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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骨遒美 逸趣霭然——论周中耀的工笔花鸟画

 半江蓝绿 2016-06-05
美术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美术研究所副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委员、《美术观察》杂志编委/郑工
  
  翻看周中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乃至于21世纪初的工笔画,与画面一同扑面而来的是他的落款题跋,其字迹“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屈铁断金,侧锋如兰竹。其实,不仅周中耀的字如此,画亦如此。以线条笔道而论,此说毫不夸张。虽说周中耀的题跋,采用的是宋徽宗的瘦金体,便是他的工笔花鸟画,亦明显地追踪宋代院体绘画,有着堂堂气象与恢宏的气度。其笔法追劲,意度天成,似乎宋代书画并非“扇影已随鸾去”([元]柳贯《题宋徽宗扇面诗》),其风骨至今依然,且随时代之变迁,风度依然翩翩。古人云,书画同源或书画一体,指的就是其笔法或笔道的一致性,亦可归结于用笔。就工笔画与瘦金体的书写关系,自然十分契合,成其完美。周中耀深得其中三昧,并依其个性,有所发挥。如细瘦如筋的线条,中宫紧缩而四面伸展的结构,无论画花还是画鸟,一一如是。
  
  以画意论,周中耀的工笔花鸟可谓细丽典雅,缜密端庄,有着一大的格局。如《月移花影上南窗》(85x114厘米,1993年),画的是一轮明月一树梨花;又如《云破月来花弄影》(67x171厘米,1996年),画的是一树茶花一轮明月;再如《林深月远》(66x128厘米,2000年),画的还是一轮明月与一树梨花,但形象、构图与意境均不一样。花是画的主体,朵朵生发,前后穿插,簇拥而出,琳琅满目;而月似乎是画的主题,朦朦胧胧,若即若离,宛若藏一段谜语在花之后,意境深远。宋画是注重形象的,尤其工笔,十分写实,一丝不苟;宋画十分注重意境的,尤其工笔,在线形之外依赖晕染之功,层层铺垫,不断烘托,以致其幽眇之思。而周中耀对宋画的理解绝不停留于此,他的绘画实践也绝不限于写实的功夫与精湛的技艺,他能启发神思,将你带入一个与现实相隔的世界,化出一片属于你自己的天地。
  
  有时,你观看他的画,恍如深宫鸳梦,如若几番春暮,艳溢香融。此番意境,不仅让我想到朱自清的散文《月朦胧 鸟朦胧 帘卷海棠红》,那说的是马孟容画的一张小横幅,其中曰:“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洒纸上;月的纯净,柔软与平和,如一张睡美人的脸。”至于花叶扶疏,上下错落,或散或密,玲珑有致,“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深浅之别。”在这朦胧的月夜,有着诗一般的情韵风怀。若追踪其来由,亦不免回到宋人的诗境中。宛若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雪,柳絮池塘淡淡风。”(《寓意》)还有陈克的“月朦胧,一树梨花细雨中。”(《豆叶黄》)这些,均可阐释周中耀的上述那三件代表性的作品,我们亦可从作品中获得如许感受。
  
  此外,我还是想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度热播的电视剧《月朦胧 鸟朦胧》,琼瑶作词的那首歌,摇晃过多少人心。她将朦胧的月光,转移到山、树、花、灯,以及山间、树下、花前、灯影中的人,似乎也将这番意境转移到周中耀的笔下。我不知真正触发周中耀创作灵感的是哪般,但他一定被这些感动了,无论是宋词还是朱自清的美文,或琼瑶的歌。或许他由近及远,或许他本来就一直守候着宋人诗意,向往宋画那宽广的天地以及自娱娱人的文人心态。这种倾向在1966年他的那些白描作品已经显现,画面上颇为抢眼的也就在题款——那一手的瘦金体书法。那时,他才21岁。
  
  周中耀颇有天赋,不然何以在朦胧的月色与瘦金体书法中,很轻松地就把握住了那么一种对应关系,如支撑与融化,或骨法与气韵,悟他人所未悟,解他人所未解。落实到绘画的具体问题上,我们又可将之归为线描与染色这一对范畴,其间相互映衬,相互补充。从瘦金体书法用笔的角度看,其线条挺拔,颇有张力,故无论你考究周中耀的白描,还是工笔重彩,勾勒花卉的线条都很饱满,其花骨朵儿及叶片尤为明显。从上色晕染的方法上看,其分染层积,时时也在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中加以处理,最终求得协调。如先浅后深的递染,先深后浅的罩色,混染法、套接法、掏衬法、虚晕法(参见《周中耀工笔花鸟画技法解读》),如此等等,无非是求得多层次的空间表达,或者说,在“虚化”“雾化”的画境中将骨法用笔与气韵生动相对应,以对话的方式存在于同一物象的表达中。为何是对应又是对话?因为二者在周中耀的画中具有自在的品格,又相应而生,这是他从宋画中脱颖而出的精彩之处。
  
  在周中耀的绘画意识中,“工笔”与“重彩”这两个概念应十分清晰,故他的用笔能深得宋画之奥妙,并由宋贯通至唐,由花鸟乃至人物,甚至令人联想到南朝谢赫品画有关用笔的一系列用语。那是他的学养所在,但最终的表达还得依靠画家个人的领悟。此外,我以为最具个人艺术特征的还是他的染色法,至于其妙处,就是“朦胧”二字。
  
  与其说周中耀是一位浪漫主义画家,毋宁说他是朦胧派无声诗人。朦胧本身就容易催生诗意,而诗之于画,深表其境,画之于诗,意象叠出。一切景语皆情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宋时苏轼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此指的是花鸟画;其又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此指的是山水画。北宋山水画家郭熙也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林泉高致》)黄庭坚则话锋一转,不论花鸟或山水,直指作画方式,言:“泼墨写出无声诗”(《次韵子瞻子由题憩寂园》)宋代的诗词与绘画,关系之密切,乃至“政和中,徽宗立画院,召诸名工,必摘唐人诗句试之。”(唐志契《绘事微言·名人画图语录》)坊间流传的画院考题,如“竹锁桥边卖酒家”“踏花归去马蹄香”“嫩绿枝头红一点”“野渡无人舟自横”等,均以试画家立意是否巧妙,画面意境是否深远。故往往让人寻幽索隐,会意通神。于是,清初学者姜绍书修画史,名之曰“无声诗史”。
  
  可见,诗画合一的说法自宋而盛,不论是苏轼所称道的士人画家,还是宋徽宗时期翰林图画院的画家,不论山水还是花鸟,不论泼墨还是工笔,唯以作品为上,对画家影响甚大。有诗意的画,不必究其形式也不问画家出身,但有一个准则,即精神至上,求象外之意,意外之韵,韵外之致,以诗魂为画魂。或者说,可由此及彼,恍兮惚兮,神思飘荡,内心自有一番诉求。以诗论画,实在无关文字,只在其缈缈心思与廓然的心境。诗境有别,画境亦有所不同。朦胧一派,多见风月传情。观周中耀之画,如读花间词,任其裁花剪叶,镂玉雕琼,“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温庭筠《更漏子》)正如欧阳炯所云:“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花间集序》)若其画中的牡丹、芍药或月季,花瓣儿含羞带怯,片片打开。有时,也近李清照词意,若“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拈余香,更得些时。”(《诉衷情》)人间世相,亦在花木虫草之中。
  
  
  没有唐诗宋词,我们难以想象宋画何以能达到这么一个历史的境地。周中耀对宋画的向往以及所拥有的那份诗心,都恰如其分地表现在他的画作上。他没有贪念山水,却衷情花鸟,追寻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地。我特别欣赏周中耀那些只落名款的画,没有任何累赘,不生任何枝节。相对于这些画面,过多的文字反而是一种限制,更没有必要在画上题写诗词,因为画的诗意总是溢出文字表达的范围。同样,以绘画表现宋词的意境也有局限,成功之作难觅,尽管那些词句很有画面感。如“鸡声茅店月,板桥雪上霜。”(温庭筠《商山早行》)如何画?若照字面所解,易于平铺直叙,淡然无味,其游子悲乡之情难现。宋词重情也重意,画家从中觅得的不是一般景物,可看去却是一般的景物。所谓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指的就是画中形意或形中画意,既不媚俗也不欺世。周中耀的画,妙处即在于此。
  
  若论周中耀的画与宋画的区别,最显著的是光的表现。宋画论形论色不论光,周中耀的画既论形色又论光,且善于以光为视觉焦点,突出花的主题。自1989年始,他的画就被光所笼罩,故花叶枝干,皆有阴阳向背,前后虚实。如《亲情》(69x105厘米,1990年)、《秋胜洛阳春》(69x117厘米,1992年)、《夜芙蓉》(101x67厘米,1995年)、《一瞬亦永恒》(60x43厘米,2004年)等,在朦胧的光照中,花的形色被一点点地化开。但周中耀画中的光,不是西画中“光”的概念,其光源不固定,光照的方向也不确定,因为光而产生的明暗概念在周中耀的画上也看不到,我们看到的只是浓淡深浅,那是中国画晕染的概念,但你又确实感受到光的存在,似乎我们的目光都是被光推着走。
  
  尤其是《红蜻蜓》(101x95厘米,2000年)一画,那光是从荷花的内部发出。突然,这让我想到佛教中的“放大光明”。《大智度论》说:“光明有二种,一者色光,二者智慧光。”智慧光又称佛光或佛光明,说如来的身心即具大光明,灵光独耀,迥脱根尘。大光明是佛之本体,一切众生皆因其妙法光明而消除自身的痴暗。阿弥陀佛有十二称号,如无量光、无边光、无碍光、无等光、智慧光、常照光、清净光、欢喜光、解脱光、安隐光、超日月光与不思议光,这种种都令人产生无边的想象,也都与周中耀画中的光发生关联。那是一自明体,有如禅修者,佛住心中,自证光明。光明即佛性。
  
  如此说来,周中耀痴迷于光的表达,似乎为其参禅的一种方式,似乎也为众人进入佛门提供一条路径。看花,观花,无论是荷或是其他,色与光都在幻化为一种自觉的意象。可见,周中耀画中表现光的意愿,并没有脱离宋人思想以及宋画中某种精神性的东西,如禅诗或禅画。严羽论诗,即谈妙悟;苏轼论画,即推空与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苏轼还有一首诗,曰:“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次韵僧潜见赠》)禅本为观念,但也成为人的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艺术的生活方式。
  由诗画合一乃至于深禅之境,是周中耀艺术的通达之路。他沉湎于西汉帛画的温厚,沉迷于宋代院画的典雅,观花开花落,枯叶返青,安祥而自在。绘画上,他是一位坚定的古典主义者,也是一位十足的唯美主义者。故能以其本色,极天下之工,四时百物,勿乱我思。 2015年12月17日于北京
  "花鸟人间"周中耀工笔花鸟画回湘展,于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半在湖南美术出版社"美仑美术馆"隆重开幕。展览时间:四月二十三日至五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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