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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水平词话:不是《人间词话》而是它?(二)

 国学正典 2020-05-26


《分春馆词话》发覆(二)

陈永正(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读词

朱庸斋先生论词、教词,有两个目的,一是如何读词,二是如何作词。

《词话》云:「学词须先从读词入手,首先了解作者之时代背景、生平,所谓知人论世。盖此二点不知,将莫测其中所有。」学词之法多方,学作词,先学读词。「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是孟子首先提出来读诗的两项原则。面对前人诗作,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深入了解作者当时的处境及其思想感情,他在怎样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下生活,经历过怎样的重大事件,思想发生怎样的变化等等。对这一切,要怀着理解与同情之心。知其世,诵其诗,方得尚友古人,明其心迹。

王国维云:「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人之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汉人传《诗》,皆用此法。」这里所谓的「法」,不是具体的技法,而是理解问题的思想方法,在论世与知人的基础上,方能以己之意去逆古人之志。进入诗人之精神世界,理解其主体意识,揭示隐藏在诗句深处中的孤独的灵魂。

知人,人实难知。如王国维所说的「诗人之境界」,是与「常人之境界」格格不入的。真正的诗人,具有其独特的诗人气质,是进取的狂者,也是颓放的痴人;既有淑世情怀,而又遗世独立;敏感激动,不守故常,更葆有纯真的童心。他们心中,精神世界远比物质世界重要。在常人看来,诗人似乎都是有精神问题的畸人,要以正常人的思维去解畸人的诗,无异于为「痴人」解梦。在「狂者」、「痴人」眼中,常人均是愚夫,以愚夫之意,去「逆」狂者痴人之志,欲得其本来就不清不楚的「实义」,以致佳诗尽成死句。

先生本身是词人,评论词人词作,固能深造自得,有会心,亦须从知人论世入手。《词话》云:「贺铸为北宋词坛重要作家,其词风格多样,非论世知人,熟稔其生平及作品,不能定论。」「贺为赵宋外戚,又娶宗女,但出生武职,天性刚强,与人论事,坚执己意,虽贵要略不退让宽容,是以宦途偃蹇,其词即随遭际而变:早岁生活闲适优逸,小令清刚绮绝;既而官场失意,浪迹市尘,转近柳永;中年迁播不定,越激越高,变为豪放;晚岁饱谙世故,英气销尽,遂变为平淡、沉郁、含蓄矣。」又谓厉鹗「生长于清代盛世,生活平庸单调,故其词未臻沉郁深厚」。

先生主张,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托物言志」。指出「寄托乃应从大者而言,以志业相期,危苦杂乱,眷怀家国,个人得失,辄关大局,此可以言寄托也」,「以比兴体出之,托意闺帷,寄怀君国者,不得作为亸柳欹花求胜而论。」词有兴寄,境始大,体方尊。把个人命运与国家大事关联,词就不是「诗余」了,它比诗更能表达幽窈的境界与情思,更能摇人心魄。

先生又认为,纯写个人感情者,即使是有寓意的佳构,也不得谓之有寄托。「荣辱得失,离合悲欢,因与春花秋月,同一遭遇者,发言为诗,物我合一。或触物以兴怀,或缘情以赋物,此乃不过关系个人生活,即承平开明之际,亦所难免。此类作品,只直称之为寓意,不能辄谓之有寄托也。」

《词话》对「常州派评词,夸张比兴,肆言寄托」颇致不满,谓「寄托一词,不宜滥用;比兴之作,尤难肯定。必须因人、因时、因事而推断。」先生覆函李文约又云:「屈原寄慨乃为君国兴废而出之,庭筠寄慨,乃为个人得失而出之。怀才不遇,不得志于有司,故前人对温虽推崇至甚,亦未及言其以比兴喻国运,即张惠言亦不过谓其感士不遇而已。」

先生指出,读词之法有二:「一、专家词,取大家、名家之词熟读,意在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调名作熟读,意在比较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手法之异同、优劣,尤注意词调之特点与作法。」不妨多读一些典范之作,吟哦背诵,如况蕙风所云:「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如何。」熟习后纔能领悟语感。句字的平仄交互,字眼的「响」、「哑」,也须注意。阅读过程也是与古人对话的过程,努力去领略唐风宋韵,感悟古人的文化品格与审美精神,以便在创作时借鉴、吸收。

作词

先生一生,言传身教,在「为词」二字而已。分春馆门人从师问学,目的也很明确,只是学作词而已。

学作词,第一步骤就是摹仿。

《词话》云:「初学者当从摹仿入手,然后变化,先专精于一家,然后融汇各家,建立一己面目风格。」摹仿,是最有效的学习手段,是所有文艺门类的初学者必经之途,未经这一步的,在行家眼中,只是徘徊于门外的「爱好者」而已。

吴宓云:「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摹仿,宜取法乎上,先难后易。不要以为浅近的易学易写,便随意仿效,草草而成,一成习惯,则难以自拔,再也不能深入古人的堂奥了。

一入手就要摹拟古代的佳篇,只要是第一流之作,都可以作为垯本。以庄敬之心,逐字逐句体味词人的用心、作意。在这过程中,特别要尊重「词」这一门类固有的程式规矩,不应逾越。大量读词,慢慢掌握格律以及典故、词汇、句式、章法,然后纔试行仿作。先是字摹句拟,摹拟前人名作之内容、辞句以及用笔等各种技法,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就「不斤斤于字面摹拟」,而仿效词人之整体风格。

《词话》指出:「研究作者写作手法与风格。取大家或有代表性作家作品,排列比较其手法独特处、风格不同处。谁易学,谁难学,然后取自己性近者、易学者先学。」先生词集中有「用清真原韵」、「依白石原韵及四声」、「拟梅溪」、「用碧山韵」、「拟遗山」、「和元遗山」、「拟忆云」、「步述叔韵」、「拟海绡翁」等题,均先生「摹拟学习」各家风格、神理之作。数十年间,于己则学而不厌,亦以此诲人不倦。

先生以「学古」为学词的主要途径。「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限」,「学古而有我」,方为真正的学古。

《词话》云:「学词之道,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入,则求与古人相似,能出,则求与古人不相似。倘能出入自如,介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失有我,复不失有古,方称能成。惟其不似,是以能似,所谓善于学古者也。」「凡善学古人者,无论学何派何家,必不完全仿效之,只须学其局部,从而发挥以成自己之整体。晚近学词而有成者大都如此。其学古人在似与不似之间者,亦未尝不遵此途径也。」

先生自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上句自是沿袭周济之论,下句却是先生独得之秘。笔者学词,亦随此途径摸索,然天赋与先生有异,故为词之风格亦不尽相同。

学作词步骤则宜从晚近及清人入手,《词话》云:「当自流溯源,宜从清季四家始。」「盖以唐宋年深日久,时移世易,物异景殊,以其时之字词句意,实难写当前之事物。彼四家者,去今不远,状物写景,抚时念事,涵泳两宋,机杼别出,面目多方,而法度俱见也。」「词至清季,眼界始大,感概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

清季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四家,创作技巧之高,固然可为范式,更因时代接近,情感上较易产生共鸣,较易得作词之法,较易有成。宜先精一家,深入体味,规模取法。通过学王鹏运,上追碧山、东坡;通过学郑文焯,上追白石、耆卿;通过学朱祖谋,上追梦窗、清真;通过学况周颐,上追梅溪、方回。尔后由清人再上追两宋,遍参诸方,以期自成面目。「专精一家,融会各家,自成一家」三个过程,须循序渐进,若一开始即学唐、宋人,以「取法乎上」自诩者,到头来可能是优孟衣冠,难得正果。是以学唐、宋人与学清人,两者虽时有先后而并行不悖。

先生指出,学词,须天分、学力、功力三者兼备。《词话》云:「作词一须天分,二须学力。有天分者,性灵自然流露,易于出笔,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见其衰,或累于俗务,或时移事迁,故须辅之以学。」又云:「小令尚可凭情致、性灵、巧慧见胜。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

天分是与生俱来的,不可力致,而学力与功力则须长期学习及实践方得养成。初学者应多作写作练习,增强切身感受,丰富自己的语藏,掌握基本的写作技巧。分春馆诸弟子,尽管天分、学力、功力有别,但只要谨遵师教,循序渐进,皆有所成,可为明证。学力与功力,须毕生修持,与时俱进。

当代的文化人,尤其是讲授、研究古代文学的大学教师,也应尝试写作诗词。如果没有创作经验,缺乏感性认识,则如雾里看花,不知个中情味,所谓研究,也只能是掠影浮光,难以探微索隐。不关注、不实践诗词创作,对于研究者自身来说,无疑也是一大缺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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