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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会评论文的形态与境界(上)

 阿里山图书馆 2016-06-14

音乐会评论文是音乐批评的一种特别文体,它具有音乐批评的一切特征,同时又与其他音乐批评有所不同。写作音乐会评论文,需要评论者莅临音乐会现场观摩音乐会,聆听音乐作品的演奏演唱,感受音乐会的整体氛围,这是音乐会评论文写作的第一要务,现场感的捕捉,对音乐会剧场效应的充分体验,是音乐会评论文不同于其他音乐批评( 文评、书评、人评、事评、碟评等) 的独特之处;一场音乐会是创作、表演和管理有效协作的成果,容纳了巨大的信息量,从音乐作品的质量、作曲家的风格创造、独奏者或独唱者的表现、乐团及指挥家对音乐的把握,到音乐会曲目选择的依据、音乐会演出的效果及听众接受情况,乃至音乐会这种“现象”本身,皆是音乐会评论文可以考量评价的对象,可评论的内容相当广泛;音乐会的演出,是某一个特定时期和特定地域内社会环境及经济文化发展的缩影,映射出当地民众的审美品位和艺术认同,具有强烈的时代性,音乐会评论文应反映出这种时代性;与客观准确的音乐会报道和逻辑缜密的音乐学术论文不同,音乐会评论文强调感性、强调时效,它应该在音乐会结束后的48 小时内就“出炉”登载,在音乐会“余波未平”和“热度未退”的时段推出,引起听众对音乐会的回忆和思考,因此,吸引眼球的标题、激情四溢的评述和短小精炼的规模,是一篇优秀音乐会评论的必备。

一、音乐会评论文的五种形态
就目前已有的音乐会评论文的写作方式,大致有以下5种基本形态。

1. 归纳描述型
这一类音乐会评论文的特点是:文章主体是对音乐会基本情况——如音乐会曲目安排、乐团和演奏者情况、音乐作品内容体裁、音乐会演出背景等——进行介绍,对于音乐会现场的演出进行描述,对于音乐会带给评论者的总体印象进行概括归纳,有一定的评价。

2014年5月11日傍晚,雨后清新的空气,弥漫了整个上海音乐学院。今晚这里将要迎来的是“南”与“北”间的对话I ——2014“上海之春”中国优秀室内乐作品音乐会。……

音乐会中,贾国平、何训田、陆培、郭文景、许舒亚、安承弼、陈其钢,七位作曲家的七部作品创作时间横跨20年(1983~2003),其中很多都是荷兰新音乐团委约的作品。荷兰新音乐团的演奏家们的演奏完美无瑕,谢亚双子、霍永刚、王磊等中国音乐家的合作锦上添花。指挥Artyom Kim双手的变化万千之中,锻造出极其细腻的声响,令人回味无穷(见张超《南北对话东西汇流》,2014年5月29日《文学报》)。

此类评论文因侧重音乐会情况介绍,注重传达音乐会现场信息,“现场感”和“即时性”较强,在写作上较易实行,故在音乐会评论文中占据不小份额。此种形态的“乐评”固然有着较广泛的群众基础,往往在音乐会第二天就“及时”出炉,快捷便利,通俗易解,能够快速有效地将音乐会信息传播给大众,倾向于报刊“新闻报道”的性质,但因其重“述”轻“评”,“客观性”大于“主观性”,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音乐会评论”。

2. 聆悟阐释型
此类评论文,注重记录对于音乐会的聆听体验和感悟。在描述聆听活动过程中听者的切身体验和瞬间感悟时,往往也对音乐作品的技巧、修辞、特性、情感、意境以及音乐会的整体氛围或风格加以总结阐释。

这部作品常被解读为暗含着“浮士德”的身影,在此却也是另一重关于“夜”的叙事,夜化身为更沉重的枷锁、宿命与魔性,它将你抽打在地上,却也是超越的契机。开头7小节引子,在不同钢琴家中有极为不同的处理方法,陈宏宽偏向神秘、隐晦的开始,难以捉摸将行的方向。这架钢琴的低音极为浑浊,但对应恐惧、抗争的气氛倒也应景。陈宏宽擅长从微小处发现动力,使线条与乐句充满与生俱来的生机,众多弱起、附点的推动使乐句一次次拱起,营造漫长、艰难、百转千折的高潮——就是这种过程令人紧张到极限又欲罢不能。……长休止只有短短11 秒——这一处只有陈宏宽的《b小调》里才有的令人惊讶、惊叹、惊为天人的休止,在他之前的演奏中有时能达到近30秒。在那漫长的时间悬停的时刻,虽是寂静无声却承载、凝聚着最宏大、最隐蔽的转变,蕴含着崇高的戏剧性——那是将要抵达新生,天国与升华的阶梯(见鲁瑶《向“夜”的敞开——记贝希斯坦160年钢琴传奇——陈宏宽大师独奏音乐会》,引自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组委会办公室编《第30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评论文集》,第128页)。

此类评论文,偏向于用文学性的语汇,以叙事的方式,尽量忠实地记录描述评论者在聆听音乐会过程中的感受体验,可能是听觉器官接受到的音响直感,可能是因联想而幻化的音乐形象,也可能是在连续的情感共鸣累积中瞬间的领悟。这些饱含激情的对音乐的描绘叙述,无疑是十分宝贵的“个性化”阐释,是评论个体自我身心与音乐相碰撞与融合的通透介入,音乐的灵逸、人的灵慧都有可能在这碰撞融合时被激发,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在这过程中产生的诗意性的情愫有着强大的感染力量。

3.分析解读型
分析解读型的音乐会评论文写作,指评论者依据一定的音乐创作准则,在聆听欣赏的基础上,以细致的剖析手段,对音乐会作品的形式、修辞及内涵进行解读,对音乐会作品的价值进行评判。此类评论文通常针对音乐会演出中的新作品而写作,作品的形式与修辞运用是被评论的主体与核心。

下半场演出的管弦乐作品以陆培教授的《相和歌》起头。以汉代“相和歌”标名,仿其“艳、曲、乱”大体结构与构思,作曲家怀古叙旧的情绪显而易见。‘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的趣致,则在二胡、琵琶和乐队交相协奏,以及不时有人声铿锵引拍、轻声低吟中得以体现。如果说陆培意在感怀,紧接其后年过八旬的著名作曲家吕其明的管弦乐序曲第4号《雷雨》则重在叙事。作品依据曹禺名著《雷雨》的相关情节而写作,故事性强,功力深厚的配器,令风声、雨声、雷声及呻吟、呐喊声呈现出很强的画面感(见刘红《听梦——“观后”》,引自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组委会办公室编《第30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评论文集》,第80页)。

两位“90后”作曲家的构思虽带着明显的“学院气”,倒成为上半场亮点所在。周梦天依北岛词所作《走吧》对词乐关系有一些独特的美学思考,着意凸显汉语字调的音韵美,字末下滑音倒也是对“没有归宿”的“歌声”的一种贴切比附。饶鹏程的《为要寻找一颗明星》颇切中徐志摩“单纯信仰”的人生理想。徐诗中的“黑夜”并不死寂,而更像在梦呓。作品中,非常规音色营造的恍惚效果,清淡迷离的和声,由平缓至高潮的疾速推拉以及女高音纤柔音色的控制,均实现“梦”的超现实气质。在艺术歌曲中注入史诗性构思并非易事,周乐的《昭君出塞》采用的四言体格律诗为旋律写作带来一定限制,而钢琴伴奏又时常与人声处于亦步亦趋的状态,因表情单薄并缺乏整体连贯性而难以充分承托词中的悲情分量(见李明月《创新,厚“古”不薄“今”——评海上新梦VII艺术歌曲、管弦乐新作品音乐会》,载《文汇报》2013年5月2日第七版)。

分析解读型的评论文,注重的是将音乐作品作为“文本”对象来对待,以理性的精神对它进行认知,用近乎“解剖”的手法来对作品的形式存在、结构曲式、修辞运用、意境内涵及音响效果进行分析读解,以上述判断为依据而形成对作品的基本评价。

写作此类评论文的作者需要较为专业的背景,不仅能够熟练地应用音乐技术工具对音乐作品进行相对细致准确的分析,而且必须具有一定的音乐理论视野,热爱各门类艺术,精通某项艺术实践活动,还在文学、历史和哲学等方面有广博的知识,方能在写作时游刃有余。此类评论文写作者,多来自“学院派”,往往“学理严谨、学养深厚、行文规范”,能够运用博古通今的系统知识和专业技术,深入浅出地对音乐会作品进行分析论述,对作品艺术价值的评断通常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一种极端的做法是,有评论者携带乐谱进入音乐会现场,在聆听音乐会时,同步阅读乐谱,以期能够在音乐演奏“第一时间”分析理解作品。事实上,这种做法可能会极大阻碍了听者全身心投入聆听体验音乐展现过程的效率,妨碍了对音乐的“真切感受”,反而是“欲速则不达”。较好的做法是,在音乐会演出之前,先对乐谱进行研读分析,对音乐作品的形式特征基本把握,在音乐会现场再充分感受与“读谱”不同的听觉体验,将之与事前的分析结果相对照,共同形成对音乐作品的评判。

分析解读型的评论文,是音乐会评论文中理性、专业特质的具体体现。但此类评论文却不太受广大听众的欢迎,因为偏重技术分析和学理性阐释,文中不可避免出现大量专业技术术语和概念化语词,阅读起来艰涩难懂,对普通读者来说是无法逾越的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音乐会评论文的社会认同。

4.思询质疑型
思询质疑型的评论文,是评论者在对音乐会整体风格和演出情况进行概括把握之后,针对音乐会中显现或隐含的某一问题进行冷静思考,深度地质疑,对其可能的转变进行问询,其实质是提出不同的看法,促使改变。

第30届“上海之春”期间,针对“春天的律动II——上海音乐学院民乐重合奏专场音乐会”而写作的评论文,标题就以质询的口吻“抛出”观点:“民族音乐何以开启新的征途?”

文首,作者由中国民族音乐会的传统说起,对将要涉及到的论题进行了铺垫:“每当我们走入上演有关中国民族音乐的音乐会,‘炫技’‘飞速’‘快慢快’‘大合奏’‘喜庆’等关键词的字眼,总能在聆听前后从脑中闪过,它们似乎已成为了人们讨论民族音乐时无法回避的符号。”

在对音乐会的演奏曲目一一进行描述讲评之后,作者进入评论文的尾声,点到题眼,对这场民乐重合奏音乐会的“经典”演绎提出质疑:“在本场音乐会作品中,我们聆听到的大多是民族乐器炫技性和快速的声音。在近一个世纪的专业民族音乐对于新技法的探索之后,当下我们对于民族音乐的审美要求,是否在几代音乐家对技术追求和高难陈述之后应有所转变? 中国人的耳朵除了熟悉并适应于喜庆翻天、快速“炫酷”的听觉刺激感,是否还能接受慢速、静态的声音沉淀?”

在包含了传统民乐曲《良宵》《打虎上山》《金蛇狂舞》的重配版,以及上音教师们的笛子重奏、古筝重奏、弹拨乐重奏、民族管弦乐新作品这样一份曲目单的音乐会面前,恐怕多数乐评都会是一片褒扬声。但作者却以独到的眼光,指出一处鲜被关注的问题——民族音乐的速度和表现意境,别出心裁,使得这篇很可能落入俗套的评论文瞬间焕发出耀眼的光彩。

此类评论文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能够超越一般乐评的眼光,发现问题,指出问题,甚至提出良好的建议,促进对音乐会某现象的思考,从而推动音乐会的创作、表演、策划、管理等系列“工程”的发展。

5.评判提升型
评判提升型的音乐会评论文,是指评论者能够结合针对相关演出的分析阐释,深化完善某些既有理论,或通过对音乐会内涵的独特把握,提出新的理论范畴,结合自身或者社会当下现状进行讨论,以具有创造性的价值尺度来对音乐会进行评判。

“大地如人生——记马勒怀想《大地之歌》专场音乐会”乐评并未对音乐会演出的现场情况多加描述,只是交代了演唱演奏家,回溯了马勒创作《大地之歌》的历史背景和首演情况,作者的评说重心在于阐述对于马勒音乐理解的自我认知:“不可否认的是,马勒是一位难以‘读懂’的作曲家。初听马勒,也许其作品长大的篇幅、晦涩的音乐语言会让人却步。即便如此,马勒的作品还是广受关注,人们认同马勒,是因为通过他的作品可以‘反观’现代,其作品中饱含对世界的独特诠释、对自身人生的咏叹、甚至是哲学性的思考。音乐在马勒手中不仅仅是乐音、娱乐、技艺,它是引导人类思考的途径,人们通过音乐将自己主动融入到个人的体验,最终做出私人化的理解。整个过程不再单单是聆听,而是自我的审视,庄严而危险。”

“海纳百川纵横古今——《上海回响II》上海民族乐团2013~2014 演出季开幕音乐会侧记”评说的是上海民族乐团的一场演出,作者紧扣音乐会主题“上海回响”,创造性地将音乐会的曲目安排以中国传统民族民间音乐结构“起-承-转-合”来划分,串起整台音乐会的曲目和内蕴:“民族管弦乐《蓝色狂想曲》拉开序幕”,是音乐会的“起”;“民族管弦乐《春江花月夜》作为一首传统古曲,引申出上海民族音乐的源头,二胡与乐队《百年随想》运用本土‘沪剧’因素来诠释上海这座百年历史的城市特色”,是为“承”;“琵琶与乐队《弦弹上海》亦传统亦现代,是音乐会从古老的传统中生根发芽展现出上海城市的新景象。”,为上海新旧转换的“转;最后的“合”,“《龙跃东方》拉下帷幕。钟鼓齐鸣、龙腾虎跃的一番绚丽景象,代表了上海民族乐团坚实的基础和自信的体现。这样的音乐会设计像是一首大型的传统乐曲的框架,堪称经典而又极具创意。”

“‘莫测’与‘可测’,对峙与交融——评加拿大‘莫测’爵士乐队音乐会”评说的是一场没有节目单的爵士音乐会,评论文的前端,介绍了来自加拿大的“莫测”爵士乐队的音乐家、乐器配置及表现理念,先行“点题”,通过乐队灵魂人物吉亚·尤内斯库的自我评价“爵士加上交响乐加上摇滚加上巴尔干音乐再加上世界音乐”,“预测”该乐队的“爵士乐的经典配置与当代电子、世界音乐的时空并置,形成了时间意义上的‘过去’与‘现代’,空间意义上的‘传统’与‘当代’多方位多时空的对峙与交融”;文章核心部分,简要描述了整场音乐会的风格,重点阐述了乐队对于中国歌曲《太阳出来喜洋洋》和《月亮代表我的心》的爵士化改编;文末,作者将笔锋转向中国音乐界在当下进行各种音乐风格“融合”的尝试现状和听者的立场,发表了她的看法:“中国音乐已经逐渐找到了它们在当下发出的声音,传统的精髓深入血液,不会消失。无论是保留原貌,还是激进创新,只要是建立在对传统的理解之上,保持对传统的敬意,在当下都将会是有意义的尝试。在这个‘后现代’的时代,作为欣赏者本身,也许我们已无需讨论音乐何种风格的问题,无需讨论音乐的标签问题,聆听与感受本身已是最有意义和价值的行为了。”

上述五种音乐会评论文的形态,以不同的视角来观照音乐会活动,论述的语汇、方式和评价的侧重点也各各不同,自有各自独立存在的意义。但就其自身文论的价值高度以及对于人类音乐文化的推进作用,则还有不同层级的境界表现。

(未完,待续)
本文系删节版,全文原载《音乐艺术》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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