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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让想象成为另一种真实

 圆角望 2016-06-06





纸城小报:纳博科夫于1919年逃离布尔什维克的俄国;1940年为逃离纳粹,和妻子薇拉、儿子德米特里一起离开法国赴美,在此后的十年间,他认为是他成年后「最愉快、最令人兴奋」的岁月。


与20年前的那一次逃亡相比,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携带着一笔奇特的精神财富:一年前(1939年),纳博科夫突然有了一个古怪的构思。他想用俄语写一部关于道德和欲望相冲突的中篇小说,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结婚的目的是为了成为他妻子的女儿的继父,因为他对那个少女充满了幻想。


同样长达20年的“美国时期”使纳博科夫成为了我们所熟悉的纳博科夫。 他首先必须果断地完成一次文学的自杀,一次痛苦的“破”,然后他又不得不顺利地完成一次语言的“宫外孕”,一次同样痛苦的“立”。于是,那个名为“希睿”的著名俄语流亡作家从此销声匿迹了,而中年的英语作家“纳博科夫”开始崭露头角。


1950年,在他的第二次流亡生活基本上安定下来之后,纳博科夫想到了10年前他已经用俄语写出的那部构思古怪的中篇小说的提纲。“燃烧的野心”让他决定用英语将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纳博科夫曾经说过,他的个人悲剧在于「我不得不放弃丰富无比的母语——那些我可以信手拈来的自然语调,可以娴熟驾驭的俄文,而以二流的英文取而代之。于是我失去了我的所有装备————令人眼花缭乱的镜子、黑色的天鹅绒背景布、那些隐含的联想与传统;而一个本土的魔术师,一身白色燕尾服,风度翩翩,驾轻就熟地操作着这些裝置,便可神奇地变幻超越他的文化遗产 。」


而《洛丽塔》则就像是他与英语的“一场恋爱”。

---选自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



终其一生,纳博科夫都在寻找他的理想读者。他曾这样描述作家与读者的关系:


“在那无路可循的山坡上攀援的是艺术大师,只是他登上山顶,当风而立。你猜他在那里遇见了谁?是气喘吁吁却又兴高采烈的读者。两人自然而然拥抱起来了。”

新西兰学者布赖恩·博伊德算得上是纳博科夫的“理想读者”。他与纳博科夫的相遇,始于16岁时的偶然阅读体验,竟一发不可收。初识时那“美妙的一瞬”,绵延十数年,“既钻之弥深又兴趣广泛”,先有以灰狗巴士为旅馆,沉迷于图书馆的研究时光,后有爱屋及乌转而对蝴蝶的痴迷。那浓浓的深情放诸于文字里,自有了《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这本“字里行间满是爱”的传记。


纳博科夫,1907年


在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的结尾,父母带着年幼的德米特里走在通往码头的路上,前方的世界似乎充满无限惊喜。叙述于此戛然而止。纳博科夫似乎是想告诉我们,世界是一个谜,而谜底就在眼前,生活隐藏着无穷无尽丰饶的奇迹,我们可以被引向发现伟大惊奇的“极乐的震颤”。



《说吧,记忆》(美)纳博科夫/著 王家湘/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4月


《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始于这种对未知生活的巨大憧憬。远离了战争的纷扰,作家早年的颠沛流离、去国别家,已成记忆的背景。教学、演讲、写作、翻译,美国时期的生活似乎以其巨大的能量赋予纳博科夫写作的基础。


纳博科夫和未来的妻子薇拉,1924年

在纳博科夫眼中,世界是潜在的小说。作家就是魔法师,以艺术的直觉解构生活,从司空见惯的现实之中获得美,“使任何虚构世界的细节获得生机。”“棱镜下的巴别”是他用想象力创造出的世界,这世界以微妙的细节呈现于文本之中,句子朦朦胧胧,隐含叙事在其下隐隐浮现。透过棱镜的多重折射,作家完成了一次想象、一次戏仿、一次反讽。



1962年库布里克执导的电影《洛丽塔》剧照


博伊德体认到,艺术之为艺术,皆因其始终凌驾于生活的真实之上,因为作家丰富的想象力使之发生了位移、变形,叙述的意境与现实的表象虽早已相去甚远,但细节犹同。如《阿达》中名为“反地球”的星球其实是作家记忆中的俄罗斯的投影,《洛丽塔》里的公路与汽车旅馆是纳博科夫于捕捉蝴蝶路途中所见所闻。



1997年,电影《洛丽塔》剧照


生活的真实与想象的虚拟,形成交错参差的互文,于是,想象成为另一种真实,现实反而成了形而上的“想象”。这无疑是一种悖论,也于无形中道出了纳博科夫创作的真义:“科学家的热情和艺术家的精细”,一边是棋局般结构分明的严密逻辑与繁复的细节呈现,一边则任由想象的驰骋奔突,文字如蝶翼般华美,亦有无变形,既源于其中,又俨然居于其上,成为一切的主宰。

纳博科夫沉醉于细节的迷宫,汲汲于遣词造句的精准贴切,于细微处锱铢必较。因之,对色彩、气味、声音、街道的布局、天气的精确描述,不仅构成他小说文本的外在表征,也构成他的全部生活体验,写作如此,教学、翻译莫不如是。



纳博科夫与妻子薇拉在美国期间,1951年


在教授《安娜·卡列尼娜》时,纳博科夫关注的不是通常意义上作家的叙事意图,他抛开了寻常的文本分析,关注一切细节的构成,比如一阵风,或者一节列车车厢的布局,甚至于卡列宁夫妇卧室墙纸的图案。他提醒学生注意,在经由细腻繁复的描述之后,文字如何由单个无意义的词汇聚合成作家们记忆里的世界,进而构成了文学史上那些煌煌巨著。

穷十四年之力翻译并评注普希金的诗剧《叶普盖尼·奥涅金》,数度修改,几其稿,纳博科夫务求字字贴切。对翻译一事,严复曾有“信、达、雅”之说,纳博科夫于此“信”字苛求完美,刻意求工,自是出于对文字抱有“诗的精确和纯科学的激情”式的严苛标准。从早年的意译转为后期的直译,更反映出纳博科夫对于精准的孜孜以求。我们知道,语言的翻译更在意于深层意义的精确,毕竟在不同语境中,没有从字面到词意上完全相符的一一对应。纳博科夫的译本以忠实原文为第一要义,而用词的考究、语句的灵动,反倒是其次的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纳博科夫的一生就是一部色彩丰盈的著作,俄罗斯时期的颠沛流离、美国时期的静水深流,皆是作家本人以生命的真实与厚度一一写就。


博伊德不屑于无意义的妄自猜测,在他眼里,似是而非的考据与传记的书写终是无缘,细节与忠实于生命的本真方是对传主最大的尊重。出于对纳博科夫的喜爱,博伊德在叙述中处处满含着发现的愉悦,他以学者的严谨态度、读者的仰视之姿看待纳博科夫的一生,事无巨细地考证,于极细微处落笔,条分缕析地解构纳博科夫生活与文学的微妙关系,于还原纳博科夫生平的同时,想来,自然也领悟到生活之后那“极乐的震颤“吧。



晚年,捕蝴蝶的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说,在穿越死亡的黑幕之后,也许他会见到“愤怒的普希金”,这自然是作家的自嘲,或者不妨看作是某种戏谑。作家对于文字与细节的忠实与坦诚之姿于此显露无遗。


无独有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博伊德也做过同样的设想,假设时光流转,与之研究十数年的纳博科夫于某处相遇,他会追问,“您后来又写过什么吗?读过我关于您的论述吗?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如此惶恐,正与纳博科夫的写作态度款曲相通,是基于对精准细节的热爱使然,自然,也不妨看作是对文字最大的敬畏与尊重。



纳博科夫出生地,俄罗斯,圣彼得堡,1899年4月22日



《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

(新西兰)布赖恩·博伊德/著 刘佳林/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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