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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心草(上篇)|窦宪君

 高山仙人掌 2016-06-13

没  心  草——我的生命笔记


 

●窦宪君


 

那一年初冬,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我停止了跑步。


脚底有无数个沙粒踩着的感觉,在那个冬天演变成一根根芒刺。后来我想,如果那个秋天长些,冬天的雪再晚些来,我可以一直跑着,也许能绕开命运的浩劫,让生命在另一个内容里展开。


可是,那个秋天还是结束了,雪也来了。


我需要不停地看医生了,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整天整天呆在房里,在日渐憔悴的日子里努力堆出一张笑脸,面对陆续来探望我的人们。


雪在那个冬天分外的耀眼,我坐在窗前,脸靠近玻璃窗。窗外,风旋起雪粒,打在玻璃上,打在树干上,发出低低的吼声。那是多年来我不断走进走出的世界,现在它是一幅画,再也无法走进去。


母亲把火炕烧得烫人,和不知所措的我比起来,母亲更显得茫然,她不能接受,原本好端端的孩子怎么突然成了眼前的样子。


母亲每天拼命地给火炕加火,固执地认为,女儿只是受了些风寒,热一下,捂一下,出几身汗,就全好了。但是,不管火炕多热,我依旧冷,从里往外,冷到骨头里。那个冬天似乎比往年都漫长,终日足不出户的结果,让我的身上有了窖藏的气息。


春天终于来了,阳光正好的时候,我安静地坐在院子里。院门紧闭,安静的小院与外界隔开,连风也绕开走了。我喜欢这样,最好不要有人来,只有我一个人,自在地面对自己,自在地举手投足,不必勉强和介意,哭或笑都由着自己。我也不寂寞,小草从石缝里挤出来了,可爱的样子讨人喜欢。我久久地看着她们,她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悲哀生长的事,生长是春天的象征,而我正慢慢地朝土里萎缩。


季节的变暖并没有给生病的身体带来任何帮助,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地加重,开始是脚,后来是手。


我想不清楚,看上去好端端的手,为什么会疼。我常常将手伸到阳光底下,希望可以发现什么。我觉得手里面长了刺,像钢针一样的刺,不只长了一根,是无数根。我怀疑它已经不是我的手,从不能搬动椅子,到拿不起筷子,任何轻微的接触都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为什么。没有人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包括医生。


我常常想起那个早晨,那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春天的早晨,我伸向阳光的手久久地停在空中。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夜之间,昨天还屈伸自如的手指,竟然变了,它扭曲的样子那么不堪入目。不会是真的,我这样对自己说,不会是真的,一定是有谁和我开了个玩笑。我可以生病,可以生比感冒更严重的病,没有关系,再痛也没有关系,只是,这样不行。


我想,也许过一个晚上就好了,一切会回到原样,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生活里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像一场梦,醒过来就没事了。我把手藏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它。我羡慕那些可以生活在黑暗中的生命,很希望自己是一个秘密,被理想地埋进树洞里,很久以后再变成树上的叶子重回阳光下。


房间里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做贼一样地找出膏药。我相信,这些花钱买来的东西不只是摆设,会帮助我的。我将膏药剪成条条用力地绑在突兀的骨节上,退一万步想,即使不是玩笑,至少还有药在。药就是解决问题的。我频繁地更换手上的膏药,分分秒秒地计算着时间。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嫌时间过得慢,白天来得太晚,夜晚去得太迟,还有一些时间故意躲着,不让我抓到。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许多时间过去,变形的手指仍然怪异地立在哪儿,而骨节外面的皮肤却因药布长时间的裹挟侵蚀完全失去弹性,常常连皮带肉随着药布被撕下来。


窗外,绵密的雨水流过屋檐,像透明的珠子。我的心情是线,仿佛正慢慢地将它串起来,除了我,是不是还会有人愿意将它当成项链挂在胸前。



生命是什么。


这是我在生病的日子里最不愿想最不敢想的问题。和不让花儿开放不让鸟儿歌唱一样,我像一棵被禁止生长的树,而身边依然是一个行云流水的世界。


过去的整个冬天我天天都在祈盼着,春天快点来吧,冰雪早些融化吧,我要走出家门,去郊外尽情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我还要跑起来,像风一样跑起来。我相信,只要能跑起来,什么样的病痛都会被甩在身后,就像从前的那个秋天,只要跑起来,脚底的痛就会在跑动的过程中消失。病痛是可以战胜的,我相信。不管这个漫长的冬天发生过什么,我只要将它当成一部可以剪辑的电影,将不需要的情节删掉,最后只呈现最完美的部分。


春天真的来了,小草也出来了,而我只能坐在小院里望着天空。云在走,是风吹的。我不动时,我会这样想,是风从天空回到地上时吹不动了。


将失意变成诗意,每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沉下去的时候就这样拉住自己。疼痛已经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大剂量的止痛药只能产生轻微的缓解作用,坚持是最重要的。幻想即使是一个个很快破碎的泡泡,我依然愿意看着它漫天飞舞,我的饭量越来越小了,身体越来越苗条。以前哭着喊着减肥,但是,喝凉水都长肉,现在不用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知不觉地笑起来。青春是不可阻挡的,迷人的,即使这迷人的气息里透着呛鼻的草药味儿。


不是不想吃饭,非常想吃,但是,食欲是慢慢消失的。手变丑了,行动不方便了,身体里的痛铺天盖地,这些都不是不吃饭的理由。我想吃饭,谁也不会和食物结仇,瞅着饭菜,恨不得将胃割开条口子直接倒进去,然后再给胃安上拉链儿,将吃饭变成如穿衣服一样简单。


家人最看不得我吃饭的样子,尤其是母亲,这也怪不得,我数着饭粒进食的样子谁见了都会愁白头发的。


吃饭还是小事,可吃可不吃,而汤药是必须喝的。母亲每次将那黑乎乎的汤药端过来,我都要扭过脸去挣扎一番。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要不要这样活着呢。为什么药是苦的,这些被当作药的植物长在山里时是多么的美,为什么世间的很多事,一个转身便再也不是眼睛看到的那样,真相永远遮着,直到某一天露出狰狞的面孔。


没有为什么,每天熬药的母亲也不明所以,为什么花花绿绿的一包草在滚开的水里咕嘟咕嘟,就咕嘟成黑的。母亲说,这就是药吧,不好吃也不好看。


家里,多数时间只有我和母亲。母亲忙家务,我看书。除去吃饭睡觉,多数时间我都泡在书里。书是好东西,生病的日子里庆幸还有书。没病的时候就喜欢与书做伴,有病了书则变成良药。日子只有这样被别人的故事丰富着,生活才显得不那么枯燥,而且,我可以看书,对母亲也是一种安慰。母亲知道书对于她这个女儿的重要性,我曾经将她喂了半年的小鸭子从家里赶出去,因为那些小鸭子变成大鸭子时间我的眼里只有书。那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同处一个屋檐下,母亲过的生活和我过的生活是不同的。那个时候,母亲虽然生气,但却不无骄傲地和别人讲,她这个孩子看书看得像傻了一样。现在,我这个依然还在看书的女儿是不是还可以成为母亲口中骄傲的谈资,只要听一听母亲背地里发出的叹息就知道了。


偶尔我会收到一些外面的消息,某某同学大学毕业了,工厂上班的姐妹结婚了,等等,我会很好地将这些消息在内心里慢慢化解,努力不去对照自己,只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慢慢掏空自己,努力不去想,要怎么做才能够好好地活着。



那一年的夏天,我住进了省城最大的医院。


门诊部的医生上上下下地扫了我一眼,就在处方上写下四个字:入院治疗。


陌生的环境令人如释重负。省城医院像个大型的维修厂,专门修理出了故障的人,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这个工厂流水线的一个专等检测维修的产品,各式各样的产品扎堆地涌进来,彼此见怪不怪。我的状况和一些人比起来算是好的,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去医院是凡在身边陪着。作为恋人的我们,我的心里想得不多,或者是没力气想太多。


凡替我办好住院手续,再将我安顿到病房,一切妥当之后,因为工作得离开几天。


我出去送他。凡不让,我执意要送。虽然走路困难,可我在意和凡在一起的所有时间。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但是,每个人都得有非得自己去承担的事。


我们一起走到街口,我强迫自己不去看凡的脸,怕多看一眼,内心的防线就会崩溃。


凡走了,熟悉的背影慢慢淹没在人流里。我低下头,擦去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泪水。终于不用介意任何人了,不用伪装,只有一个人,陌生的地方,亲人在远方。


慢慢地往回走,一步是一步,小心翼翼,像小时候在田字格里写字,规规矩矩,认认真真,我必须保证自己的不出意外。只要不摔跟头,我看起来和身边的人没什么两样,决不像一个羡慕别人羡慕得要死的人。这感觉很好,好久没有这么好的感觉了。其实,这个世界有时候并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个样子并不是坏事。


进病房,迷迷糊糊地和大家笑,眼睛却盯着床,不说话,一头扎进去。谢天谢地,这个世界真的不算坏,至少有一处可以放下身体的地方。走不动了,多走一步都是世界末日。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粘得像强力胶,得拼命地向前拽,才能朝活着的方向靠过去。糊里糊涂的状态时,心里总在想,一旦拽不住,会掉去哪里呢。


睡着了,昏天黑地,突然一脚踩空,惊醒。动动身体,还好,活着呢。再睁开眼睛,看看眼前是不是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世间。有些糊涂,为什么那么多双眼睛一起看着我呢,好多人,还有医生。医生是不叫不来的,但是医生来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医生示意我不要动。我不动,在医院得听医生的话。当我清楚地意识到医生要做什么的时候,刚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医生检查身体,医生是男医生,众目睽睽,即使是女医生我也觉得难堪。因为生病,必须接受很多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比如无视尊严,内心的挣扎常常如哽在喉。可是,管不了许多,不舒服,头昏脑胀,身体膨胀得像要炸开,仿佛躺在火山口上,极强烈的烧灼感遍及全身。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不然不会惊动医生。想起来,忘了吃药,这样的失误是万万不行的。尽管吃药并不能完全遏制发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烧到意识模糊。有规律的发烧已持续很长时间了。身体里面仿佛藏着座活火山,不一定什么时候喷发,为了预防,吃药是每天的必修课。




医生检查之后,寻问我有没有退烧药,我说有;医生说打针退烧快,我说不用。尽管脑子浑,我的口齿还伶俐。我只求医生快点离开。发烧不是大事,至少我认为是这样。早就发烧了,烧起来还会退。如果只是发烧,我自己可以解决。医生走了,我松口气。坐起来,扫一眼大家。大家说,你刚才烧得吓人,连喊带叫的。我说,是么,我不知道。烧得连喊带叫令人意外。连喊带叫的记忆只存在于小时候,浑沌初开,对世界存在莫名的恐惧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长大了,长大了便懂得克制和收敛。但是连喊带叫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任何预兆,还吓着了别人。这很严重,但是,管不了太多。


拽过放在床头的包。一位年长的阿姨问我要不要用酒搓搓,我拒绝了。和酒比,我更相信药。和别人比,我更相信自己。迷糊中,那位阿姨的很像我远在家里的妈妈。我不再说话,在包里乱翻一通。药是救命的,只要有药,只要将两粒药片送进到肚子里,如期而至的倾盆大雨便会将体内的大火浇灭。


有人递来了水,我不客气,接过来“咕咚咕咚”两口,药片便被顺利地冲进肚子里。吃了药,我一头栽进床里,蜷缩着,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好了,好了,谁也不要管我了,不要和我说话,什么样的安慰都没用,只等时间过去,时间过去,云会开雾会散,柳虽暗花却明,让我独自和靠近那不疼不痛的幸福时光。



梦的海波涛汹涌,我在浪尖上浮起来,落下去,落下去,浮起来,再落下去。半梦半醒间,无生无死,无爱无恨,天地茫茫,不知去往何方。醒了,醒了,天亮了,天真的亮了,不再是漆黑无比的海,不再是快要将我吞没的海。动动身体,晃晃脑袋,还好,活着,头不昏眼不花,除了像刚刚冲过冷水澡,身体麻酥酥的,没有任何的不适。汗出的多,身上身下都湿乎乎的。身体又轻了。烧一次,轻一回,轻得要变成鸟。


大家人还在睡,除了靠门边的那个小姑娘,每张床两个人,陪床的人也跟病人似的。挨着我左手边睡的,是位胖女孩儿,她的妈妈,就是之前要用酒给我退烧的阿姨,极不舒服地窝在女儿的脚边,睡着还生怕碍着女儿的样子叫人心疼。


我逐一端详着病房里的人。只要活着,生命便充满着无穷的未知。谁能想到,有一天会这样和完全陌生的人睡在一个屋檐下,不是父母,不是兄弟姐妹,什么都不是,只是命运多舛,才有了这样的缘分。


时间早,又翻来覆去睡不着。经历头天的折腾,身体被汗冲洗过,脑子也水灵了。清晨的曙光从高大的玻璃窗透进来,白色地墙壁散发出幽幽的光晕。世界多么安详。我想到幸福,幸福的含义就是这样吧,至少对我,只要身体不再被疼痛撕扯,便是幸福的极致。只要每天不痛,只要不痛,身体再轻也没关系,即使轻得像片羽毛,只要活着,没有像羽毛一样被风吹走。


房间里静悄悄的,即使睁大眼睛,张大耳朵,即使心里万马奔腾,还是静悄悄的,像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永远都是静悄悄的,在人群里,从出生开始,在有限的人生过往中,从来都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和这个世界相处,即使说话,即使走路,即使用尽力气大声地喊,我的声音也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接受这样的自己,包括住进医院,又是一个不允许大声喧哗的地方。不是故意的,是不自觉地走到了这里。


房间里没有声音,走廊里也听不到声音,偶尔有人经过,脚也像踩在棉花上。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每个人都故意放轻自己;医院更像个检讨人生的地方,对待生命像对待磁器,懂得不再让自己受伤,也不伤及别人。


医院的早晨安静,安静得令人不安,有人的地方就该有声音,即使我发不出,至少应该有别人的声音。但是,安静,是掉根针都能听得见的安静,甚至听不到呼吸声。我往远处找。这里是城市,尽管是早晨,也应该有别于我居住的山区小镇的早晨。有生以来头一次,城市离我如此的近,从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走进它。光怪陆离、扑塑迷离、人海茫茫、摩肩接踵、灯红酒绿,灯像火一样燃烧,车像河水一样奔涌,楼建到天上,路铺于地下,我常常用我能想到的所有字眼儿形容城市,盼望有一天也从容地走进去,体会那份繁华与热闹。热闹多好,一个人永远也活不出的热闹,活着就应该在人多的地方,在闹中取静,在闹中寻找生机,像春天,即使是秋天,秋风扫着遍地的落叶,仍有一份蓬勃好过死一般的安寂。可是,我能吗,还可以吗。



入院之后的第一个早晨,我起的晚。我醒来时,大家都已经收拾停当。我觉轻,有点动静就醒了。应该是大家唯恐吵醒我,尽量不弄出声响吧。我坐起来。因为昨晚的事,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没有人提昨晚的事,大家表情平静,该做什么做什么,并问我睡的好不好。我说好,从不好到好,就是好。


的确好。太阳出来了,明亮的阳光照进病房,照着每一个人脸,夜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尽,新的一天会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



早饭之后大家都呆在床上。


走廊里的人渐渐地多起来,医护人员往来穿梭,家属仨一群俩一伙聚在走廊里聊天,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探听和自己有关或无关的消息。


过八点医生开始查房。查房之前护士先来告知,必须穿病服。我看着大家,没有人主动穿,大家听着动静决定穿病服的时间,到了不得不穿的时候,原本笨拙的人也变得麻利。病人穿病服,就像工人穿工作服一样,是规矩,既然住进来便没理由不遵守。但是,没人愿意遵守这样的规矩,病室里的五个人都不想穿。三床说,咱就穿一会儿,走了就脱下来。我将病服在身上比量着,宽大的衣服里足够装下两个我。病服也是衣服,是衣服就应该做得漂亮点。如果漂亮了,让有些想穿而穿不上的人恨不得自己也得个不碍事的病住进来,过过穿病服的瘾。愿意不愿意的,每个人都穿上了,家属被请出去,房间里清一色,白床,白墙,外带穿衬蓝条的白色病服的我们。我心里突然有了庄重的感觉,病人也算是个群体吧,和另外的人群,学生、军人,凡是因着装而被归到一起的人们一样,是个群体,每个群体都有自身的定位,病人也不例外。


医生来了,不是一个,是呼啦啦的一群,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一下子把病房堵得水泄不通。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老医生,戴眼镜,花白的头发,腰不弯背不驼,镇静威严。来的人多,说话的只有他一个。我住的医院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跟在老医生身后的年轻人,应该是医大的实习生,老医生应该是他们的导师。老医生面无表情,声音也仿佛从流水线上下来,整齐,没有温度,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和病人说完再和身边人说,症状,起因,诱因,治疗手段等,表述清晰、言简意赅。这情景不同于我以往的就医经验,老医生的解说,透着极强的专业水准,也透着极强烈的对生命的无视与冷漠。不仅是教授,包括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给我这样的感觉,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个标本,没有体温,没有感情。


因为查房,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坏。


查房像刮台风,台风过去,一切恢复平静。大家放松下来,一个个在床上东倒西歪,左右翻滚,趁着护士没来打针的空,尽可能多地活动着胳膊腿儿。除了我有检查项目,其余每个人上午都得老实地呆在床上等护士来挂吊瓶。


我也想呆在床上。不用走动,能够呆在床上是何等幸福的事。磨蹭着下床,穿衣服穿鞋,一切准备停当,深吸几口气,必须去,检查是躲避不了的事。


我决定不穿病号服。我相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给我检查的医生会因为我没有穿病号服而将我赶出去。而不穿病服,我会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在路上。真的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医院里,我会爱上这个地方。每天也不要做这样那样的检查,因为身边全是志同道和的病友,我会把呆在医院的时光当成度假。


出病房,拐弯,小心翼翼地下楼,每走一步都如芒刺在身。我最怕下楼,下楼和下山一样,稍不小心就会滚下去。膝关节走平地都跟火烤似的,下楼梯时前倾所需要的撑力仿佛火上浇油,每走一步我都禁不住暗吸冷气。腿上没力量,疼痛使得迈出的每一步都找不着方向。我还得提防那些下楼时连蹦带跳的家伙,他们随时都可能将我变成皮球。我担不起任何的不小心,为了安全,只要身后有人,我赶紧停下来。只要不挡路,没有人在意我为什么停下来。实在疼得受不了,我会坐在台阶上,不是干坐着,多坐一会儿就多解几次鞋带儿,还可以将鞋带系得漂亮些。


几十步台阶,我走了很久,也走出了一身冷汗。


终于出了楼道,天宽地宽,心也跟着宽了。


医院太大了,像走迷宫,也像走长征。走路消耗着我的勇气和自信。每天,想到和想不到的检查都需要我不停地走在路上,而疼痛无时不在。我想停下来,即使是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棵角落里的草,哪怕什么都不是,随便摞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动,不需要任何的克制与隐忍,或者,再进一步,活着也放弃。问天问地问自己,每天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医院里有很多树,高大,遮天蔽日,阳光从翠绿的树隙间筛落,遍地金黄,我走在其中。这情景看起来多好,像幅画,没有人会想到画中的女子,内心像秋天,像风中的落叶。


走不动了,我就在树中间找处椅子下下来。


坐下来,什么都不想,我是谁谁是我都不重要,像一只搁浅的小船,不进也不退,又像一粒清晨的露珠安睡在的叶子间,直到太阳升起,直到滴落与消失。




每天仍在发烧。


发烧没有因为住院有所改变。体温是慢慢攀升的,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持续的发烧严重地消耗着身体,加上厌食,我的体重骤减。发烧使病情恶化,并加重骨节的疼痛,尤其是膝关节,肿胀得几乎不能弯曲,即使抓着东西也无法蹲下去。


走路越来越小心,怕碰怕摔,如果生命是一块玉,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托着,随时有粉身碎骨的可能。那是谁的手,是命运的手吗。我不信命运。命运像掌心纹,再无常,只要攥成拳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要求的不多,看起来像正常人,处于陌生的环境,不暴露真相,世界看起来多么美,谁也听不见谁紧咬牙关的声音。


我的手常常放在胸口,以感觉心脏的跳动。里边很安静,仿佛睡着了,而我的脚不过是小心又小心地驮着一个易碎的梦在人间奔走。


上楼,一步又一步,像登山。真正的山的远处,城市里的楼就是山,每天下了这个山上那个山。这是城市的不好,人太多了,要将房子盖得象山,我已经爬不了山了。


开始时,一只手抓着楼梯护栏,渐渐变成两只。这样拽着,身体随着臂力上悠,可以减轻膝关节承重时产生的疼痛。连着上了几个台阶,突然不行了,心跳加速,汗出来了。心脏好久没有这么快地跳了,我甚至忘了它的存在,它安静,疼痛无数次在我的身体里翻浆倒海,它始终没有吭过一声。现在,没有一点征兆,它突然跳起来,越跳越快,仿佛在报复之前我对它的忽视。它跳得太快了,像打鼓,激越的鼓点,震天动地,震得我两眼发黑。我没做什么,不过是爬了几级楼梯,只是将走平地变成登山,登山不过换个走路的姿势,结果心脏跳成了这样。我好像忘了,心脏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在我的关节频频发出危险信号的时候,它也出了毛病,只是不说而已。我所以上楼,就是去检查心脏。现在,不用检查也知道,我的心脏也出毛病了。


我趴在护栏上,不知道怎么办。是上去,还是下去,比较一下,回去的路更远,而检查不做不行,医生比我更需要结果,他要从各种结果中诊断出我的病,病的程度,病的种类,然后找到治病的方法。治病的方法对我很重要。


我死死地抓住楼梯扶栏,横下心,无论如果都要上去的。腿不能软,腿一软身体就会变成皮球,皮球下楼的速度惊人,我还不想活得那么壮观。我强装镇定,用力地咬住嘴唇,身体里潜在的能量一旦被激发出来,竟然一口气冲上了三楼。站在三楼楼梯口,我捂住嘴,仿佛一松口,心就会跳出去。我站立不稳,眼前天旋地转。在就要倒下的瞬间,我本能地看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渴望有一张认识的脸,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没有,没有我要找的,只有结实的,岿然不动的墙坚实地立在那儿等着我过去。还好,一切都不算坏,累了的时候有张床,倒下的时候有面墙,永远不要担心,这个世界总是有个地方在你就要掉下去的时候接住你。我朝着墙走过去,身体一挨上,就仿佛抹了润滑剂瞬间滑到地上。很多人看过来,甚至有人走过来,向我伸出援手。


没事了,没事了,坐下去就安全了。我将头抵住膝盖,身体抱成团,众目睽睽,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眼泪藏起来。


凡赶回来了。


晚上,我们并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握在一起。


走廊里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惨白的灯光,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三三两两的病人,有时静,有时慌乱,这样的环境不适合谈情说爱。

我们很少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催促凡早点回去休息,我宁愿在背影里依靠着他,也不愿这样欲说无言。


凡为什么要在这里。


从这里走出去,是城市,繁华热闹,充满人间烟火,那里没有刺鼻的药味儿,因为我,凡却要呆在这样的地方。


凡喜欢我,他说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早就有了。早是多早。小时候,我们的家在一条街上,过了马路是他家,过了马路是我家,他和哥哥是朋友,他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朋友。那时候,我叫他哥,一起玩的伙伴只有我叫他哥。伙伴们怕他,说他肚子里净是坏水,不一定哪一天坏到他们身上。我不怕。我看不出他哪儿坏。他家的房前屋后种着各种果树,磨盘,海棠,秋子,里子,樱桃等等,很少有人家像他家那样舍出地养活那些不当饭吃的玩意。每年春天,凡家的园子像花的海洋,生活在那么美的地方,即使坏能坏到哪里去呢?我们长大了,长大之后的很多事儿,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清楚地看在对方的眼里,凡是下决心要在我这片日渐荒芜的园子里养花种草了,可是,我没有信心。这样的我会给凡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不敢想。我是个溺水的人,凡则像一根救命稻草,是他将我拉上岸,还是我把他拉下水?


我不敢往深处细想,想多了会疯掉。和凡在一起,我无法回避内心的惶惑和不安,常常下意识地缩回不由自主地伸向他的手。但是,我又非常渴望凡那双结实的大手能够引着我走出命运的沼泽。



在医院,我更愿意一个人呆着,拒绝家里人来医院,催促凡去工作。相比在家,我更喜欢住在医院。医院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尽管有时候把人藏进去,不再放出来,也许我就是那个不再被放出来的人。在医院,见识了太多的生与死,我愿意独自品咂其中的滋味儿。


只要身体允许,尤其是吃过解热镇痛药,身体的热度还没起来的过程中,我会去外面走走。去外面感受一下,看到的听到的,远和近,离开和融入,热闹和寂寞,在纷嚷的人群中相信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肯定自己的存在。不管怎么样,若大的天地间,只要喜欢,花是我的,风是我的,阳光也我的,真切地体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一无所有的人。


医院的各种条件都很好,不愧是有名的大医院,尤其室外环境,仿佛置身于花园中。花多以红花为主,每到一处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花的名字也好,姹紫嫣红,明明只有一个红,又饶另几种颜色做铺垫,起名人的用意应该出于对那种足以令人失语的火红一种无以复加的喜爱吧。红花好看,绿草也迷人。那些躲在角落里的小草,那些无处不在的小草同样吸引着我的目光。这些草,边边角角地都有着生长,人们踩着、踏着,她们依然地绿着,并倔强地挺直腰杆。我觉得草是无心的,我要是一棵草就好了!



我住的是中医科,偶尔听医生说起,中医科是没有死亡指标的。


头一次听说,医院还有死亡指标一说。我听得最多的是生产指标,流动指标,完成的指标,完不成的指标,这样或那样的指标就是没有听过死亡指标。原来,生命还可以这样被计算。


在医生眼里,或者说是在做了医生的人的眼里,死亡是很正常的事,生或死,只是人类数量总和里多一个少一个的问题。这些常年工作在医院里的人,个个练就了铁石心肠,说到某个病人,就像说一堆萝卜白菜,生病了只是菜里长了虫子,死了就是被虫子吃掉了,就这么简单。


我也想将生与死往简单上靠拢。我觉得自己是无畏的,每时每刻都被疼痛像空气一样包围,虚弱得像风中的泡泡,不止一次问自己:真的要这样了无生趣地活下去吗。


夜漫长,梦支离破碎,常常半梦半醒之间不知身在何方。


每当走廊里传出嘈杂的人声和车轮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尖锐的叫声时,我惊恐地瞪大双眼。又有人死了,又有人像风中的泡泡一样碎了。


死了。也许,下一个人就是我。



凡的工作告一段落,便立即赶回医院。凡在,我的内心更加脆弱。我努力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常常脸上挂着笑容,眼角却滚动着泪花。每次鼻子发酸,我赶紧捏住。这个办法好用,真的可以将眼泪逼回去。


没事的时候,我会要求凡陪我出去走走。我喜欢和凡肩并肩走挽手地走在洒满阳光的路上,凡会配合我的慢,紧紧的抓住我的手。我们说话,挑开心的事说。每次凡转头看我,我会扳正他的脸,命令他朝前看。我扭曲的表情会煞风景,呲牙咧嘴,歪鼻瞪眼,外带唏嘘声。为了使迈出的每一步都自如随意,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要和僵硬的身体对抗,要忍住脚底的灼痛,和凡走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我的地狱和天堂。


即使这样,我依旧珍惜凡在身边的所有时光。我的内心矛盾,对他的依恋越深,心情越烦躁,人格越分裂,一个我变两个,两个我变四个,最后是无数个我一齐压过来,叫我无法招架。是不是还有人像我这样无时无刻地不在剑拔弩张地过日子,像拼命一样才能活下去。


(待续)





窦宪君,生于1967年,现居黑龙江尚志,出版散文集《没心草》,获得2012年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作品散见于《小说林》、《诗林》、《广西文学》、《奔流》、《少年文艺》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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