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着这首曲子阅读文章哦,悦耳,悦目,悦心。) 只道空烟,又疑流水,依依却是行云。 了然相对,又是梦纷纭。 半面春风图画,黄金在、难铸昭君。 溪桥断,梅花晴雪,端的白三分。 真真。 难唤醒,三年抽藕,织得榴裙。 甚徘徊窥镜,交翼鸾文。 一片飞花来去,并刀快、剪取晴纹。 无情处,分明著眼,强半带春醺。
猜猜这首宋代杨樵云的《满庭芳》,描绘得如此梦幻美妙的是什么?美人吗,不是。是影子。
再读一遍,这影影绰绰,如真似幻的,不正是你身旁,随处可见的影子。它有多美,你凝视过吗? 中国古代文人喜欢影子,赋予它闲情雅趣,佳句不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竹摇清影罩幽窗”,“月移花影上栏杆”。
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推崇阴翳之美,他在《阴翳礼赞》中写到:
“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在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 “当我们注视充溢于壁龛、木梁后方,花瓶周围,围棚式书架下方等处的幽暗,虽然明明知道那里除了阴影之外别无他物,却仿佛只有那里的空气沉静异常,让人深深感到那一片黑是永劫不变的闲寂所主宰的。”
古人在幽暗中,发现了阴翳的美,并在建筑、日常生活中,将光影演绎得意趣盎然。 现代生活,灯火通明,没有阴翳,空间中便少了遐想,人的视觉被放大,其它感官退居其次。
不止灯光,就连茶席中本该淡雅的茶具,也变得喧闹。
譬如近来流行的“日本锤纹玻璃公道杯”,刚见时我也被惊艳,茶汤在其中变得晶莹璀璨,散发出七彩光芒。 但用过几次,便觉它是西方人造美女,美得让人发腻,毫无东方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之韵味,一点都不真实自然,扰了茶席清静。这锤纹杯,绝不会用在日本茶道,本来就是酒吧的烈酒器皿。 茶室是尘世的一片净土,心之安处,布置上需秉承“清静和寂”。 重新思量一下,茶席上的阴翳美学吧。 门窗上做一些线条简单的镂空、遮掩设计,去掉室内多余装饰。 留出空间给光影,让它一寸寸出现在墙壁、家具、地面上,一点点变化,一分分消逝。 时间被凝固在影子里,让人忘却匆忙,可以在室内安坐无尽岁月。 挂一席竹帘,自然光线会穿过狭小缝隙进入茶室,一丝丝漂浮在空中,一缕缕落在器物上。 光阴,被剪成了千丝万缕的思绪,诉说起一段段故事。 调暗灯光,或点一盏烛灯。太过明亮,人会紧张不安。 阴翳,原意是树荫。让室内的灯光仿佛是,太阳光线透过茂密枝叶洒下,柔和、舒适、有些许阴影。 插一束花,让花影轻巧落在茶席上,欣赏它灵动摇曳,静默安然。 如果说,影子是事物的灵魂,花影就是花的灵魂。
宋代苏轼将《花影》写得娇俏有趣: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又教明月送将来。” 喜欢花影的,还有明代的冒辟疆,他主张隔着屏障点翠烛欣赏花影,淡秀如画,《影梅庵忆语》:
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 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 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 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 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 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 至于茶具,喝茶是全身心的感受。 除了眼睛的观感,我们是否考虑过,手碰到茶具的温柔,嘴唇吻到茶杯的触感。 还有,最容易被现代人忽略的,心之遐想。 茶具不必太透明,留下阴翳,给心一点想象空间。 将烫烫的茶杯握在手中,看茶色深幽,感受茶汽弥漫,湿润鼻尖,闻茶香沁入心脾。 缓缓想象一番,这茶究竟是何等琼浆玉液? 再把茶水,缓缓送到唇边,从舌尖滑下,慢慢流入体内。 如此这般,方能调动全身的感官,觉察一杯集天地灵气的茶的真味。
我曾试过在黑暗室内,独自一人,点一盏酥油灯,煮水、沏茶。 朦胧看得清,水汽、茶烟在室内,如白云般游动。 水沸腾的汩汩声,注水和出汤的泚泚声,如山谷中泉水流动之自然音乐。
闭眼,深吸馥郁的茶香,饮下一杯茶水。 刹那,仿佛一朵昙花绽放在体内,室内明媚如春日茶山,鸟语花香,茶叶舞动。 视觉被减弱,身体的其它感官才会打开,心的觉察会更敏感。 如何,要不要试一试,下次泡茶时,关了电灯,点一盏烛灯。 什么?你怕太暗,看不清楚。 《阴翳礼赞》的导读言: “美,不容僭越,不可让渡。明或暗,其实是相对的。在尚未通电的婆罗洲内陆雨林夜晚,一只萤火虫的光足以燃亮编竹长屋的一角;当你换上油灯,萤虫只能勉强点亮自身。”
适应幽暗光线后,眼睛会看得见。电灯关了,打开的将是,一个阴翳美学的境界。心,感受得到;茶,体悟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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