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伊斯（选） ［法］卢梭著 革文译 致朱莉一： 小姐，我必须逃离你，真的：我本就不该那么奢望，本就不该和你见面。如今怎么办呢？你曾许我以友情；看看我的窘境，指点指点我吧。 你知道，我是应令堂之请来到府上的。因为这地方没什么贤师，她知道我有几分才艺，对于培养她的爱女不无益处。而我，能够为如此懿质锦上添花，早是受宠若惊，以至不顾危险，至少是不惧危险，承担这项工作。这不是说我已经失之冒昧了。我不会忘乎所是，对你胡言乱语；我敬慕你的出身，敬慕你的天姿，更敬慕你的品德。有痛苦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只要无损于你的幸福，我就足以自慰了。 然而，我每天都见到你；我发现，无辜的你，在不知不觉中，使情况恶化。像这样的情形，既然毫无希望，我心中当然有计策，能够抽身自拔，只怕会有失忠厚而已。夫人亲自请我来，并对我关怀备至，相信我对她的掌上明珠多有益处，正向老爷隐瞒你的学习进展，以便来日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我岂能不辞而别，一走了之？抑或我要向她坦白，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事冒犯于她？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是因你而失陷的；就算是出于怜悯，你也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了。拿我的信给你父母看，把我拒之门外，随你的意把我撵走吧。你怎样我都能忍受，但我不能自行离你而去。 你，要撵我走；而我，要逃离你：这是为什么？对美好的事物砰然心动，爱慕自己所敬重的人，这怎么会是一种罪过呢？不，美丽的朱莉。你的姿容让我目眩，你的魅力更让我心迷：你是如此多情而温婉，如此菩萨心肠，你的灵魂是如此高洁，一句话，是你的心灵美而非容貌美，让我爱慕不已。别人尽可以把你想象得更美丽，但绝不能更可爱、更称仁心，不，朱莉，那是不可能的。 有时我暗自庆幸，上天使我们年龄相近，趣味相投，使我们的感情秘密契合。我们都还年轻，没有背离天性，所有兴趣似乎都相称。既然我们尚未沾染世俗的偏见，有着同样的感觉和看法，我为什么不敢设想，我们的心也一致呢？有时候，我们的目光相遇，同时发出数声叹息，几滴眼泪悄悄……啊，朱莉！如果这种一致有深远的来源……如果上天注定我们……一切人间的力量都……啊！请原谅，我不知所云了，竟把我的痴心妄想当作期盼，热切渴望有朝一日变成现实。 我已怵然看到，我的心将受到怎样的煎熬。不是我自虐，我实在恨不得跳出火坑。请从我对你的祈求，判断我的感情是否纯洁。如果可能的话，请抽干滋养我并致我死命的毒泉。康复也好，死去也罢，我别无他求。 是的，我许诺，我誓要尽一切努力恢复理智，或者把正在滋生的烦恼埋在心底。不过，请行行好，掉转你如此温柔的夺命秋波，止住你那人听人爱的呖呖娇音。别让我看到你的芳容、你的神情、你的纤手、你的玉臂、你的金发、你的仙姿。让我焦灼的目光落空吧。唉！你要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的心才能回过来。 我跟你直说吗？在晚间没事，大家戏耍的时候，你在众人面前无拘无束，非常随便；你对我也像对别人一样，毫无顾忌。甚至昨天，你被罚让我吻你一下，也是半推半就。幸亏我把持住了。我心里越来越乱，感觉就要天旋地转了，于是赶紧打住。啊！要是我真的尽情享受了这个吻，那就会是我的最后一口气，黄泉路上，我就会是最幸福的人。 求求你，不要玩这种致命的游戏了。不，你我之间，没有一个游戏不危险，哪怕是最稚气的游戏。只要碰到你的手，我就颤抖不已，而不知道怎的，我们的手老是相触。你的手一放在我的手上，我就全身战栗；这游戏使我狂热，使我狂乱：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在此神魂颠倒之际，我该说什么，做什么，藏到哪里，如何回应呢？ 我们上课的时候，又是一种麻烦。我看到，要是你的母亲或表妹不在身边，你马上就改变态度；你的表情是那么庄重，那么冷峻，令我肃然起敬，生怕你不高兴，结果使我六神无主。我只能用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讲几句课文，你的聪明才智全都用上才刚能听懂。因此，你这样时冷时热，对我们两人都是有害的。你使我懊恼，自己也一无所获；我想不通，你如此心明智朗，却为何如此阴晴不定。我要斗胆问你，你怎么能够当众嘻嘻哈哈，而私下一本正经？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人越多，你越应该拘谨才对。两方面同样让我不堪；你只要稍微折中一点，我就可以少受些折磨了。 你天生好心，慈悲为怀，对我师礼有加，要是你能同情一下我的不幸，则你只要稍稍改变一下态度，就可以使我不致那么狼狈，使我较为平静地忍受寂寞和痛苦。如果你对我的窘况无动于衷，想在我身上施展迷魂大法，你也有权这样做，我绝无怨言：与其发狂而死，让你蔑视，不如把命给你。总之，不管你怎样安排我的命运，我都无怨无悔。 致朱莉二： 小姐，我给你写信真是大错特错了！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让我失宠于你而愈发糟糕；而且，我感觉最坏的，是让你不高兴。你的沉默冷峻，预示我大难临头。虽说你部分满足了我的请求，那也只是为了更严厉地惩罚我。你当众虽然不再那样淘气，叫我发狂，但私下却变得更加严肃，不论在依从还是在拒绝时，都同样精于此道。 你不知道这种冷漠对我何等残忍！你惩罚我太狠了。我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愿你没有看到那封致命的信！不，我怕再次惹你生气，要是没有第一封信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给你写这封信的；我不想再错下去了，而要设法弥补。为了让平静你，我要向你认错，宣誓这不是出自我对你的爱吗？……我，我哪能说出这种虚伪的话！罪恶的谎言，岂能出自一颗由你占据的心？唉！不幸就不幸吧。尽管我行事冒昧，但我绝不虚伪懦弱；我的心所犯的罪过，我的笔是不会否认的。 我早已感觉到你生气的分量，并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就像是我从你那里应得恩惠，此外再无其他。因为我内火中烧，应当受到惩罚，但不应当遭到轻视。请你行行好，不要陷我于自弃，至少你要替我安排命运。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算的。不论你要我如何，我都遵命。你要我永远沉默吗？我可以强迫自己永不开口。你要我回避你吗？我发誓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你要我去死吗？咳！那也不是最难的事情。你令我做的事我无不照办，除了让我不再爱你——这事假如可能的话，我也会同样照办的。 今天，我无数次要跪在你跟你，抱着你的脚哭泣，若是得不到你的宽恕，我甘愿受死。一种致命的恐惧总是把我的勇气冻结；我两腿颤抖，不敢下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心里没有把握，生怕惹你生气。 世上还有比我的境况更可怕的吗？我心里很清楚这是罪过，但我没有办法不当这个罪。罪过和悔恨搅乱了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处于难以忍受的疑虑之中，既希望得到宽恕，又害怕受到惩罚。 不，我什么也不希望，也不应该抱任何希望。我等待你给我的唯一恩惠，就是赶紧让我遭受酷刑。满足我这种正当的请求吧，我这样子还不够惨吗？惩罚我吧，这是你应当做的；不过，设若你不是残忍的人，就请不要用那使我绝望的冷酷样子对我。当一个罪犯正要被处决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对他发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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