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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者传说

 昵称535749 2016-06-01
2016-05-31 21:00 | 豆瓣:应雨晴

老实人冯白丁今天不老实了。

他早早地收了工,一把扯掉身上布满胶水印的旧围裙,把它同修鞋的工具及两张破竹椅一道往三轮车上一放,上了车就卯足劲往马路对面骑去。拐进巷子的时候他又想起那双被撕烂了的鞋子,心里跑出了一只怪兽。

车轮子气急败坏地碾过一地的鞭炮碎屑,那是天白酒家开业时残存的热闹。原先若问起那个卖超能力的小商店的具体位置,人们都苦于如何描述才能使问路的人在千百个相仿的巷子里找到对的那一个,自从天白酒家开业后,这件事就容易多了,“呐,就在天白酒家旁边嘛。”“什么?不知道天白酒家?你一定是外地人吧。”

冯白丁根据这个最新的指路方式摸进了这个逼仄的小巷,他看着装修豪华的大酒楼旁立着破败的小商店,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奇怪得不得了,你弄不懂一个大酒楼为何要落到这萧条的小巷子里来,就像弄不懂他冯白丁是怎么忍受了杜小青足足半辈子的。

他怀着满腔的怒火和一肚子胀死人的委屈敲开了小商店的门,晏晏在门里倒是没听出半分愤怒的意思,只觉得这敲门声犹犹豫豫不太干脆,开了门进来的人也是犹犹豫豫不太干脆,这个头发半白的老头在柜台前站了许久才从衣服内侧掏出一只布钱袋:“姑娘,你这有没有治老实的方子?”

冯白丁走出小商店的时候心情久违地舒坦起来。小老板晏晏没能给他治老实的办法,但她想许多人之所以成了老实人不过是因为有贼心没贼胆,于是卖给他三分胆气,现在的冯白丁无论面对谁,都能够自如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做自己原先不敢做的事。这个超能力并不好卖,这个时代的人足够勇敢,人人都抢着发表意见,人人都缺少观众,人人都害怕自己不够惊天动地。但偶尔也会有人需要,总有些人要借三分胆才能成事或者坏事,不然酒的销量就不会有这样好。

借三分胆这种事情对于冯白丁而言已经够不老实了,他站在他的三轮车旁心中涌起愉悦的兴奋。他是芫城出了名的忠厚老实之人,所谓忠厚老实也有一层不善言辞的意思,一个人如果害羞内向又鲜少发表意见就会被认为是忠厚的人。他吃够了忠厚老实的亏,他要把这半辈子没敢说的、没好意思说的话都说出来让她杜小青听听。

不老实的冯白丁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邱友生。邱友生上了年纪后开始嗜酒,大部分时间都在饭桌上度过,饭桌上永远摆着酒杯。他提着一个空酒瓶往孟叔的杂货店走去,边走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差点撞上冯白丁的小三轮。

“哟哟哟,心急慌忙干嘛去?”

“为你的皮鞋讨公道去!等着,老邱,我非让杜小青上门给你赔不是!”冯白丁一脸严肃。

邱友生稀奇地啧了两声,今天的冯白丁很不一般,能说出这么有胆量的话。冯白丁却很愉快,将三轮车踩得咔咔响。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捍卫个人命运的老年英雄,正要英勇无畏地打响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冯白丁进院门的时候杜小青正在洗衣台上搓着衣服,见他回来冷哼一声:“哟,以为你冯大爷今天不回来了呢?”

冯白丁反常地回呛了她:“我的家还不能回了?”

“怎么?喝酒了?”杜小青觉得奇怪,冯白丁平日里沉默寡言,同他吵架就像表演单口相声,你只管使劲数落,他半天也噎不出一个囫囵句。

“喝了酒我也干不出撕烂别人鞋子的事。”

杜小青想今天真是有趣极了,冯白丁也学会找茬寻衅了。昨天她扯烂老邱那双拜托他修理的皮鞋时他一声不吭的,原来是要留到今天吵大架。

“你扯他的皮鞋就是扯我的脸皮。人要讲道理,洗完衣服跟我去他家道歉。”他说起这句话来有点紧张又有点痛快。

“嘿,冯老头你有没有点出息?他邱友生让你做事付过你半个铜子吗?道歉,没门!”杜小青想起昨天的事也是一肚子火,邱友生仗着自己跟他老冯认识了一辈子就处处占他老冯便宜,常来蹭饭吃酒不说,有点什么都拿来给老冯修理,也不见他帮过他老冯什么忙。自个跑了老婆难不成也要让人家打光棍?也好,让他们两个过日子去,倒是落个清静!

“你讲点道理。老邱年轻时候没少帮忙。”他软了软语气。

“是,我杜小青不讲道理。我要是个懂道理的人,能跟你私奔到这里来?只许你一天到晚给他老邱干白活,不许我扯双破皮鞋泄泄愤?”她不停手里的活。

提起前程往事,冯白丁心上烧起了火:“谁不许你扯破他的皮鞋了?你不只能扯他老邱的皮鞋还能扯别人的裤腰带呢。”

杜小青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今天的冯白丁不仅不老实还不要脸了,他成了一把刀子将几十年前留下的伤疤硬生生地划开重现当时血淋淋的场面。她把手里浸满肥皂水的衣服往他脸上一扔,风似的跑出了院门。

冯白丁扯开飞到他头上的衣服,看着年近五十的杜小青晃着滚圆的身子跑得跟二十多岁的姑娘一样快,知道自己坏事了,无论如此也不该提那档子事,真是卑鄙无耻到连自己都想唾上几口。但同时他又卑劣地感受到了一丝痛快,他用她最擅长的言语战胜了她一回。

冯白丁并不如他名字听上去那样是个目不识丁的文化瞎子,他毕业于有名的美术学院,毕业后同邱友生一道被分配去了昆明。八十年代的昆明备受画家青睐,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画家一窝一群地写生画素描,相约到滇池边赏景画油画。那个年代的昆明没有画廊更无画展,只有一个个小文化圈,冯白丁和邱友生在的那个小圈子以方思儒为首。在信息匮乏的年代方思儒总有办法搞到从上海流来的画册、录音带,小画家们互相传阅获得最新的信息,谁也不愿掉下队来。

一日写生时,方思儒同冯白丁说:“小冯,我这周要去外地找个熟人谈点事,没有一个礼拜恐怕回不来。我有个女学生在跟我学画画的,你帮我代上一周课吧。”冯白丁不敢说不好,也正缺钱买颜料,便应了下来。

杜小青第一回见冯白丁是在她家的客厅里,她见一个长相斯文的男孩子坐在沙发上同她父亲交谈,猜到是新来的老师,只觉得这老师长得未免太文气竟有些女子气。冯白丁回头只见杜小青白衬衫外一个红色毛线背心,搭着一条丹宁色牛仔裤,长发扎起一半,用一个红色的发夹固定住,活泼时髦,不大像是高中生。他们对视几眼,心照不宣。于是老师不大像老师、学生不大像学生地便上起了课。

冯白丁的作画水平不在方思儒之下,人又耐心可亲,杜小青看着喜欢,一周代课时间过了要求冯白丁继续教,她父亲只得办了一桌好酒菜安抚方思儒,方思儒心里有气也不好撒,但与冯白丁渐渐疏远了起来。

冯白丁再回想起这些事来暗暗觉得祸根就是在这种下的。但若没有学生杜小青脉脉传情的如画眉目和老师小冯的神魂颠倒,祸根也就不足以成为祸根。

如今六十岁的老冯愣愣地站在墙根下,看着坐在河边流泪给他看的杜小青,想起私奔的那个夜晚感觉像是做了一场长达三十多年的大梦。

他从来没遇到过像她一样伶牙俐齿偏又可爱得紧的女孩子,但在一个二十几岁有点才华的年轻人眼里,爱情永远要让步给事业,尤其是带着梦想色彩的事业。方思儒等人要去上海开画展,这次画展集合了小圈子里优秀画家的作品,其中就有他冯白丁。他必须告别这片土地,告别正沉浸在爱恋中的杜小青,去那个悠久而驰名的文化中心让他的创作生涯有机会开花结果。他话说得简单,她只听他说一个走字,眼泪水便啪嗒啪嗒直直掉下来。

“你要走,我就跟你走。”隔天她理了包袱就投奔他来,“你教我画画耽误我学习,害我没考上大学,得对我负责。”她底气十足地说着死皮赖脸羞死同龄姑娘的话。

“你真要同我走?要想清楚,走了便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他刻意硬了硬语气,心里却开出花。一念之差就会耽误一个姑娘的一生,她青春正好,他要答应了就是臭不要脸,就是谋财害命。

杜小青咬了咬牙:“要过好日子,我同你走什么。”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懦弱在这里初露端倪,他不敢说要也不想说不要,把责任都推到她身上,让她为她自己负责。她分明看得透彻,却故意只想他的好。他的谦和恭敬、他的才华横溢、他对她似有似无的痴迷都是她做出这个大胆选择的支撑点。

白头发老冯还站在墙角下,他的眼光随着杜小青小孩子般一耸一耸的肩膀哆嗦着,当年出事的时候他的眼光也这么哆嗦,把他哆嗦从一个青年画家哆嗦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修鞋匠。

冯白丁带着杜小青来到上海,开始忙活起画展的事。画展主要是由方思儒负责的,他一手决定参展作品的名录。临开展,邱友生却慌慌张张地跑来冯白丁家,说是方思儒临时决定不让冯白丁的画参展,冯白丁正好外出,听到消息的杜小青白了一张俏脸,她隐隐觉得这个噩耗要是传到冯白丁耳朵里能要他半条命。

她谢了老邱又托人弄来一条进口烟,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就往方思儒家去。方思儒明白她的来意,把烟原路推到桌子对过:“小杜,你太久没见我,都不晓得我现在不抽烟了。”杜小青看了一眼茶几上还未清倒的烟灰缸,心下一片了然。卑劣者的圈套自有卑劣的解决办法。她抬起下巴,嘟了嘟嘴露出不该有的神态:“别人的烟不抽,我小杜这个老相识的烟也不抽吗?”方思儒脸一红,想起几年前初见她的时候,小姑娘眼里尽是灵气,才十六岁的模样就有了小女人的姿态。这巧笑盈盈、美目流盼的杜小青他是动过念头的,如今温香软玉在前,他没有不收的道理。

冯白丁的画如期出现在了画展上,当场有人下定,老冯的名声在上海的文化圈里慢慢响起来。杜小青看着春风得意的冯白丁最后的一点懊悔也在阳光下融掉了,她高兴地规划着他们的未来:“老冯,等你忙完这阵,咱们要个孩子吧。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老冯拿着画笔转过身来只见她眼里满是蜜意,也笑起来:“女孩吧,像你,好看。”

“听说女孩像父亲,还是要个男孩吧。”杜小青给他倒了杯茶,茶叶是梅家坞出的龙井新茶,来上海后杜小青处处节俭,但在冯白丁身上却很舍得用钱。茶要喝好的,作画用具更要用好的,出门在外穿衣打扮也不能寒碜,让人低看了去简直要命。

“男孩我可不疼,男孩得穷养。”老冯笑得很坏。

“你敢虐待我的儿子,我就虐待你。”小夫妻嬉笑打闹起来,笑声一直传到对门的邱友生家。

冯白丁的事业开展得一帆风顺,几年间办了好几场个展,方思儒帮了不少忙。

事情坏在邱友生身上。邱友生说漏嘴的那个晚上,杜小青在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在她打喷嚏的那几个瞬间,冯白丁的拳头胡乱地落在方思儒的眼睛鼻子嘴巴上,揍掉了他两颗牙,也揍掉了自己的创作生涯。他回来时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包着纱布的手却将他不留情面地出卖了。杜小青想这下好了,她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

冯白丁变成了一个顶不响的人,一个自认为一无所有的人最初往往选择不响的方式来报复自己、报复别人。他不响杜小青就替他响了起来,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主。

再开口时,他说:“我们回家吧。”杜小青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的家,其实他们哪里有家。然后他们就回了芫城,冯白丁继承了他爸的手艺成了一个修鞋匠,一个芫城人眼里最老实的修鞋匠,从不打架骂人,爱吃亏、爱帮人、怕老婆,把知识文化好生藏起。他用这种方式报答她杜小青的深情厚谊,也用这种方式惩罚她自以为伟大的无私奉献,她将自己当作一条包装精美的进口烟塞给方思儒,他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最恶毒的老实人。

杜小青心里像被恶虫重重啃了一口,她蹲在河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这种呼吸困难的感觉第一次出现是在几十年前看到冯白丁被人废掉作画的右手时,尔后的几十年里这种感觉无数次出现,让她觉得前路茫茫举步维艰。

冯白丁走到她身边,不声不响地在青石板上抽起了烟,他们都闷声不语,不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夕阳和他们一样沉默,偷偷把光撒在他们半白的头发上。

冯白丁还没踏进商店,就看到晏晏往外边走,看见他便说:“你来得正好,那天卖给你的超能力没装成功,你看是要重装呢还是退货?”冯白丁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酒壮怂人胆,人说他老实他就缩到老实人的保护壳里,刀枪不入。

或许杜小青才是真的老实人,老老实实地接受他的懦弱,包容他的伪装,甚至变成凶悍泼辣的女人都可能是她老实的证据,她在漫长的几十年里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去了心里的愧疚。

“用不着了。”他笑笑,眼角的皱纹跳起舞来。晏晏数好钞票递给他,他摆了摆手:“不要了不要了,谢谢你啊小姑娘。”然后一身快活地出了门。

晏晏追出去,不见冯白丁身影却看到天白酒家的老板林天白立在门口,她向这位新邻居简单地点头示意便要回店里,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听他在身后问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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