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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小李

 昵称535749 2016-05-31

2016-05-29 21:00 | 豆瓣:夏安

出国八年才第一次回国,觉得中国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是小地方长大的路痴,大城市对我来说永远是陌生的异乡,所以新起的高楼大厦广场花园对我来说都不是变化,最大的变化是称谓。出国前出去吃饭管服务员叫小姐,叫人家服务员会觉得土,叫同志也是过去的事了。回国后朋友说不可以叫小姐了,女服务员不是小姐,女秘书女经理女教师,凡是女的,都不可以是小姐。出国前回乡,同父母散步碰到他们的女同事女朋友,他们会像招呼小孩一样让我“叫阿姨”,回国后发现阿姨俨然已经成为一个职业了,和年龄大小辈分高低完全没有关系。在北京我家的阿姨小李比我小几个月,我却管她叫阿姨。她不是我的学生,却管我叫老师。这里面的逻辑不能细想,想多了有点错乱。

小李阿姨样样都比我强:比我年轻,比我漂亮,腿比我长,个字比我高,腰比我细,还比我会说话:“夏老师,你这么年轻就当老师了,真了不起。”我当然不能礼尚往来地说:“李阿姨,你这么年轻就当阿姨了,真了不起”,顿时杵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夸回去才好,显得比她木讷得多。不过我宁可木讷一点。我怕得罪阿姨,比怕得罪上司更甚。阿姨离得开我,北京市海淀区有的是缺保姆的家庭,不在我这儿做她第二天就能找到下家,而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全职工作,孩子年龄不够上幼儿园,我一天没人帮忙就得人仰马翻。

认识小李阿姨那一天就是我家人仰马翻的一天之一,原来那个阿姨突然不干了,我去办公室,我妈一个人在三十平米的公寓里带着刚满两岁的孩子,还要做家务。孩子正是好动的年龄,我妈一个没留神,他重重地磕在沙发的木头扶手上,一个眼圈登时青紫。我在办公室坐不住了,穿上大衣出门找阿姨。捏着朋友给的名片找到家政服务公司。居民区的地下室,黑洞洞的房间里,两张办公桌,四面站着一排阿姨。办公桌前的小妹问我家庭地址,有什么要求,等等,然后让我回家等消息。我说我等不了,小李和另一个阿姨手挽手站在我旁边,同情地问我:“你家住哪儿来着?”结果她就住我家旁边,她说那我去你看行不?

这是我和小李阿姨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她说她是陕西人,初中毕业,老公在我们大学食堂工作,家里有个孩子,比我家孩子大一岁,上幼儿园了,所以她可以出来工作。她长相干净,皮肤细腻,棕黄色的头发,大概是染过的,穿着时髦的皮靴,是个漂亮姑娘,我和她走出去,我看起来是比较像阿姨那一个。想起贾平凹小说里说:“绥德的汉子米脂的婆姨”,我问她老家是不是米脂的,她说不是,哈哈一笑,眼睛弯成月芽儿。

孩子小的时候我们没用过固定的小名称呼他,心肝宝贝乖乖豆包臭臭地乱叫,怎么亲热怎么来,叫得最多的是宝贝。小李阿姨从进我们家门起,还没有多打听,就跟着我们管孩子叫宝贝,好像这理所当然地是他的名字。我下班回家,家里已经不是前几天的混乱模样,小小的两居室窗明几净,厨房里飘来新鲜食物的香味,小李在包包子。我问:“孩子呢?”,她说“宝贝跟姥姥出门散步去了”。我问什么馅儿的包子,她说“胡萝卜馅儿,姥姥说过宝贝要多吃胡萝卜”。

如果爱一个人爱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全天下对他好的人都是我的亲人。小李阿姨就这样左一个宝贝右一个宝贝地把自己叫成了我的亲人,有时候我觉得她不像是职业意义上的阿姨,更像孩子的亲阿姨。她偶尔也会把她儿子壮壮带过来和孩子玩。在美国的时候都说回了国就不寂寞了,其实只要不上学,孩子在哪儿都一样寂寞,所以他非常稀罕壮壮哥哥。壮壮也的确让人稀罕,跟他妈妈长的一样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温和有礼,不像城里孩子那样掐尖要强,也不像乡下孩子那样害羞扭捏。壮壮会踩滑板车,小脚尖往后一蹭,刺溜一声窜出去,非常帅气。我家娃当时还只会骑三个轱辘的自行车,崇拜地看着壮壮哥哥,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跑得不亦乐乎。

相处久了,我发现小李阿姨自有她一套刚柔并济的处世之道。我有时候给孩子买玩具,会多买一份给壮壮,价钱不贵,不过是我在笨拙地向她示好和致谢。她像打架一样推辞,推辞不过勉强接受,红着脸笑:“哎呀夏老师你真是。”第二天她一定会给我家儿子带一包零食来,在照澜院的小卖部买的,花花绿绿油渍麻花的小吃。我一般不怎么让儿子吃这些东西,但是我明白这是她的好意,她平时也常买这些给壮壮吃,我理解这是她用她认为对孩子好的东西来回馈我。

聊天时她跟我说她妹妹也在北京,超市里当收银员,跟同事谈恋爱,后来吹了。她让她妹妹把小伙子给她的礼物都还回去,“你得把这事儿弄清白了”。不平白拿人好处,也许就是她所说的清白吧,哪怕这点好处只是给孩子的不值钱的小玩具。

我不喜欢给孩子看电视,感觉不是傻子都看傻了。我跟她说尽量不要给宝贝看电视,她说好,虽然表示不能理解:壮壮最爱和她一起看国产婆媳剧,看到动情之处,还会相拥而哭。李阿姨的好处在于,她不理解,但是总是能用实际行动赞同我的不赞同(agree to disagree),这是了不起的智慧,我认识高学历高智商的人可谓多矣,而能身体力行这种智慧的却并不多。

某天我下班回家孩子告诉我,去了小李阿姨家,坐阿姨的自行车去的。小李阿姨在一边不好意思地笑,说忘了一件东西回家去取,不敢把孩子放在家里。我以前没有明白表示过不让孩子坐她的自行车,但是当她跟我说她骑车带壮壮上学时,我总嘀咕一句那多危险呐。她闻弦歌而知雅意,从来不让孩子坐她自行车,这次特别解释说都没敢骑车,推着车带孩子过去的,以后不会了。我有点不快,刚想说什么,孩子在旁边嚷嚷:“还要坐小李阿姨的车。”我叹了口气,心想小时候自己不是也很羡慕坐爸爸自行车后座上学的小朋友吗,也许我真的太迷信西方的育儿原则,有点食古不化吧。

给孩子理发是我们家一件大事。我给他理过胎发,他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我理完手脚发软,都快虚脱了。回国前理发由孩子爸操刀,这次孩子倒是把气哭顺了,可是人家会说话了,在我怀里哀求:“妈妈,我们不理发,我们不理发。”杀伤力绝对强过纯眼泪。我听得心如刀绞,跟某人说别理了。某人理了一半也被哭得心烦意乱,暴跳如雷差点立即撂挑子:“行,不理就不理,看你给儿子整个阴阳头怎么出门。”到底理完了,头发中间在混乱当中缺了一块,也不知道是怎么理出来的。

回国后他爸不在身边,我妈和我都不敢进行理发这种对体力和心里承受力要求极高的活动,看着孩子的头发一天天长长,都快到眉毛了。小李阿姨说,宝贝该理发了,我说我知道,可是不敢理。小李阿姨没说话,等我下班回来,孩子的头发已经理成了干干净净的板儿寸,大眼睛小嘴巴,一扫长发下的颓唐,特别精神。我大惊,问小李阿姨怎么理的,她轻描淡写地说门口理发店啊,我说哭了吗,她说没有,高兴着呢。我还有点不信,第二天推孩子出去玩,路过门口理发店,店里小妹们居然认识他,说,哟,这不是昨天那个理发理得好乖的小宝宝吗,东看西看,一声儿都没哭。我对小李阿姨的崇拜瞬间达到了顶峰。

我没去过小李阿姨家,好奇地问娃阿姨家什么样,两岁的孩子哪里说得清,光说好玩,有床有电视,还想去。后来从小李阿姨自己的描述中,我大致拼凑得起小李阿姨的“家”的模样。学校教师宿舍区周围都是平房,年代久远,不远处还有一间平房挂着“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的牌子,像个小型博物馆。可是这些博物馆的建筑材料看起来都有点简陋,说得不好听像工棚,冬天大概没有供暖,时刻不停地传来刺鼻的煤烟味。小李夫妇二人就带着孩子住其中一间。因为她老公是学校食堂的白案,所以不用多少房租。没有私人厨房,可以搭小煤炉,不过很少开伙,三餐都是去食堂买;房间里也没有厕所,外面有公共厕所,起夜只能用马桶,壮壮三岁多了夜里还需要小李阿姨把屎把尿。

那个时候我刚从地广人稀的美国回国,三十平米的房子里,有浴室厨房洗手间,我还老觉得自己像七仙女下嫁给董永,住进了牛棚。和小李阿姨一比,我曾经自我标榜的“一箪食,一瓢饮”只能算叶公好龙。小李在老家还有个女儿,在陕西乡下由奶奶照顾。不跟孩子在一起,对我来说又是一个难以想象。我问她想女儿吗,她说想,不过不操心,女儿很懂事。

“儿子也懂事”小李阿姨说,“壮壮是他们学校最乖的小孩。”壮壮上的幼儿园是专门针对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也就是传说中的民工学校。小李阿姨说壮壮的学校很好,包三餐,阿姨们挨个给孩子们洗手擦嘴。唯一让人操心的就是老生病,倒不是什么大毛病,感冒咳嗽之类的。

北京的冬天孩子生病似乎是个常态,我家娃也咳嗽不断,牵牵连连地一个月,时好时坏。有一个晚上咳得太厉害了,我几乎一夜没睡。小李阿姨来上班,见我两个大黑眼圈,孩子在一旁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说咱们带宝贝去医院吧。我有点犹豫,对于感冒咳嗽美国的医生一般都推荐什么都不做,喝水,休息,然后就是等,耐心地等。

正在犹豫之间娃一阵剧烈咳嗽,“夸啦---”一声早饭都吐出来了。我一夜没合眼,感觉自己像一根羽毛,不知道会被大风吹到那个方向,特别虚弱无助。我手忙脚乱地帮孩子收拾,韩剧附体,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说:“那就去看吧。孩子要有个好歹我怎么跟他爸交待啊。”小李阿姨手脚麻利地把孩子收拾干净,搂着我说“没事没事,宝贝没事的。我们一起带他去,壮壮这几天也咳嗽,我叫我老公请半天假,两个孩子一起去。”说完伸手替我擦眼泪,手指温暖粗糙,是劳动人民的手。

回国后我也保留在国外的习惯,去哪里都推着小推车。小李提议我们坐地铁去医院,我想着北京地铁站高耸入云的台阶,胆寒地摇了摇头,说还是打车吧。后来发现哪怕是打车,小推车也是个负担,出租车司机看到我们三个大人两个幼儿一辆手推车的路边累赘组合,装作没看见开走了,总算等到一个善良的司机愿意载我们,下车还帮我把手推车从后备箱提出来,顺便教训我:“以后出门别带这玩意儿,死沉!”

这次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李阿姨的老公,个头不高,白白净净的,有点腼腆,我私心觉得配不上我们漂亮利落的小李阿姨。小李阿姨建议我们去北京最好的儿童医院,“他们那儿的药特别管用,壮壮一吃就好”。虽然我知道不过就是抗生素之类的,但是病急乱投医的时候觉得小李阿姨的话特别有权威性和说服力。医院门口不用说,高高的台阶又一次教训了我国情不同,带小推车出来是个错误。还好我们人多,进了医院也庆幸,还好我们人多:小李阿姨看着两个孩子,我和小李姨父分头排队,各种各样的队,挂号,诊室,拿药.......

大清早出门,等排完所有队拿好药,已经到中午饭点了。医生分别给两个孩子五分钟时间,这儿捏捏那儿看看,开了不同颜色形状的抗生素。孩子们都说饿了,我也饿了,医院有卖简餐的地方,选择不多。小李姨父安排我们坐好,自己忙上忙下,为孩子和我们捧上来热腾腾的方便面,孩子们就着我们带来的饼干,乖乖地大口吃起来,似乎也不怎么咳嗽了。小李招呼她老公:“你坐着啊,你坐着吃点儿热乎的”。看着他们朴素温暖地秀着恩爱,我突然觉得,其实他们挺般配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伤感起来,忍不住又想哭,小李阿姨继续安慰我:“没事儿的,夏老师,他们这儿的药可管用了,一吃就好。”

孩子们的咳嗽渐渐痊愈,很快春暖花开,到了幼儿园报名的季节。虽说是高校的附属幼儿园,因为名额太走俏了,还是要带孩子去面试一下。同事跟我讲往年都挤到无法想象,这次建议我们早一点去排队,等排到我们了,再把孩子从家里叫过去。报名那天是周末,我妈去了外地,我分身乏术,央求小李阿姨加一天班,小李阿姨二话没说就带着壮壮来了。

于是我跟同事去排队,我们去的早,就我们两个人,聊聊天看会儿书,还算悠闲。慢慢人多起来了,越来越多,越来越挤。一开始都还讲风度,跟熟人温良恭俭让地寒暄,很快熟人跟生人就挤成一团半生不熟的人潮,大家也顾不上风度了。幼儿园大铁门没开,人潮汹涌还是不明所以地往前挤,队形早就乱了,根本分不清什么先来后到。我和同事赶紧打电话让孩子们过来,可是自己裹挟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孩子来了也找不到我们。同事是长腿美女,学金融的,在花街做过重活儿,体力值一流,这个时候振臂推开人群,怒喝:“挤什么挤,门都没开挤有什么用,都是知识分子,还要不要脸了”,说完长腿一迈,跳上石头台阶,举目四望。

我在心里暗笑,觉得她迂得可爱,也学着她跳上台阶,望远处一看,看见小李阿姨推着小推车从教师住宿区走过来,旁边跟着壮壮,亦步亦趋地拽着他妈妈的衣角。正是杨花满天的季节,煤屑和泥沙铺成的路面,看着他们三个人蹒跚又急切地朝前走,孩子从推车里探出手来拉壮壮哥哥,仿佛听得见沙沙作响的脚步声。我排了一个上午的队,这时候挤得身心疲惫,像长途跋涉后看到亲人,我拼命地冲他们招手,大声地喊:“这儿,在这儿呢。”

最后一次见到小李阿姨,也是在这条煤屑和泥沙铺就的校园小路上。我带孩子回美国过暑假,临走前把小李阿姨推荐给邻居,小李阿姨和壮壮送了孩子一辆玩具车,孩子很喜欢,回美国的飞机上捏在手里玩了十多个小时。再次回国的时候我把孩子留在外地妈妈家,自己一个人返校上班。从宿舍到学院的路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棕黄色的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长腿细腰,推着小推车,不就是小李阿姨吗。

像故友重逢,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粗糙温暖的劳动人民的手握在一起,我心里一热,眼窝有点发酸。她叫小推车里的孩子招呼我,孩子有点害羞,扭着头笑。她问我:“宝贝呢?没跟你一起?”我说他在外地,跟姥姥在一起,她说:“这怎么行呢,你安顿好就把宝贝接过来吧。”明知把孩子接过来是件渺茫的事,我还是点着头说好。

后来好多年过去,我们长长久久地离开了北京,离开了冬天冰雪满地春天杨絮飞舞的校园,孩子也从小宝贝长成了壮小伙。问他还记得小李阿姨吗,记得壮壮哥哥吗,他一律回答不记得了。也是,小李阿姨在我们家不过半年,分手的时候仓促,也没给彼此留照片。可是我不愿意忘记她,也不愿意忘记和她甘苦与共的半年,所以啰啰嗦嗦地把那些琐碎的小事记下来,也许下次还能在北京的校园里重逢,千帆过尽,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记起和她相处半年的宝贝,还有那个除了会哭对生活的挑战束手无策的菜鸟妈妈夏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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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说当妈是摸着石头过河,我觉得当妈是条漫长的道路,鲜花盛开,也满地泥泞,一步一滑地走了八年,总有惊喜,特别是那些甘苦与共的情谊,“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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