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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悲歌 ——论杜甫诗中有关生命的悲剧主题_唐之韵

 寻find 2016-06-05


  生命的悲歌 ——论杜甫诗中有关生命的悲剧主题

  2011-03-31 23:11阅读:2,088

  杜诗论述

  生命的悲歌

  ——论杜甫诗中有关生命的悲剧主题



  丁启阵

  一部杜诗,是杜甫用一生心血凝结而成的。因此,如果按顺序阅读编年杜诗集子,我们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诗人生命的脉搏。开头的时候,我们固然可以领略到年轻诗人的豪情与勃勃雄心;但现存的一千余首杜诗毕竟大多作于中年以后,衰老与疾病无形之中影响了诗歌的格调。连缀起来,杜甫有关生命题材的诗歌就是一曲生命的咏叹调:时而低徊,时而悲怆,时而忧伤,直至生命的终了。杜甫咏叹的决不只是生理的人的生命,更是社会的人的生命,他的抱负、他的命运的悲剧性都是当时社会的产物,因此,杜诗的这一悲剧主题是深刻而真实的,艺术的感染力是很强的。在生命的不同时期,诗人咏叹的背景、缘起、内容、感受,都是有所不同的。为了更清楚地看出杜甫诗生命咏叹整个过程的脉络,下边分如下六个时期进行论述:求官时期、做官时期、秦(州)同(谷)时期、西川时期、东川时期、荆湘时期。

  一 求官时期(?-755)

  杜甫是天宝十四载(755)即他44岁时开始做官的,所以此前直到开元二十三年(735)他24岁甚至更早都可以算作求官时期。虽然杜甫43岁时说过“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的话(《渼陂行》),但他毕竟有过无忧无虑、朝气蓬勃的青少年时光,直到30余岁,他还跟李白、高适等人一起过了一段游侠般的日子(见《遣怀》)。杜甫的苦日子是天宝五载(746)到长安后开始的,他流落蹉跎的感伤主要也是这个时候开始的。从现存杜诗看,他作于上一年冬天的《冬日有怀李白》一诗中“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二句,是杜甫发出的第一声生命咏叹。这个咏叹是由功名仕途的“不遇”引起的。实际上,整个求官时期关于衰老、疾病的咏叹基本上都是由此引发的,因此,其中的忧伤都可以用“迟暮”二字概括。

  平民的衣服(“短褐”),头发、 鬓毛的花白,身体的衰病,年龄的老去,都很容易触动杜甫迟暮的心思。例如:

  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醉时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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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游子空嗟垂二毛。(《曲江三章》其一)

  徒怀贡公喜,飒飒鬓毛苍。(《承沈八丈东美除膳部员外郎奉寄此诗》)

  有客虽安命,衰容岂壮夫!(《赠韦左丞丈济》)

  多病休儒服,冥搜信客旌。(《敬赠郑谏议十韵》)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杜位宅守岁》)

  百年秋已半,九日意兼悲。(《九日曲江》)

  这些迟暮的感慨,使得杜甫在自称自况时开始带上“老”字,如“杜陵野老”(《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垂老”(《赠翰林张四学士垍》)。

  因为迟暮,杜甫有嗟叹,也有牢骚。如果说“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可以看作嗟叹;那么,“圣朝亦知贱士丑”(《乐游园歌》)则明显地对“圣朝”怀有不满情绪。

  二 做官时期(755-759)

  这一时期前后历四年。这四年里,杜甫也不是一直在做官,其中约有八个月的时间,即从至德元载(756)八月到至德二载四月,杜甫在逃难途中为安史乱军所俘沦陷在长安,就没有做官(伪官也没有做)。但这八个月里,杜甫还是把自己看作李唐王朝一介官员的,所以不妨划为一个时期。这一时期杜甫也为自己的年岁渐长、身体渐衰感到忧伤。内容主要有这样一些方面:一是想到战乱,倍伤衰老;二是因为战乱历险,有过生命偶然的恐惧;三是由于朝廷的不信任,借着年岁发些不得志的牢骚。此外当然也有一般的对于人生易老的悲哀。总的说来,这一时期杜甫有关生命的咏叹有个显著特点:跟战乱与做官两件事密切攸关。

  杜甫开始做官这一年(755),也是安禄山起兵叛唐的一年。安史之乱既使本来关心社稷苍生的诗人悲愤不已,也让诗人自己饱受亲友离别、生活陷入穷困等苦痛。随着年龄的增长,身心逐渐衰弱,向往安稳宁静,是人之常情,而杜甫在40余岁时遭逢战乱,心里当然是十分厌烦的:“垂老恶闻战鼓悲,急觞为缓忧心擣”(《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可见杜甫是厌烦到筵席之上也无法开怀的。杜甫是个多情的诗人,即使在平时,亲友离别已让他缱绻不已;战乱之际,离别的思念又多了一层死的担忧与恐惧;而每每联想到自己年暮力衰之时,犹罹此磨难,则更添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下列诗句就都是诗人内心这三层沉痛的真实写照:

  渐衰那此别?忍泪独含情。(《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

  若人可数见,慰我垂白泣。(《送率府程录事还乡》)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时魂?(《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

  可见无论是挥别之际,还是别后记挂,诗人都几乎是悲不自胜了。

  至德二载(757)四月,杜甫历尽辛苦从沦陷了的长安逃到当时行在凤翔;同年八月,又获准由长安回鄜州省亲。前者可谓君臣之会,后者可谓家人之会,都是乱世中的团聚。这两次团聚,在杜甫都有侥幸生还之感。到凤翔时,“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乍见之下也只道得一声辛苦。惊魂稍定,就不免感到侥幸、后怕:“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自京窜至风翔喜达行在所》)到了家里,毕竟家人情深,乍见、惊定、怜悯、喜悦,都一时涌来: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觑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羌村三首》其一)

  邻人感叹、妻子多情,明是还家之喜,暗是对生命近乎虚无的惊惧。

  因朝廷不信任,发点牢骚,可以说贯穿了整个做官时期。牢骚有种种,其中倚老而发的部分隐含了杜甫对生命逝去的悲哀。赴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任后的“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官定后戏赠》),欲弃华州司功参军任时的“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立秋后题》),都可以读出这种隐含。由对朝廷的不满引发的生命咏叹,最为集中的是任左拾遗的后半段,即从鄜州省家回长安以后直到被贬官的那一段时间里,尤其是乾元元年(758)春天。不被肃宗信任的牢骚,老大无为的忧虑,再加上春天景物的激发,使得公元758年春天成为杜甫一生中最颓唐的时期:在牢骚满腹的同时,也说了许多及时行乐的话。例如,“自知白发非春事,且尽芳樽恋物华”(《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曲江对酒》),“问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这些牢骚话,实际上都是由“尸位不可,去官不能,进退两难”(《仇兆鳌《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注)的尴尬境遇引出来的感喟与佯狂。

  这一时期对时光易逝、人生易老的一般慨叹,是前一时期所没有过的。分析而言,有对时光流逝而一事无成的忧伤,有对人生别离与易老的慨叹,也有怀旧与悲老的混合。例如,“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寸心违”(《题省中壁》),“昔别是何处?相逢皆老夫”(《赠高式颜》),“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

  三 秦同时期 (759.7-12)

  杜甫在秦州、同谷的时间很短,不到半年,但在他的一生中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时期。生活的艰难、内心的失落,都堪称他一生之最。乾元二年(759)七月,大概是因为当时正在秦州的从侄杜佐和友人原京城大云寺主赞上人的关系,杜甫从华州弃官后即“因人作远游”(《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一),投奔秦州了。但是,形势变化出乎意料,杜佐和赞上人也没能帮他什么忙,杜甫一家在秦州很快就无法生活下去,只好迁往同谷。谁知到了同谷,更为艰难,只得携家迁往成都。在秦州、同谷的近半年里,不但生活极端艰苦,杜甫的身体也非常不好,可说是他的“多病之秋”。他的诗里多次提到病,例如,“多病秋风落”(《示侄佐》),“多病加淹泊”(《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多病一疏散”(《白沙渡》)。从诗中看,这时期杜甫得过两种病,一是牙病,“宿昔齿疾瘳”(《寄赞上人》),可知一向有的牙病到秦州不久曾经痊愈过;二是疟疾,“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①,可见疟疾是长久缠身的。

  这一时期,杜甫的病老之叹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一是继续忧乱伤世。例如,“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鞞”(《秦州杂诗二十首》十一),“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同前十九)“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寓目》)。二是因老归隐的想法。例如,“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秦州杂诗二十首》十六),“与子(按指赞上人)成二老,来往亦风流”(《寄赞上人》)。归隐的想法只限于初到秦州时,当时杜甫生活上似乎还未陷入困难,他甚至还兴致勃勃地准备在一个叫西枝村的地方寻址筑草堂作隐居之所②。三是穷老的忧虑。例如,“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发秦州》),“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同谷七歌》其一)“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同前其七)这种忧虑,以到同谷以后为最深切。四是叹友情的隔阂。例如,“交情无旧深,穷老多惨戚”(《发同谷县》)。

  总的说来,秦同时期杜甫情绪比较低落,想法比较消极。大概在经过“一岁四行役”(《发同谷县》)之后,杜甫身心交瘁,对生活感到疲倦,感到茫然。在崇山峻岭上,他感叹道:“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积草岭》)不得已要离开风景秀丽的西崖③,他依依不舍的同时,又对要到哪里去感到迷茫,“对此欲何适?默伤垂老魂。”(《木皮岭》)当然,杜甫毕竟是杜甫,他永远不会失去对生活的信念。即使心中惨怛,对朋友他还是能够说出勉励的话。在跟赞上人道别的时候,他就说出了“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这样的话(《别赞上人》)。《蒹葭》一诗在为贤人失志悲伤之后说“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为自己伤感的同时,也隐含了不甘消沉的倔强。

  四 西川时期(760-765)

  到成都后,杜甫的生活较秦同时期稳定,想法与心境都渐趋平静;同时,由于身体日衰,离家日远,而战乱未息,忆昔、怀乡的心情反倒空前地稠酽。本时期最可注意的一点,是与青少年之间有着明显的冲突。下边分六点叙述:

  1.安心卜居

  杜甫是49岁时到成都的,离开成都时是54岁,大部分时间是在50岁以上。他50岁那年说“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百忧集行》),可见身体已不复强健了,既不能跟十四五岁时的“健如黄犊走复来”(同前)相比,也无法跟二三十岁时的“裘马颇清狂”(《壮游》)同日而语。跟身体的渐老相应,心理上趋于平和。51岁那年,他曾拿一位姓焦的校书郎因为争强好胜去骑一匹性情粗野的马驹被摔得唇裂齿落为例,规劝友人不要好勇;还拿一位姓王的司直因所骑老马受惊陷进泥淖摔断了左臂为例,规劝友人不能冒险(《戏赠友二首》)。由此不难看出,杜甫已经非复那个曾经呼鹰逐兽、射飞纵鞚的杜甫了④。

  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心境,杜甫自然地说了一些安心田园、喜欢幽居、自我安慰乃至及时行乐的话。例如:“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为农》),“饮啄愧残生,食薇不敢余”(《草堂》);“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遣意二首》其一),“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屏迹三首》其一);“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水槛遣心二首》其二),“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怀!”(《绝句漫兴九首》其四)这些诗句就正好逐一印证。

  2.思亲与怀乡

  杜甫当然成不了隐士,也成不了酒鬼,他忘不了“身外无穷事”。“不须吹急管,衰老易悲伤”(《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黄家亭子二首》其二),首先他就忘不了故乡,忘不了离别的亲友。云山可以挡住京洛,但挡不住他思乡念友的心情,“神交作赋客,力尽望乡台”;身婴疾病,但想念亲朋之情一日也不间断,“衰疾江边卧,亲朋日暮回”(《云山》)。

  早在做官时期,杜甫已在诗中流露了许多对亲友的深情思念。但相比之下,这一时期大概因为年龄的关系,思念之情较前更切、更惨。“衰疾那能久?应无见汝期”(《遣兴》),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再也见不到弟弟和妹妹了;“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野望》),野望之际,因为不堪思亲,竟至于老泪婆娑。与朋友的生离死别,更能见出杜甫的深切至情。仅举一例,《赠韦赞善别》一诗云:

  扶病送君发,自怜犹不归。只应尽客泪,复作掩荆扉。

  江汉故人少,音出从此稀。往还二十载,岁晚寸心违。

  既有送别之意,又有别后之怀。《杜臆》云:“此诗语多婉转,无限感伤,真堪一字一泪。”

  秦同时期开始出现的怀乡情绪,这一时期更加勃郁。“老魂招不得,归路恐长迷”(《散愁》),“此生那老蜀?不死会归秦!”(《秦送严公入朝十韵》)都是诗人怀乡痴情的写照。不止如此,“老畏歌声继,愁随舞曲长”(《江亭王阆州筵饯萧遂州》),看他侘傺无聊的样子,全然没有“乐不思家”“未老莫还乡”的丁点儿留恋;“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天边行》),他更把老客他乡视同穷途末路。

  3.忧乱

  相比之下,这一时期将年龄、身体跟世乱联系在一起的诗句,比起做官时期与秦同时期都要少得多。但也不是没有,例如,“戎马交驰际,柴门老病身”(《赠别郑链赴襄阳》),“飘然时危一老翁,十年厌见旌旗红”(《冬狩行》)。其实,就是从他一时的喜悦情态也能反观出平时忧虑的深切。宝应元年(762)史朝义两次被政府军战败,第二年春,正过着“种药扶衰病,吟诗解叹嗟”生活的杜甫在梓州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失喜问京华”(《远游》)。他问京华,一定含有为能够回家而产生的喜悦,情形跟同时所写的那首著名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差不多。此时之喜,皆迸发于此前之忧;忧有多深,则喜有多大。

  4.悲伤年老

  此前两个时期,杜甫的悲伤年老是不纯粹的,都另有牢骚与用意,即“迟暮”与“干谒”。而这个时期可以说是真正的对于年老体衰本身的悲伤,多数情况下没有任何牢骚,当然更说不上干谒的目的。可以说,西川时期杜甫的悲伤年老是跟对少年时代的回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一时期杜甫开始写作“忆昔”内容的诗。“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可惜》),是这一时期杜甫常有的心情。这种心情在作于上元二年(761)的《百忧集行》一诗中有着较为具体的内容:

  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杜甫拿五十岁的自己跟十五岁的自己相比,十五岁时是身体矫健、心情愉快,五十岁时是身体衰弱、百事烦心,这当中,今昔之痛是很深的。

  5.跟青少年的矛盾冲突

  在怀念自己少壮时光的同时,杜甫跟别的青少年之间又产生了矛盾冲突。究其原因,主要恐怕是年龄和生理上的。从年龄上推算,杜甫五十来岁,属于生理和心理上都处于剧变之中的“更年期”,心情不稳定,易暴易怒。但是从以前的情况看,杜甫即使在情绪恶劣的情况下,对孩子还是怜爱的;再说,即使在这一时期,他与妻子儿女之间也还是相亲相爱、其乐融融的。他何以特特地对一班青少年动怒使气呢?深究下去,我认为,在杜甫的潜意识里有着一种对少壮时光不可往复的烦躁。杜甫曾大动肝火的儿童、青年,行为上都极象他自己的童年、青年,顽皮,淘气,狂傲。他自己的童年、少年是,“忆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他曾大发脾气甚至骂为“盗贼”的“南村群童”也不过是“公然抱茅入竹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自己的青年时代是,“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壮游》),“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遣怀》)。而他晚年所深致不满的青年人,即使在他眼里也只是“当面输心背面笑”(《莫相疑行》),“不觉前贤畏后生”“轻薄为文哂未休”(《戏为六绝句》一、二)。实在说来,杜甫本人的少壮时代跟他晚年很看不惯的年轻后生之间是十分相似的。这一时期他跟青少年的冲突,表面上好象是他“叹恶少陵侮之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仇兆鳌注),实质上是杜甫在身老无成时所发出的生命的悲鸣,是“少我”使“老我”烦躁。

  6.拘束的苦衷

  宝应元年(762)晚秋,杜甫在梓州写过这样四句诗:“圣朝无弃物,衰病已成翁。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客亭》)说明他对政治已经心灰意冷,而对衣食问题还有隐隐的忧虑。到四川后,杜甫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衣食问题就指望“厚禄故人”赞助,他自己是不愿意挂职为官的。因此,他的交换条件,即“强将笑语供主人”,实际上也就是偶尔代他们起草起草文件,陪他们饮酒、赋诗甚至狎妓。虽说这当中也会有让杜甫感到不快的时候,但毕竟是自由的。广德二年(764)春严武再次镇蜀,杜甫由梓州、阆州一带回到成都。不久,严武保举杜甫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并且力邀他出任节度使署参谋⑤。迫于友人盛情,杜甫只好“束缚酬知己”(《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白头趋幕府”(《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

  幕府参谋一职,显然不合杜甫此时性情。这时他向往的是逍遥自在,即“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任是上了,但心里并不乐意,所谓“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垂老戎衣窄,归休寒色深”(《初冬》),他为自己的样子感到滑稽,感到惭愧;“老去参戎幕,归来散马蹄”(《到村》),回家如同放生,见出幕府之职如同坐牢;“仰羡黄昏鸟,投林羽翮轻”(《独坐》),拘束的难受,使他对黄昏的飞鸟羡慕不已。拘束之苦,不难想见。杜甫到底还是不堪拘束,不到半年,他就于763年正月辞了职,回到江村做自由人。这一时期,杜甫对于做官的冷淡是颇引人注目的。对被授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并赐绯鱼袋,杜甫也并不十分领情。“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岂知牙齿落,名玷荐贤中?”(《春日江村五首》其三)“王命”来得太晚,齿落老翁与赤管银章相映成讽(刺)。这种情绪,到了东川、荆湘两个时期反倒淡了,甚至还对朝廷念念不忘起来。

  杜甫之为杜甫,自有常人不可企及之处,那就是:再消极也不至于颓废。西川时期是他对入仕做官看得最淡的时期,也可以说是他一生政治热情最低时期,但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他也并不能真正地成为“心如古井”的隐士。“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说明他关心社稷苍生的“壮心”从来就不曾衰竭过。

  五 东川时期(765-767)

  公元765年5月,杜甫携家离开成都草堂,途次嘉州(乐山)、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云安(云阳),于766年4月到达夔州(奉节县)。在夔州都督柏茂琳的帮助下,杜甫一家在夔州过了近两年比较富足稳定的生活。

  这一时期,由于长途旅行,漂泊感比以前强得多,相应地,怀乡情绪也特别浓郁;年龄增大、疾病缠身,衰老之叹与病中之吟也特别多;另外,迟暮的意识也格外强烈;大概由于夔州生活比较富足,较少贫穷的哀叹。有一点特别值得指出,本时期的病中吟里,有相当多对朝廷的思念,这是以前各时期所没有的现象。下边分六点叙述:

  1.漂泊之叹

  在离开成都去渝州、忠州的途中,一天晚上,杜甫在自家船上看着晴朗的天空,听着江水的奔流声,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漂泊的伤感:“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从此,孤帆旅途,再也洗不去漂泊二字:

  垂老孤帆色,飘飘犯百蛮。(《将晓二首》其一)

  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江月》)

  冯唐毛发白,归兴日萧萧。(《哭王彭州抡》)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

  老病之身,异乡漂零,其中的忧惧、酸楚,从这些诗句中可以见出一斑。

  2.病中吟

  杜甫在长安为官时期就开始为肺病、疟疾、头风、风痹等病症所困扰,但是由于年龄等关系,以前几个时期都远没有现在严重;病中的愁绪和感慨也数这个时期最多。这个时期杜甫已经是个半残的老人了:走路已经不再利索,“缓步仍须竹杖扶”(《寒雨朝行视园树》);遇到生病,情况就更糟,“儿扶犹杖策”(《别常征君》);牙齿落了一半,左耳也失聪了,“牙齿半落左耳聋”(《复阴》)。多疾偏又多情。“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寄韩谏议注》),思念朋友恨不能与之会面,奈何病卧床榻;“绝域三冬暮,浮生一病身”(《奉送十七舅下邵桂》),时在严冬、地处僻远、身缠疾病,偏偏又遭亲人离别。衰病之际,对着丹枫零落、暮年秋景,杜甫不由地万事灰心;而想到汉代商山四皓,到了晚年还能建立功名,不禁为自己精力衰竭伤感。——大历二年(767)作于夔州东屯的《秋峡》一诗就记录了这一心迹。

  夔州期间,杜甫病中想得最多的似乎还是朝廷、国君。素来使杜甫有“一饭未尝忘君”名声的《槐叶冷淘》一诗就作于夔州瀼西。这里再举些例子:

  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⑥。(《同元使君舂陵行》)

  长怀报明主,卧病复高秋。(《摇落》)

  衰谢身何补?萧条病转婴。

  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柳司马至》)

  弃官之后,杜甫在秦同时期、西川时期都没怎么直接地表达过思君恋阙的意思。在成都时作《忆昔二首》(764),甚至有讥讽肃宗的话:“张后不乐上为忙”(其一)。皇帝怕老婆的事,他都不加忌讳。而东川时期,尤其是在夔州的近二年里,大概由于生活富足和因岁月流逝而变得平和的心情的作用,杜甫对朝廷、对国君的怨恨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绵绵思念与关心。

  3.迟暮叹

  自从求官时期有过较多的迟暮之叹以后,做官时期、秦同时期、西川时期都少有这方面的感叹,而现在忽然地又屡屡兴起。例如:

  壮惜身名晚,衰惭应接多。(《将晓二首》其二)

  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上白帝城二首》其一)

  不才名位晚,敢恨省郎迟?(《夔府书怀四十韵》)

  功名不早立,衰疾谢知音。(《西阁二首》其一)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秋兴八首》其五)

  今日若短昨日休,岁云暮矣增离忧。(《锦树行》)

  这大概跟杜甫心里调整了跟朝廷的关系(由怨到厌再到思到恋)有关。换言之,东川时期的杜甫心理上较前振作。

  4.怀乡愁绪

  西川时期开始的怀乡情绪,到这一时期有增无减。漫步菜园,他要念及故园,“览物想故园,十年别荒村”(《客居》);看到山脚美景,他会触动乡愁,“时危无消息,老去多归心”(《上后园山脚》);秋夜里见到萤火飞舞,他能想到归期,“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见萤火》);宴席上看着他人尽兴酣饮,他又勾出无限乡愁,“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其一)。

  这一时期,杜甫的怀乡联系到了死。如果说,“北风黄叶下,南浦白头吟。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是乡愁迟暮,“余生如过鸟,故里今空村”(《贻华阳柳少府》,是人之将死的乡情,那么,“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客堂》),则简直是想到了死后。杜甫是不甘心做异乡鬼的!

  5.今昔慨叹

  西川时期发端的今昔慨叹,到这一时期又有所发展,杜甫一生中最为著名的几首忆昔诗如《壮游》、《昔游》、《遣怀》等,就都作于这一时期。大概由于生活的安定及由此带来的空前的寂寞,大历元年(766),住在夔州的杜甫曾有过一段很放纵地忆昔怀旧的时光:刚才所举的三首诗都作于这一年。《壮游》用大量篇幅回忆了自己从七岁一直到四十岁左右的种种风光经历,《昔游》、《遣怀》则集中回忆了与李白、高适同游时的情景。

  40岁以前的事情,在杜甫晚年看去,都是很美好的,所以他时常陷入回忆之中。回忆到了入迷处,竟差一点危及性命。在夔州时,有一次在跟一班当地官僚宴饮之后,意兴大发,骑上马自城门飞奔直下瞿塘峡,结果马失前蹄,白发诗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不轻的伤,以至于随后一段时间里行动不便,“杖藜强起依僮仆”。这次摔伤,杜甫承认原因在于当时回忆起少年时射飞纵鞚的情景:“骑马忽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唐石。”(《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大约在那刹那间,杜甫完全忘记自己已是白发老翁,幻觉里回到了少年时代。忆昔与伤今总是相伴相依。那次从马上栽下来之后,躺在床上时感觉就很不好,“职当忧戚伏衾枕,况乃迟暮加烦促!”(《醉为马坠…》)看着儿子长大,固然可慰,但想到自己老去,又不免感到凄凉,“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因为儿子有如昔日之我,昔日之我壮健,今日之我衰老,这就免不了一番“人情老易悲”。在杜甫看来,他40岁以后就不再有什么可与人言的乐事,而代之以种种的坎坷与烦恼。

  6.老叹

  这一时期,杜甫对自己的年老十分敏感,不但忧及时事时会喟叹身老,看到秋天景物、身临盛宴时也都会喟叹身老。例如:

  儒生老无成,臣子忧四藩。(《客居》)

  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垂白》)

  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宴戎州杨使君东楼》)

  这些对自己的衰老之叹,悲哀是很深的,因为它蕴含了人生多种悲情:社会学层面的用世理想的幻灭,生理学层面的衰谢老病及由此造成的感官欢娱的一去不复返,宿命意识中人的无助与无能,都在里边了。

  六 荆湘时期(768-770)

  离开夔州后,杜甫到死都过着居无安处、乘船漂泊的生活。768年正月,杜甫离开夔州,乘船先到湖北江陵,然后顺流到了公安,又到了湖南岳阳,过着“饥借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秋日荆南述怀》)的日子。770年四月,臧玠在潭州作乱,杜甫又乘船避往衡州,中途遇到大水,只好由耒阳折回潭州。这年冬天,杜甫死在由潭州往岳阳去的路上,在他自置的那条破船中。

  这样的生活,使得杜甫发出了许多流落的哀叹。有见景伤情,有因病增愁,有对战乱的厌恶,也有对自己无力抗争漂泊命运的哀怜。例如: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暮归》)

  身病戎马后,……驱驰四海内。(《上水遣怀》)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清明二首》其二)

  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漳!(《楼上》)

  杜甫的漂泊,是逃难,无休止的逃难,过去逃、现在逃、将来也还要继续逃;是无家可归,家人虽在,但故园已破,邻里已分散,归路已迷失。一如《逃难》诗中所描述的: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邻里各方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白头翁——逃世难,枯骨——奔走,衰病——涂炭,乾坤万里——莫见容身,复随我——共悲叹,种种强烈的悖情悖理的对比,写尽了漂泊流落的苦。

  在杜甫生命的最后三年里,他为离乱忧愁,为知交凋零感到孤寂,他会因为思乡而泪流满面,他也坦然承认晚年心境不佳:

  衰老悲人世,驱驰厌甲兵。(《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

  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风疾舟中伏枕书怀》)

  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疾独存。(《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暮秋将归秦》)

  但是,杜甫毕竟是杜甫,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身处何境,他都丢不掉早年立下的窃比稷契的心愿,他的积极入世精神是矢志不移的,正如他在《江汉》一诗中所说的:“落日心犹壮”。这一点上,可以比之于曹操的“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当然,曹操的壮心是王霸之气,而杜甫却是忠臣之心,他具体的表白就是:归朝与思君。例如:

  蹉跎病江汉,不复谒承明。

  饯尔白头日,永怀丹凤城。(《送覃二判官》)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南征》)

  心系朝廷,即使是老病漂泊,仍然念兹在兹。如果我们回忆一下杜甫一生的坎坷,再看一下他去世前一年秋天在潭州时那一副“素发干垂领,银章破在腰”的落魄样子(《奉赠卢五丈参谋琚》),不难明白,所谓“君恩”不过尔尔,真正让杜甫念念不忘的,恐怕还是多难中的社稷苍生。

  注释:

  ① 一鬼:疟鬼。《后汉书·礼仪志》注:“《汉旧仪》:‘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为疟鬼。’”

  ② 杜甫有《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寄赞上人》二诗言及此事。

  ③西崖:在同谷县木皮岭。对西崖之景杜甫曾有如下描写:“西崖特秀发,焕若灵芝繁。润聚金碧气,清无沙土痕。忆观昆仑图,目击玄圃存。”(《木皮岭》)

  ④杜甫在《壮游》中这样描述他游齐赵时的生活情景:“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

  ⑤ 严武《寄题杜二锦江野亭》有“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冠?”二句讽杜甫不仕,可证“力邀”二字。

  ⑥ 司马相如(字长卿)曾患肺病,苦于消渴,杜甫亦然,故云“我多长卿病”。

  原载:《杜甫研究学刊》199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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