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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三十岁

 1怡红快绿 2016-06-13

一个女人的三十岁

/杨熹文

 

先是一根白发,然后是三根,扎堆的十几根,再后来就数不过来了。

先是眼底稍现的细纹,再孵卵一般爬上了眼角,然后硬生生拉出一根法令纹。

先是暴露的超短裙,后来是修身的牛仔裤,再后来是可以遮肚腩的肥大棉麻裙。

 

陈朗叹了口气,瞄了眼日历上的十一月十八号,她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挣扎,就一下子跌进了她的三十岁。

 

三十岁是怎样的?陈朗也说不清楚。仿佛别人的三十岁是一年一年逼近的,而她的三十岁是一场灾难,突然就降临在她的身上。陈朗胖了,长斑了,也庸俗了,更年轻那会儿的精明气,全给这乱糟糟的人间输去了。

 

好在只要陈朗闭口不谈,没有人会意识到她已经三十岁,如果她继续沉默下去,似乎别人也会错过她的四十岁和五十岁。七年前二十三岁的陈朗随男友董奇来到这座城市,和所有一起涌到这里安家的年轻人一样,只看到这城市灯火璀璨的时刻,却没看到大城市的冷酷和无情。可住惯了这里,就发现,这城市有种恰到好处的冷漠,你抱怨自己住的出租屋地点偏僻交通不便,可是还有人住在桥洞底风餐露宿,你觉得自己每天白菜豆腐伙食很差,可是还有人连一袋大米都买不起,你觉得自己失恋了很难过,可是还有姑娘被爱情搞得惨兮兮甚至爬上高楼扬言要跳下去。

 

一个单身女人选择在这里成为三十岁,是件再安全不过的事,大街上到处都隐藏着三十几岁的单身姑娘,如果把那些假装明媚的浓妆脸洗成素颜,你就会看到她们各怀心事的模样。你以为有梦想的姑娘才来大城市,错了,有秘密的姑娘也在这里安了家。

 

陈朗已经在这里住下了整七年,每天都坐同一班地铁上班,遇见同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人,在同一个煎饼果子摊位买早餐,和同样没有激情没有梦想的人在写字楼里混日子。公司楼下摊了三年饼的小老板都开上了一辆面包车,而陈朗还是写字楼里不声不响的小职员。小老板羡慕陈朗每天干练的白领装束,而陈朗却羡慕小老板身后那个勤劳的小媳妇,红彤彤的脸蛋,微微发福的身材,一双手灵巧迅速,一副随爱人到哪里都肯的态度。过不了几年,这样勤勤恳恳的劳动人民都会比陈朗更出息,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会在这里买一处房子,把老家的父母带过来,接着把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们热情,朴实,天生就带着一股推不倒的坚韧,在这城市扎的根,比陈朗的要深得多。

 

陈朗是个来自小镇的姑娘,自来带有刺猬的警觉,七年前刚刚来到这里上班的时候,同事看着她土气的装扮,憋住笑的那一眼,让她从此对这里,再没了人情的好感。大多数时候,陈朗就是一个浮萍,没有依附的地方,也不愿和什么人攀上关系,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偶尔一场对话里,有人提起她的名字,都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哦,那个姑娘啊,没什么特别的。”大城市里这样的姑娘有那么多,陈朗并不是唯一一个。单身,独居,讨一份生活,每个姑娘都在这样的状态里走来走去。

 

陈朗并不是为了自己才非要在这里安家,她也有过为爱赴汤蹈火的勇气。大学毕业后,家人已经为她相好了在城市里买好住房的待婚青年,开始催促她准备婚事。陈朗却为了董奇,抵死不从。董奇是个有志气的青年,很可惜生在了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庭里,一副愣头愣脑的稚嫩相,拿什么去满足陈朗家人的条件呢。可是那一年,陈朗是那么地爱着董奇,勇敢到都没和家人来一场体面的道别,就追随着她的爱人来到一座陌生又繁华的城市。

 

他们租住在廉价的居民楼里,窗外的一场雨都能把屋里的半扇墙壁打得湿润。那些寒冷到难捱的夜,董奇握紧拳头发誓他一定会出人头地,而陈朗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狠狠地含紧眼泪点着头。与其说她相信董奇一定能出人头地,不如说她早做好了一辈子埋头苦干的准备,即使他流浪天涯她也要紧紧相随。她要做一个贤惠的妻子,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会像对待自己父母那样,去孝顺董奇的家人,他们会住在带花园的小区里,要带孩子去双语幼儿园,去给他买自己没玩过的玩具,去在他的成长里和董奇一起慢慢地变老……

 

可是没想到,在这场完美的幻想里,董奇却先撤退了。

 

董奇是慢慢才出轨的,起先是偶尔的加班,同事聚餐,然后是周末的陪客户,见朋友,到最后晚上彻夜不归,给出的理由也只是“忙”,可惜这些信号都不足以给单纯的陈朗敲响警钟,她每天上班,回家,洗衣,做饭,在出租房里添置花花草草。于是这样单纯的陈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手拎着二斤董奇最爱的熏肉,一开门就撞见了他偷情的场面。

 

二十五岁的陈朗大哭了几天,哭到身体里再没了水分,眼睁睁地看着董奇收拾好了行李,去过另一种人生。陈朗止住了悲伤,就像十年前她第一次和男孩子一同翻墙,不小心摔成骨折也没有落下半滴眼泪,如今二十五岁的她比那一年的自己更坚强,她只是不明白,她陈朗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关系没有安心落脚的地方,她只有董奇,而那个富贵的千金小姐明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连这唯一的依靠她都要来抢。

 

陈朗不是脆弱的姑娘,却被爱情夺取了她的一部分坚强。一点点奔向三十岁的自己,没有好的容貌,没有体面的薪水,没有值得依靠的男人,没有足够好的落脚地,她渐渐地失去了底气,在这个天气永远阴沉的城市里,和那么多失去梦想的人混成了一体。当初想要好好奋斗的决心去了哪儿呢,陈朗也不清楚,只知道二十三岁刚刚毕业时和自己许下的梦想,如今统统以另一种方式和她相处,比如那个想要和董奇厮守的愿望变成了夜夜复发的失眠症,那个想要去做温柔母亲的梦想变成了长久坐办公室养出来的肚腩和粗腿,那个想要在这个繁华城市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的梦想,变成了银行卡里薄薄的两万块。

 

陈朗在和董奇分手后第一次去参加同学会。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陈朗,发现董奇竟然变得格外陌生,他身上带着多余的脂肪,脖子上的金项链发着刺眼的光,和谁敬酒都是一副谄媚的面孔。陈朗在某个瞬间,竟然想不起他曾经拥有的阳光和帅气。陈朗猜他一定是习惯了在富有的岳父岳母面前周旋,才练就了不该属于他的圆滑本事。同学中有人接过董奇的名片,小心地收下,并且再三说着恭维的话。这些曾经和自己在同一个教室读书的同学们,如今变成了另外一种姿态,大家纷纷赞叹董奇如今的好日子,竟没有人去关注那个和董奇在一起过了那么多年的陈朗。陈朗独自撇嘴,也是,快三十岁了,谁还去相信爱情啊。

 

酒精总让人无耻地多嘴,有人问,“陈朗啊,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陈朗含糊地笑,拿着酒杯乱撞,就在那一瞬间,陈朗发现,她的酒量,也不像二十岁那样地勇猛,刚刚两杯下肚,就已经出现了打盹的姿态。就在那一刻,陈朗发现自己老了。

 

陈朗并不是没有为自己着急。别的女同事被家人强迫安排相亲的时候,陈朗心里却生出一股羡慕。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没有关系,好不容易被人介绍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生意人,她还没来得及嫌弃对方谈话的粗野,对方已经开始用神色去鄙夷她的长相和身材。一顿AA的晚餐吃过后,陈朗礼貌地伸出手,“保持联络”。对方勉强地点点头,装作有兴趣,可是她分明听见有一种声音漏了出来,那是“再也不见”的声音,带着他没察觉的高分贝,

 

后来陈朗再没去相过亲,大城市里的男人太精明,让她心里处处生疑。他们不完全撒谎,只是恰到好处地隐瞒,常常让一个朴素镇子里走出来的陈朗措手不及。照片里面庞清秀的男人,说不定后脑勺有你看不到的大面积秃顶,简介里描述的在五百强公司任职的男人,也许只是没有五险一金每天只拿一百块的临时工,连那个媒人口口声声夸赞的单身王老五,相貌干净人品正直,一直在等待对的人结果耽误了婚姻。他的确从来没结婚,只不过有几个年龄不等的私生子,靠背后强大的母亲团进行敲诈,这足够让他见识到女人的威力,怎敢轻易和谁踏入婚姻的殿堂。

 

陈朗就这样来到自己的三十岁,她以为自己会不声不响地,依旧过着曾有的生活。可是当你也长到三十岁的时候,就会知道,人生中的很多改变,都是因为偶然的因素才发生的。有些人的偶然因素来得特别早,而有些人的来得特别晚,就像是陈朗,当她下班后在地铁上再一次把一身装扮挤得褶皱,疲惫而虚弱地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了门口这样一张字条。那是一张女房东要求她月底搬家的通知,字体扭曲霸道,就像女房东盛气凌人的态度,缺乏教养。

 

于是在那个晚上,没有任何心思吃晚饭的陈朗,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收拾行李,还不知道这一切会对她的未来产生多么大的改变。

 

那张被折叠成半个手掌般大小的白纸就是在那个时候蹦出来的,陈朗把头埋在董奇的东西中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落满灰尘的旧物。董奇走后那么多年,这些东西就一直搁在陈朗的床底,安安静静地,陪伴她度过很多缺乏睡眠的夜晚。这是她形成的古怪脾气,是一种非常虚弱的自我安慰,好像只要把有关董奇的东西保存着,那么他对她的感情就一直存在着。

 

陈朗打开那张纸条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有太久不去写字,竟然都忘记了自己特有的娟秀字体,还有,那些一度用娟秀字体表达出的野心和梦想——

 

陈朗三十岁之前的梦想:

要在《xx》杂志上发表文章

要成为外企的精英

要去美国留学,希望可以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

要和董奇生个孩子

要每年带家人去瑞士滑雪

……

 

陈朗笑,脸发了烧。接着,她从床底翻出了一捆《xx》杂志,翻出一本英文大词典,找到一本留学指南,还有一份关于旅行的剪报也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到了面前。陈朗叹气,当初她埋葬了和董奇的爱情,不知为何把自己的梦想也统统埋葬了去。

 

月底来临前,陈朗搬去了一所大学的对外宿舍,和一群来自各个城市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们,共同享用一份狭小的空间。那一个个年轻的姑娘,来自普通的家庭,把全部的青春变成赌注,压在一条辛苦的考研路。她们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晨读,陈朗也坐起来看留学指南,姑娘们每天晚上熬着夜写模拟题,陈朗也在灯下背着英文单词。那时候的陈朗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一事无成的三十岁女郎,第一次在别人眼中成为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那些起早贪黑准备考研的小姑娘们,在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夜晚,又起身冲了一杯黑咖啡来提神的时候,心里想得都是,“那个姐姐还在那么用功地背单词,我也要加油起来。”

 

那一年,真真假假的励志故事还没有这么猖狂,也没有人知道鸡汤是一种文字而不是老祖母煲的养生汤,陈朗却真真切切地悟出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想做一件事,全宇宙真得都会来帮助你。陈朗打开电视,那里讲得是一个叫谷岳的家伙居然从中国一路搭车到了柏林见女友,随手拿起一本书,张德芬在用温馨的笑容提示你,“去遇见心想事成的自己”,连走到宿舍楼底下,都会看见有人贴了告示,上面写着,免费的英语角,有外教指导,欢迎大家积极参与。

 

那个夏天,陈朗辞了职,和七年的工作告了别,就像她来时那样不声不响,而当她第一次站在一幢气派的写字楼里面,准备去外企应聘一份体面的工作,她看见那么多在办公室进进出出的白领女郎,举手投足都是她向往的姿态。陈朗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面对表情严肃的HR,开始回答每一个刁钻的问题。

 

来自香港的HR用一双洞察内心的双眼看着陈朗,用客气而生硬的普通话告诉她,谢谢你,陈小姐,你的表现很棒,但是很遗憾,你的英文,在专业知识上还有待提高。

 

陈朗从那幢气派的写字楼里走出来,心里竟没有一点沮丧。她告诉自己,努力还是有收获的,尽管这样的收获,看起来像是一场失败,可是三十岁的陈朗至少明白了,几年前她还没勇气踏出的这一步,今天终于大胆地尝试了一回。起码,她知道自己的英文还没有达到专业的标准,起码,她知道自己再努力一把,说不定就能成为那些干练白领女郎中的其中一个。

 

这是伊始的夏天,最好的季节就要来临,这样的大城市里,不久就会有支起的平价烧烤摊,会有晚上九点半的喷泉,会有很多和她当初一样懵懂的姑娘,为了爱情壮烈地迁徙来这里……陈朗挎紧了皮包,心想这人生也不是太坏嘛,自己也许没有想象地那么糟糕。普通话还是不错的,英文也可以继续学下去,这城市总有一个更好的容身之地在等着她,或许再减个肥,化个学生妆,重新拾起那本当年翻到破旧的留学指南,那些久远的梦想又可以用来实现了。

 

陈朗默默地走着,身后落魄的街头艺人演奏起早晨的第一首歌,她向后望了他一眼,向他忘情的音乐致敬,那样地意味深长,像是一句告别,说给她三十岁之前的糟糕岁月。





熹文的话:

今天更新的故事,希望你喜欢

那些被什么伤害过原以为生活中不剩希望的姑娘们

其实你只是忘记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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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熹文,网上人称老杨,常住新西兰,热爱生活与写作,相信写作是门孤独的手艺,意义却在于分享。新书《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精装版已经和大家见面)火热销售中,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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