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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 谁解其中味?:读《红楼真味》札记

 灵石水华 2016-06-21

文派第43期

文/梅茹瑜


/ / 缘 起 / /


读《传统音韵学实用教程》的时候,常常为邹晓丽老师举得例子惊叹不已。学习理论常常有这样的体会,大的框架建立起来后,中间具体的1.1.1、1.1.2那一条条的表述,时间一长就记不清了,但举过的例子往往记忆犹新。知识和方法,往往也都在这些例子里了。比如“芣苢”:


《诗经·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小序》谓“《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则妇人乐有子矣。”


后人的注疏多以芣苢似车前草、食之宜子来解释。以前读到这总觉得好玄乎,看了《教程》才算真正明白:“据闻一多考证,‘芣苢’与‘胚胎’同音。芣古音并纽之韵,胚古音滂纽之韵。”简而言之,芣和胚的声母古音都属于重唇音,韵部都是之部,两者声音非常相近。同理,查古音苢和胎的声音也非常相近。所以说“芣苢”和“胚胎”古时候是同音的。这种名源上的声音关联,至少反映了古人的一种愿望和思维方式,车前“食之宜子”的功效现在看来未必科学。这样的例子,既教授了以声音为线索来探求名源的方法,又让我们通过对词语本质内涵的准确把握,更深刻地理解古代妇女采集芣苢时的欢快。




邹晓丽老师把这样的方法也用到了读《红楼梦》中,《教程》中有关《红楼梦》的例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前就总听人说,邹老师虽然是搞古汉语的,但是一生都特别热爱《红楼梦》,在大家的鼓励下把自己的心得写成了《红楼真味》这部小书。基于以上两个原因,我认真读了读这本小书。


不同于我们熟知的索隐派和考证派红学,邹老师致力于从语言文字的层面出发,理解曹雪芹的语言观,从而挖掘字词背后的深意,这样的深意往往和人物的形象、全书的主旨关切,用的也都是《红楼梦》的内证,无关影射了什么本事、史实。虽然这本书默默无闻,但我以为它是研读《红楼梦》入门的好书。


我想把这本书介绍给大家的另一个原因,就如上面所举“芣苢”之例,很多人以为传统小学是属于过去的,是死的,但恰恰相反,我觉得它是沟通的桥梁,能指引你站在语言文字的客观性上,通向审美的主观性。读《红楼梦》这样的书,很容易主观性太强。



/ / 概 述 / /


全书分上下两个篇章,上篇讲曹雪芹的语言观,下篇“从语言入手读懂《红楼梦》”主要是方法举隅。上下两篇在笔墨数量上具有鲜明的不对称性,这部小书恰恰也是长于例子的分析说解和归纳,客观讲,这是搞传统语言学学者的长处,短处不言自明。


从题材的类型来说,书中主要分析了《红楼梦》中的谐声字、诗词谜语和与人物、主旨相关的关键字这三类。从脂批到后人,有关《红楼梦》谐声字的论述很多,理解起来也并不困难,比如“原应叹息”、“真事隐”、“假语村”之类,因此这部分算不上书中的亮点。然而后两类读来着实有趣,也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例子,细细品味,也能延伸出更多的命题。




从深度来说,谐声字主要和汉字本身相关,利用汉字中大量的同音字、一字多音、一词多义的特点。诗词就要复杂的多,一方面和平仄、用韵有关,有些平仄不符合格律或者出韵的地方,恰恰反映了这个词的重要性,曹雪芹刻意地选择了这样一个词,自有一番用意;另一方面和词的语义特点也相关。与人物、主旨相关的关键字,则要从语言文字层面进入到整个传统文化的背景,才能解读出其中的味道。这也是此书章节安排之间的逻辑。

 

/ / 举 隅 / /


此处所举的例子都是我认为很精彩的,并且在适当的地方做了些延伸和心得,有点类似札记。通过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简单归纳问题意识的由来以及把握住这些字词对于读懂《红楼梦》的意义。

与人物的性格特点相映生辉


书中对比赏析了黛玉、宝钗和湘云、探春的《咏白海棠》七律,真的是诗如其人。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脉脉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湘帘”是指湘妃竹编成的帘子,黛玉的别号叫“潇湘妃子”,住的是“潇湘馆”,潇湘馆有梨树和湘妃竹,因此书中说很明显这“湘帘”“门”后的主人——诗中的白海棠,正是林黛玉自己。“半卷半掩”,这种顾虑重重、不能直抒胸臆的情状,和林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寄人篱下的心态是相吻合的,这也是为什么第二联中的“梨”本不符合平仄的规律,但作者一定要用“梨”字,因为“梨”是“离”的谐音,这和潇湘馆的梨树、黛玉的身世都是相映的。“碾冰为土玉为盆”刻画了白海棠的生存环境:冰冷严酷、坚硬无情,这和《葬花辞》中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也是一致的。尽管白海棠(黛玉)在这样的环境下活得小心翼翼(“偷”和“借”),但仍然保持着梅花的精神品格。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泪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书中分析说“昼掩门”是一位足不出户严守封建闺训的仕女形象,宝钗认为这才是“珍重”自己的身份。“自携手瓮灌苔盆”,苦心经营自己的生存环境,这也是宝钗柳絮词中“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思想的写照。“冰雪招来露砌魂”,“薛”和“雪”本是谐声,宝钗又爱吃“冷香丸”,这白海棠冷若冰霜却又美丽动人,这就是宝钗占花得牡丹时的签文“任是无情也动人”。诗中的“淡”对应的是宝钗的无情、冷漠和守分,“泪多焉得玉无痕”则与黛玉针锋相对。


同是咏白海棠,用字用词之间可谓全是人物形象的影子。所谓“诗言志”,大抵如此。但我想,如果没有足够好的古文语感,对《红楼梦》的语言文字没有自觉地加以关注,是很难读出这些味道的。


暗示人物之间的关系


贾母听了,有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


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住不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第三十八回)


大家都知道,史湘云的别号是“枕霞旧友”,《红楼梦》中的别号都不是随便起的,众人商讨了一番,唯独湘云这个别号起的看似很随意,只因贾母提了史家有个“枕霞阁”,便称作“枕霞旧友”。况且宝钗明明说的是“旧主人”,怎么最后就成了“旧友”?这个“友”指的又是湘云和谁之间的关系?己卯本原作“秋露”,后来蒙府、戚序、甲辰、舒序本都作“枕霞”,为什么特意改?


直到看到邹老师的分析阐释,我才恍然大悟。“如果我们细细咀嚼就不会不想到宝玉这位神瑛侍者入世下凡前居住在‘赤霞宫’,而‘枕’的本义是‘卧所以荐首也’。(说文解字)故‘枕霞’实指其曾卧憇于赤霞宫之中,是神瑛侍者之‘旧友’。因此‘枕霞旧友’四字,暗示了宝玉和湘云的夙缘。”


由此联想到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湘云“白日吃多了酒”,被贾宝玉“请入了怡红院休息”,也存在不同本子的差异,引起了很多人的争论。如果这么照应起来看,既然“枕霞旧友”曾卧憇赤霞宫中,史湘云卧憇怡红院实在无需大惊小怪。而且史湘云有金麒麟,也符合“金玉良缘”,据考证后来的结局应当是宝玉落难后和湘云相伴。这里的伏笔,如果没有对“枕”字的语感,是很难读出来的。


深入理解《红楼梦》的主旨


《红楼梦》大旨谈情,这里存在一个很基本的命题就是什么叫“情”?答案虽然不是唯一的,但大体上需要把握到以下两点才不算离谱。


“从字形考察,‘情’是形声兼会意的字,从心从青,青亦声。汉字中凡从心得字,多与感情有关。而‘青’,从西周金文看,是指草木的颜色,可以从矿石中提炼,可以从蓝草中提取。《荀子·劝学》就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名句。所以,青,是矿石、蓝草的精华。因此,汉字中凡从‘青’的字大多有精华的涵义:‘精本为米之精,又喻人之精。睛,乃目之精,清为水之精,晴乃日之精,‘倩’、‘靓’也表示精神所生之美。那么,我们不妨给‘情’下个新定义:‘情,人之灵性的精华也。’(周汝昌《红楼艺术》)”。


这段话是从“情”本身的词义特点来考察,“青”在这组词中不仅仅是声符,还具有示源功能,都具有明亮、美好的词义特点。引申来讲,“蜻蜓”之所以称作“蜻蜓”,跟它复眼的特点是密切相关的,无论光线强弱物体都能在蜻蜓的眼睛中清晰地成像,符合明亮的词义特点,故而用从“青”的“蜻”。事实上,“青”的古文字形由“生”和“丹”组成,是由“生”派生而来的,因而“青”总是和生命力联系在一起。综上,“情”一定符合明亮、美好的词义特点,而且是符合、彰显生命力的。




第二,从“情”和“实”的关系来考察。“《红楼梦》中‘谈’的,就是这种‘情’。它是通过实录‘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来抒发。……曹雪芹继承这一优良传统,在《红楼梦》中明确提出‘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按迹循踪’在‘实录’中来抒发。很清楚,曹雪芹认为语言的作用正是为了‘录实’、‘谈情’。而其中‘录实’的目的是为了‘谈情’。”


曹雪芹的“情”不是凭空而发的,《红楼梦》中的细节未必和现实中都能对应,但其主旨有现实的指向性和对现实的关切则是无疑的。说《红楼梦》中的“情”指为人处世的原则,即“力图摆脱腐儒思想的桎梏,追求真与美的理想,要求重人、爱人、唯人的无我的精神境界而至死不悔的真情、痴情”固然没错,但我觉得最本质的还是符合人生来特点的生命力,这也是我们觉得宝钗扑蝶分外可爱、宝玉多情却不风骚的原因吧。而这种生命力对于当时令人桎梏的大环境、对于日益败落的曹家来说,都是是格格不入却又弥足珍贵的。



探索《红楼梦》中的传统文化命题


《红楼梦》中有很多与传统文化密切相关的命题,比如名与字之间的关系,比如数字,比如“红”和“玉”、比如戏目、比如菜名等等。具体可以看书中作者的阐释,有的话今天听来不算稀奇,但要知道这本书是90年代出的,昔非今比。


关于名字关系,书中解释的比较详细的是黛玉的字“颦颦”: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宝玉显然不是杜撰。作者引王引之《经义述闻·春秋名字解诂》“名字者,自昔相承之诂言也”,名和字在意义上是要有相承的关系的。正是出于这样一种传统文化,宝玉才因为“黛”与“眉”相关,而且黛玉又是“蹙眉”,才给她取了一个相承的“颦”字。《说文》“黛”作“黱”,两者是异体字的关系,意思是“画眉墨也”。


《说文·濒部》:“颦,涉水顰蹙。”“频,商代金文像一人在水滨想涉水过河,却未能成行故而紧皱眉头之形。此本义在《说文》中很好地保存着:‘频,水涯人所宾附,频蹙不前而止。’”


因此用“颦颦”作字,和“黛”在词义上是有相承关系的,都和“眉”相关。作者谓黛玉蹙眉一是因为心事重重,二是因为心痛并的折磨,所以“颦颦”二字可以看作黛玉悲剧命运的标注、性格的特征。仔细揣摩,其实还不止于此。“玉”本为“石之美”(《说文》),玉有白玉、青玉,但是大家可曾琢磨过“黛玉”,“黛”是画眉用的墨,是黑色的,“黛”和“玉”放在一起,这种反差似乎也喻示了人物的悲剧命运。而“颦”是涉水颦蹙之义,《说文》对“涉”的解释是“徒行厉水”,段注进一步引《释名》解释说“繇膝以上为涉”,是一个比较危险的动作,因此会“颦蹙”,“颦颦”二字是带有一种危险的意味在里面的。




又比如李纨字宫裁,《说文》:“纨,素也。”段注:“素者,白緻缯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谓:“素者,粗细绢者之大名,纨则其细者。”可见,“纨”是白色的细绢。“裁”是制衣的意思,两者之间在语义上也是一种相承的关系,和李纨寡妇的身份、擅长女工都是相符合的。


另一有意思的便是《红楼梦》中的数字。据脂批原书附有一张情榜,共108人,红楼梦中出现的最多的数字就是12,这些数字也不是随意的。作者结合《说文》对数字系统的阐释,谓108是9乘以12,其中9是阳数之极,12是阴数之最。研究《说文》的人都知道《说文》有540个部首,为什么偏偏是540?540是6乘以9乘以10,6是老阴(阴数之极),9是老阳(阳数之极),10是全书,许慎以此来代表《说文》这个体系涵盖了天地万物。6已经可以代表阴数之极,为什么要取12呢?很简单,因为只能根据人物大致之数来凑6和9的倍数,可能后来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安排,如《水浒》108好汉等等,所以有的学者认为《红楼梦》本来应该是108回。

 



最后我想回到介绍这本书的初心。所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本《红楼梦》,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所谓“诗无达诂”,小说也是,但是“诗无达诂”绝对不是没有范围的无线扩展延伸,究其根本,还是要在客观的词义基础上加以阐释和发挥的,所以阐释也必须符合词义的特点。


所以我觉得抓住语言文字这样一个切入点来进入《红楼梦》,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曹雪芹的文化修养自不必说,他所生活的时代正是“乾嘉之学”兴盛的时期,他的语言观也好、用字用词也好,不可能不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因此从“小学”的角度,尤其是结合《说文》和音韵学来读《红楼梦》,我想是会有很多收获的,至少你会更深切地明白什么叫“字字看来都是血”,会有一种破解“草蛇灰线”的快感,还会发现很多细思极恐的事情。最后一点可以当作玩笑话。



 -END-

插图/网络  编辑/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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