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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里弄:一座城的记忆 失落的故乡

 naiga书馆 2016-06-13

上海里弄:一座城的记忆 失落的故乡


上海

在高速城市化带来的拆迁与翻新中,许多原住民不但在现实中遭放逐,还在记忆的家园里被驱赶。幸而,上海正在追寻更有人情味的旧区改造方式。值守老房子的人们,也正以自己的趣味营造着延续城市记忆的有机更新。

2013年,为了听“上海文学计划”的讲座,我第一次来到思南公馆。一幢独栋老洋房早早坐满了人,等待数十位中外作家朗读自己的作品。最后出场的葡萄牙作家乔· 托图说上海这座城市隐藏了很多东西,“按摩师不只是按摩师,发廊妹不只是发廊妹,‘全家’里也没有全家人在吃饭”。我还记得,散场后出门,成片洋房的轮廓在晕黄灯光中若隐若现。

上海

▲思南公馆散布着精致有趣的店铺,蒲蒂花馆是其中一间。它的一个门口在复兴中路上,逛完对面复兴公园的人们常会来此收束花再回家。

天下别无二家

这片东起重庆南路、西至思南路西侧花园住宅边界,南邻交通大学医学院、北抵复兴中路的街区,还有个朴素的名字叫“卢湾区第47、48街坊”。分隔两片街坊的思南路始筑于1912年,原来叫马斯南路,因法国音乐家Jules Massene而得名。由思南路近复兴中路进入步行街,便是踏入思南公馆的最寻常路径。两百米长的路上矗立着十八幢老建筑和五幢新建筑,穿插了六个大小不一的开放空间,众多店铺散布其中,吸引人坐下、起身又来回。

为何安顿于思南公馆?询问之下,店主们不约而同答:被法式风情迷倒。的确,如果有所谓上海梦,“法租界情结”应是其中一个。出步行街,往南的四排相似别墅群在20世纪30年代吸引了大批名人迁入,今天的思南公馆87号曾是梅兰芳寓所,81号则住过《孽海花》作者曾朴,也是当年法国文学沙龙的主要场地,想来今天的“思南文学之家”也是有点儿致敬的意思。

▲思南公馆的杜梦堂画廊里,巨嘴鸟雕塑与《 绿色背景上的紫色骏马》画幅相对。这家老牌法国画廊以动物具象雕塑及绘画收藏闻名。

思南公馆能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成为名士云集的高级住宅区,并非偶然。当时上海的工业化矛盾已经冒头,正值国际上流行专治城市病的“功能分区”理念,法租界公董局便欣然一试。借着总领事集权制的便利,公董局将工商业的消极影响从住宅区中一举剔除。马斯南路街区规定只许用砖头和石块建造西式房屋,必须有卫生和暖气等设备,区内无论是商业设施的业态与规模,还是生活垃圾与各种污染,都做了具体限制。大刀阔斧的改造让马斯南路成为其时上海最令人艳羡的街区,书店、洋酒店、水果店、音乐舞蹈学校和医疗诊所各样齐全,浓郁的法式情调如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熊月之所言:“天下别无二家”。

然而此后战乱迭起,20 世纪50 年代后租界风光不再,马斯南路随之不振。直到20世纪末,思南路成为卢湾区密度极大的居民区,从1944年的每幢两户发展为平均每幢14户。思南公馆先放开一步,以住宅置换、居民外迁、必要修缮、整幢使用的方式重建街区。1999年思南公馆项目启动,边置换边修复,十年后最后一户才搬走,最终保留、保护老建筑51座。在街区转一圈,你会经过独立式、联立式和带内院独立式花园洋房,经过联排式、外廊式建筑,经过新式里弄、花园里弄和现代公寓构成的建筑群,真真一场上海近代住宅建筑展。

▲原名福开森路的武康路集聚欧陆风情建筑,包括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武康大楼。赵丹、秦怡、孙道临等名流曾居住于此。

担任思南公馆总体规划及单体建筑设计方的是法国Arte-夏邦杰建筑设计事务所。事务所合伙人皮埃尔· 向博荣(PierreChambron)告诉我,思南公馆的保护修缮一方面讲究所谓“修旧如旧”,另一方面用玻璃与金属营造现代感和时尚感。新建筑与老建筑在体量处理上,通过高低错落的变化,形成丰富的空间关系;在立面处理上,基本色调相协调,以灰黄、暗红、明灰、木色为主,而在肌理效果上求多变。为了好看,建筑外墙粘贴的鹅卵石都是在本地采购,一颗颗挑,务必颜色、形状类似。如今,思南公馆由四个相辅相成的功能分区组成,凭借情调与腔调,这里走出过电视剧《长恨歌》里的王琦瑶,安放过电影《色·戒》里易先生的办公室,也还原了电影《小时代3》里的一场鸿门宴。可想而知,整个街区的风格该是怎样的统一且多样。

今年春节刚过,我又来到思南公馆,听学者陈尚君讲节日诗,说“万岁万岁”在唐朝的意思是问候新年好。“唐朝没有陈先生不认识的人。”作家孙甘露道。全场会心一笑。这是我们的海上风月梦,与隔壁的繁华梦距离不过五分钟。

只是日常

思南公馆常让人想到它东面的新天地、南面的田子坊。但与思南公馆的建筑群落不同的是,新天地和田子坊以石库门里弄为主。花园洋房一直指向高雅优渥的文化生态,粗糙潜隐的弄堂却是“这个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

▲在巨鹿路的一座新式里弄小区内,步入“ViSH实验上海”即是穿越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欧。

与欧洲城市如巴塞罗那,或者小型历史名城如平遥不同,上海的历史建筑没有形成城市规模,而是以点状或片区的形式出现,这就导致在城市功能大幅拓展时,里弄街区的保护与更新不得不被挤兑,除了部分弄堂被作为历史遗产保护,大多都已被新式住宅小区和摩天大楼吞噬。

在一本名为《上海里弄文化地图:石库门》的小书里,自由摄影师姜庆共和席闻雷以一张20世纪40 年代的民国里弄地图为索引,花五年多时间奔走记录上海石库门现状。书里还附有一份“上海石库门里弄不完全名录”,收录了四百多个弄堂,“应该有更多,实际总数在六百个左右”。书的封面挑了看似不搭的亮橘色,姜庆共说,希望人们能“翻开亮丽的表面,去看看背后的真实生活”。

20世纪90 年代末至今,上海政府提出了一系列的里弄保护性改造政策,当新天地被指责为过度商业化的石库门空壳时,后来出现的田子坊则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里弄文化的原貌。“自下而上”的改造模式离不开原住民的参与,然而,商业兴起后,他们的生活不免受到妨碍,一些摩擦渐生;并且随着田子坊人气的逐渐飙升,街区建筑的租金水涨船高,很多艺术家只好另谋高就。

而与推倒重建为高端住宅区的建业里相对,步高里旧式里弄住宅群的保护是最不伤筋动骨的。这条巴金住过的弄堂以完好的原生态保护著称,即首先利用现代历史建筑的修复技术重现里弄建筑的原始风貌,再通过现代生活设施的优化提高居民的生活质量。这种保护模式是静态的,类似于保护文物建筑,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了居住建筑空间的自然演变。

▲位于黄陂南路374号(原树德里106号)的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是两栋砖木结构的二层楼石库门楼房,此为20世纪20年代上海的典型民居。

从纯粹商业开发的新天地模式到保留原住民、引入文化创意产业的田子坊模式,从开发商业住宅的建业里模式到保护原生态的步高里模式,都是历史长河中一次次的试错所造就。如何避免城市更新过程中因“一锅端”而导致的“文化失忆症”?一些老屋的新主人给出了答案,他们正默默改变着上海旧街区的里子。

清早,静安区华山路一条细长巷子尽头的小院里,管家起床了,用朋友送的刀鱼馅下一碗小馄饨,然后修整院子,等待巷子里传来到访的脚步声。这个名叫AtaraxiaStudio的屋子有两个朝南房间、一方庭院、一间厨房。最初听说管家是因为他“上海第一面”的名号,据说他亲制的手工细面食材讲究,口味地道,可惜我还没有机会尝到。但不要误会,Ataraxia Studio不是餐馆,而是杂货铺,屋里食器、茶器、衣服、旧家具与小众杂志被仔细收放,墙上还贴了张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广告纸,“从垃圾箱里捡的”。

说不是餐馆,总能见着管家招呼一桌人在桂花树下围坐,吃吃喝喝,一份蟹粉生煎、一碗面,或者一杯咖啡也好。要出远门,管家就把院子钥匙交付朋友,让他们随时来玩。这样的院子、这样的人,难怪朋友说管家“租下这个院子就像‘逆袭’,是对城市失速膨胀、个人空间衰竭的当下的一种平和对抗”——正印证了Ataraxia的意思: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才是日常生活。没有拍照打卡的创意文化园区,没有兜售历史的商业购物中心,没有非去不可的历史遗迹,也无所谓关不关注——小店的客人是有灵敏触角又心意相投的高黏性群体。你来了,那好,“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一切自然生长,日子很仔细地过着,像管家院子里的桂花树开了又落,旧街区变成了可爱的新社区。

▲“ViSH实验上海”以天真色彩和明朗气质召唤你的童心。

回到弄堂

我朋友葛洛人生的前12年在一条弄堂里度过,爷爷奶奶、舅舅家三口、自己家三口和一对外地夫妻租户住在一栋两层小楼,站在窗口,对街邻居触手可及。如今,有了稳定工作、住进宽敞公寓、不必考虑出国玩要怎么省钱的葛洛开始怀想弄堂生活,“特别是邻里间的亲热感”。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在Airbnb上查找弄堂房。

找到的第一间房在淮海中路的老弄堂里,房主Darcy说这间房子的年龄和她爷爷辈差不多大。去年,在香港理工大学主修酒店管理的Darcy接触到Airbnb,研究之后,便想借自家的“灶间”学以致用。分隔了单独空间、新建了卫生间、嵌入了榻榻米床、开了小天窗、也费尽心思营造温暖细节比如提供全套油画工具之后,小屋摇身一变。第一次出租,Darcy担心房客不喜欢她的设计,所幸“他们都是很有情怀的人”。

第二间房是巨鹿路上的石库门老宅,“见到乌漆木门就再也走不动了。屋子已经有近百年历史,门窗、枯井以及院子里头晾挂的衣裳,整个弄堂都散发出一种时光的味道”。满足了“老”这个要求,剩下的便全是挑战:没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水压较低、电源负载不够、底层的防潮没做好……房主Jing还花了许多力气找到与房屋相匹配的旧古董家具,并用现代化设施提升房屋的功能性与舒适性。“想尽一些力保护这些老房子,展现海派弄堂的魅力”。

▲在Shanghai Slim's三楼的酒瓶墙前,老板笑说“这里拥有美国的一切”。坐在露台享用上等的安格斯牛排和波士顿龙虾,这家餐馆是思南公馆最自在随意的去处。

第三位房主Julie在来到上海第三年时,想换一套更有本地味道的房子,最终选择了新乐路上的这套弄堂老屋,设法将之艺术化和实用化:开辟了田园风的办公和影音空间,翻新了阳台——当初它完全被废弃了,如今却是“孵太阳”的小花园,也成为Julie在家里最爱的部分。由于经常在亚洲各国出差,Julie觉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和人分享,便将它搬上了Airbnb。

老房子邻里近,小施工也会吵到旁边人家,但邻居都给予这些房东很大支持,完工时许多人听说了便来参观,对比一看,很是惊喜,部分邻居由此想尝试改造自己的房子。而这些新派老屋也颠覆了葛洛的弄堂印象,她不知该选哪套才能既实现体验又不破灭记忆,还有点儿近乡情怯。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油烟浸润的人间,记忆总会以变形的样子拾回——故乡失落了,咬咬牙,还能再建一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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