多年，抵达绍兴，日子才安稳下来。高宗待他很好，他的官越作越大，绍兴七年正月，他四十七岁，做任命为参知政事。因为身体不好，他的宰相一职只做了一年，后任洞霄宫提举，一个地位尊崇的闲职。绍兴八年十一月去世，享年四十九岁。
陈与义与江西派关系密切，但严格的说，他本人并不算江西派诗人。黄庭坚和陈师道去世的时候，他才十几岁，没有直接的交往。他和吕本中有过唱和，但吕本中作《江西宗派图》，并没有把他列入其中。严羽《沧浪诗话》把他的诗标举为一体，即陈简斋体，说他“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方回编《瀛奎律髓》，仿效禅宗，开列江西派的“一祖三宗”，以杜甫为祖，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三宗，陈与义从此被认可为江西派的中坚人物。
陈与义二十四岁中进士，其后任开德府教授，他和吕本中交往，就在这一时期。江西派的一些诗歌理念，如多读书，重用事，精雕细琢，语必惊人，对他影响很深。他曾这样对《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讲：“唐人皆苦思作诗，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发生”之类者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高，故不能参少陵之逸步。后之学诗者，倘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速肖之术也。”意思颇似黄庭坚所说的“无一字无来历”以及“夺胎换骨”和“点铁成金”。但他对用事是比较谨慎的，周密《齐东野语》：“陈与义语人以作诗之要云：天下书虽不可不读，然慎不可有意于用事。”所以相对而言，他的诗比黄庭坚和陈师道更明快些。
陈与义学黄，但他更推崇的是陈师道。他说，本朝作手，陈师道的诗“不可不读”，还说：“凡诗人，古有柳子厚，今有陈无己而已。”他早年的诗，擅长五古，意境逼似柳宗元和韦应物，晚年的诗，精熟于七律，得力于后山甚多。他自己的这一总结，是符合实际情况的。
黄庭坚的诗苍劲瘦硬，好作拗句，用僻典，老辣的同时，暗藏机锋，讽喻和自嘲不动声色。陈师道相对而言更讲究意境一些，炼字炼句也比较守规矩。陈师道厚重而时有生涩，陈与义则纠之以开阔和明丽。这里面固然有艺术上的追求，但更主要的是各自性情的不同。
北宋灭亡，把陈与义的一生划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就像安史之乱之于杜甫。生活中的巨变，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作品，因为作品内容的变化必然带来风格的变化。内容和风格从来就是不可分的。在避兵奔窜途中，陈与义感受最深、思想最多的，就是杜甫的诗歌。他在《发商水道中》这样写道：“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技。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他的《感事》被纪昀评为在精神上酷似老杜的作品：“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
陈与义的七律，尤其是后期的七律，比黄庭坚和陈师道更接近杜甫。他有杜甫的明媚清丽，也有杜甫的沉郁壮阔。还有一点，也许是最突出的一点，就是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一书里指出的：“杜甫律诗的声调音节是公推为唐代律诗里最弘亮而又沉著的，黄庭坚和陈师道费心用力的学杜甫，忽略了这一点。陈与义却注意到了，所以他的诗词句明净，而且音调响亮，比江西诗派的讨人喜欢。”
南宋刘克庄赞扬他：“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确实，在北宋的王苏黄陈之后，南宋的杨陆之前，陈与义是两宋之际最杰出的诗人。
年轻时的陈与义，我们透过那首著名的《临江仙》，看到的是仿佛李白的风流潇洒：“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这种气质，在他的七律随时可见：“高柳光阴初罢絮，嫩凫毛羽欲成花。”“燕子初归风不定，桃花欲动雨频来。”“春风浩浩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寒食清明惊客意，暖风迟日醉梨花。”这种浸润在骨子里的秀丽之感——在杜甫的诗里也有，尤其是在早年之作里——是陈诗最迷人的地方。
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
巴陵二月客添衣，草草杯觞恨醉迟。
燕子不禁连夜雨，海棠犹待老夫诗。
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
白竹篱前湖海阔，茫茫身世两堪悲。
陪粹翁举酒於君子亭下海棠方开
世故驱人殊未央，聊从地主借绳床。
春风浩浩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
去国衣冠无态度，隔帘花叶有辉光。
使君礼数能宽否，酒味撩人我欲狂。
对酒
陈留春色撩诗思，一日搜肠一百回。
燕子初归风不定，桃花欲动雨频来。
人间多待须微禄，梦里相逢记此杯。
白竹扉前容醉舞，烟村渺渺欠高台。
新诗满眼不能裁，鸟度云移落酒杯。
官里簿书无日了，楼头风雨见秋来。
是非衮衮书生老，岁月匆匆燕子回。
笑抚江南竹根枕，一樽呼起鼻中雷。
怀天经、智老，因访之
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西庵禅伯方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
忽忆轻舟寻二子，纶巾鹤氅试春风。
题东家壁
斜阳步屧过东家，便置清樽不煮茶。
高柳光阴初罢絮，嫩凫毛羽欲成花。
群公天上分时栋，闲客江边管物华。
醉里吟诗空跌宕，借君素壁落栖鸦。
次韵乐文卿北园
红园归计堕虚空，啼鸟惊心处处同。
四壁一身长客梦，百忧双鬓更春风。
梅花不是人间白，日色争如酒面红。
且复高吟置余事，此生能费几诗筒。
立春日雨
衡山孙下春日雨，远映青山丝样斜。
容易江边欺客袂，分明沙际湿年华。
竹林路隔生新水，古渡船空集乱鸦。
未暇独忧巾一角，西溪当有续开花。
夜雨
经岁柴门百事乖，此身只合卧苍苔。
蝉声未足秋风起，木叶俱鸣夜雨来。
棋局可观浮世理，灯花应为好诗开。
独无宋玉悲歌念，但喜新凉入酒杯。
雨晴
天缺西南江面清，纤云不动小滩横。
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
尽取微凉供稳睡，急搜奇句报新晴。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观江涨
涨江临眺足消忧，倚杖江边地欲浮。
叠浪併翻孤日去，两津横卷半天流。
鼋鼍杂怒争新穴，鸥鹭惊飞失故洲。
可为一官妨快意，眼中唯觉欠扁舟。
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
十月高风客子悲，故人书到暂开眉。
也知廊庙当推毂，无奈江山好赋诗。
万事莫论兵动后，一杯当及菊残时。
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
送熊博士赴瑞安令
衣冠衮衮相逢地，草木萧萧未变时。
聚散同惊一枕梦，悲欢各诵十年诗。
山林有约吾当去，天地无情子亦饥。
笑领铜章非失计，岁寒心事欲深期。
寄德升大光
君王优诏起群公，也置樵夫尺一中。
易着青衫随世事，难将白发犯秋风。
共谈太极非无意，能系苍生本不同。
却倚紫阳千丈岭，遥瞻黄鹄九霄东。
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
平生张翰极风流，好事工文妙九州。
灯里偶然同一笑，书来已似隔三秋。
林泉入梦吾当隐，花鸟催诗岁不留。
安得清谈一陶写，令人绝忆许文休。
寓居刘仓廨中晚步过郑仓台上
纱巾竹杖过荒陂，满面春风二月时。
世事纷纷人易老，春阴漠漠絮飞迟。
士衡去国三间屋，子美登台七字诗。
草绕天西青不尽，故园归计入支颐。
自黄岩县舟行入台州
宴坐峰前冲雨急，黄岩县里借舟迟。
百年痴黠不相补，万事悲欢岂可期。
莽莽沧波兼宿雾，纷纷白鹭落山陂。
只应江海凄凉地，欠我临风一赋诗。
山中
当复入州宽作期，人间踏地有安危。
风流丘壑真吾事，筹策庙堂非所知。
白水春陂天澹澹，苍峰晴雪锦离离。
恰逢居士身轻日，正是山中多景时。
次韵周教授秋怀
一官不办作生涯，几见秋风卷岸沙。
宋玉有文悲落木，陶潜无酒对黄花。
天机衮衮山新瘦，世事悠悠日自斜。
误矣载书三十乘，东门何地不宜瓜。
舟次高舍书事
涨水东流满眼黄，泊舟高舍更情伤。
一川木叶明秋序，两岸人家共夕阳。
乱后江山元历历，世间歧路极茫茫。
遥指长沙非谪去，古今出处两凄凉。
清明
雨晴闲步涧边沙，行入荒林闻乱鸦。
寒食清明惊客意，暖风迟日醉梨花。
书生投老王官谷，壮士偷生漂母家。
不用秋千与蹴踘，只将诗句答年华。
重阳
去岁重阳已百忧，今年依旧叹羁游。
篱底菊花唯解笑，镜中头发不禁秋。
凉风又落宫南木，老雁孤鸣汉北州。
如许行年那可记，谩排诗句写新愁。
秋日客思
南北东西俱我乡，聊从地主借绳床。
诸公共得何侯力，远方新抄陆氏方。
老去事多藜杖在，夜来秋到叶声长。
蓬莱可托无因至，试觅人间千仞岗。
送客出城西
邓州谁亦解丹青，画我羸骖晚出城。
残年政尔供愁了，末路那堪送客行。
寒日满川分众色，暮林无叶寄秋声。
垂鞭归去重回首，意落西南计未成。
十月
十月北风催岁兰，九衢黄土污儒冠。
归鸦落日天机熟，老雁长云行路难。
欲诣热官忧冷语，且求浊酒寄清欢。
孤吟坐到三更月，枯木无枝不受寒。
除夜
城中爆竹已残更，朔吹翻江意未平。
多事鬓毛随节换，尽情灯火向人明。
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
明日岳阳楼上去，岛烟湖雾看春生。
又和岁除感怀用前韵
宦情吾与岁俱阑，只有诗盟偶未寒。
鬓色定从今夜改，梅花已判隔年看。
高门召客车稠叠，下里烧香篆屈盘。
我亦三杯聊复尔，梦回鵷鹭出朝端。
元日
五年元日只流离，楚俗今年事事非。
后饮屠苏惊已老，长乘舴艋竟安归。
携家作客真无策，学道刳心却自违。
汀草岸花知节序，一身千恨独霑衣。
观雨
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
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不嫌屋漏无乾处，正要群龙洗甲兵。
醉中
醉中今古兴衰事，诗里江湖摇落时。
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
稽山拥郭东西去，禹穴生云朝暮奇。
万里南征无赋笔，茫茫远望不胜悲。
伤春
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三月二十日闻德音寄李德升席大光新有召命皆寓永州
尘隔斗牛三月余，德音再与万方初。
又蒙天地宽今岁，且扫轩窗读我书。
自古安危关政事，随时忧喜到樵渔。
零陵併起扶颠手，九庙无归计莫疏。
次韵尹潜感怀
胡儿又看绕淮春，叹息犹为国有人？
可使翠华周宇县，谁持白羽静风尘。
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
共说金陵龙虎气，放臣迷路感烟津。
巴丘书事
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
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
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
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
登岳阳楼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天入平湖晴不风，夕帆和雁正浮空。
楼头客子杪秋后，日落君山元气中，
北望可堪回白首，南游聊得看丹枫。
翰林物色分留少，诗到巴陵还未工。
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
岳阳壮观天下传，楼阴背日堤绵绵。
草木相连南服内，江湖异态栏干前。
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
欲题文字吊古昔，风壮浪涌心茫然。
雨中再赋海山楼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
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
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
灭胡猛士今安有，非复当年单父台。
张宗子 河南光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费赴美，学习英美文学。在报社从事翻译、编辑和撰稿工作多年，现就职于纽约市皇后区公立图书馆。业余写作，以散文随笔为主。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2004，百花文艺），译作《殡葬人手记》（2006年，新星），散文集《空杯》（2007，新星），读书随笔集《书时光》（2007，三联书店），散文诗和小品集《开花般的瞻望》（2007，上海人民），修订版《垂钓于时间之河》（2011，安徽大学），读书随笔集《不存在的贝克特》（2012，安徽教育），散文集《一池疏影落寒花》（2012，三联书店），读书随笔集《往书记》（2015，三联书店）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