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深情如是语——柳如是《金明池·寒柳》鉴赏

金明池·寒柳

柳如是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潇潇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鉴赏：
读柳如是，总会让人有一种心被揪痛的感觉。
读柳如是的《金明池寒柳》，更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浓的化不开的忧伤。
恍惚中，我走进了一个奇女子的内心深处。
柳如是是明末清初的名妓，以绝世才貌赢得无数文人雅士爱慕，为“秦淮八艳”之首。她虽沦落风尘，却不甘堕落，常常憎恨卖笑生涯，勇敢的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先后爱恋过江南正义人士宋徽舆，陈子龙，但情场屡受挫折，极不如意。这首词，正是她离开陈子龙之后所作，是她个人身世的真实写照。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潇潇南浦。”表面看来是写景，实则寓情于景，浸透了作者的血泪。因为柳如是的“寒柳”之誉，正是陈子龙给的，陈子龙在《上巳行》中，有“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之句。她自己，不就是因为“寒潮”，而不得不和心爱的人分手吗？“寒潮”使人有恨，“残照”却是无情，依旧年复一年，不动声色的照着水边弱柳。想曾经，多少情人在此折枝洒泪，叹伤离别，“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离人的泪，冲开了一江春水；离别的恨，早已深入骨髓。
弱柳扶风，“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这让我想起了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柳氏有着与谢道韫一样的才情，却身世飘零，沦落章台，这不能不让人慨叹命运的不公。和陈子龙分手后，五年来，柳如是的确如此。她霜条孤影地处在烟浪斜阳之中，哀婉凄楚中，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燕台佳句”仍在，一对有情之人却已分拆，这，怎不让人每每想起时，便肝肠寸断？

“春日酿成秋日雨。”此句造语新颖，令人深赏。“酿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实悲剧中主人翁结局之原则。”（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杨柳在春日之时，已埋伏下秋日之结局，她敏锐的心灵捕捉到了人世间的无常与命定。所谓好梦易醒，盛筵必散。当年欢乐之时，已觉冷漠，热闹之中，其实早含萧索。她在登场之初，而预有下场之感。这正是悲剧的特质。柳如是敏感！
歇拍三句“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透出若干理想之光，隐喻着，她会有一个未来知己，与之结合。

柳如是是“寒柳”，她要在黄昏月淡之时，“约个梅魂，”“与伊深怜低语”。这不禁让我们想到汤显祖《牡丹亭》，寻梦一场中，杜丽娘凄凄惨惨地唱道：“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随人爱，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梅树”、“梅根”都是在隐喻杜丽娘理想之情郎——柳梦梅，柳如是的“梅魂”，当是由此而来。寒柳欲约梅魂，正是自己要寻找今生之知己，与之深怜低语。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柳如是，一直都在寻找这个知己之人。

这首词，柔中见刚，辞婉意坚，蕴涵着向上一路的美学品格。前人评说它“正有无数伤心处也”只为皮相之论。此词，是柳如是怀旧、感伤、憧憬三种意绪的大交融。这个寒柳，一改往日柔弱的，任人攀折的形象，而具有了独立之心性、主体之意识。柳如是的心性，柳如是的意识。
读着这样的好词，想着柳如是，怎能让人不心生爱怜？何处，乃有寒柳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