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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有块芳草地(十三)

 梦溪扫叶 2016-06-23

十三

 

光绪六年月十五子时。

 

圆月如玉高悬,蟾光如银柔泻,好一个风清月朗的中秋夜。

 

只是此刻辽东大地上的众众芸生多半已经就寝入梦。和中原繁华的南疆相比,这里的百姓对中秋佳节的概念要淡漠许多。这块大清帝国的“龙兴之地”自从顺治帝入主中原以后一直禁垦至今,怕的是毁了爱新觉罗子孙的“龙脉”。二百多年来,东北关外是中原汉人的禁足之地。白山黑水的莽旷区域中不但人丁稀疏,而且相对于土生土长的旗人,和从高丽国非法移入的鲜人来说,汉人反成了少数民族,所以汉人的节日在关外不受重视也是在所必然。

 

不过吉林将军铭安倒没有辜负这天赐的良辰美景,此刻的他正独自一人站在府第后花园的小凉亭中,默默地俯视着池水中的月色。

 

将军府的后花院并算不很大,但颇有江南庭院的意境。庭院以水池为主体,四周的长廊依水临池九曲十八绕。池的中心之处有一个用假山筑成的小岛,山顶的平台上就是凉亭的所在。这里居高临下,整个后花园可以一览无余。如今圆月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再加上四周银装素裹的景致相衬,不由地让人心旷神怡,浑然忘了今夕是何夕。

 

他身后的小石桌上摆的个琳琅满目。从东西相对的位置上摆着的空酒盅和象牙筷来看,可以猜得出铭安在等着一位客人来举杯共饮。只是现在还看不到盘中的菜色,因为上面全用碗倒扣着。不过从桌上那套雍容华贵的法琅彩餐具能看出些端倪,要来的客人一定不同寻常。

 

五十出头的铭安布衣长袍,一付文质彬彬的模样。让不知他身份的人看了,最多当他是个儒雅书生,绝对猜不到他就是当今吉林境内最高的军政长官。其实这位镶黄旗的后裔不仅身世显赫,还和当今垂廉听政的老佛爷同祖同宗。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能有今天的地位绝对不是靠祖先的荫泽和慈禧太后的提携。

 

铭安虽是八旗子弟,但却不是个酒馕饭袋。他自小聪慧过人颇受家父器重,于是重金礼聘名儒王拓园前来教子。应该说铭安的父亲也是慧眼识英雄,那王拓园虽然屡试不第,却是个博古通今的饱学之士。更难能可贵的是王拓园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酸儒,在处世为人上务实求变贤达开明。所以在他的言传身教下,铭安得益非浅。靠着扎实的学识功底,从院试到乡试,从会试到殿试一关一关地闯。到了咸丰六年,年不足三十的铭安金榜提名进士出身,当时曾让他的族人们自豪到不行。这也难怪,满清在入主中原以前,就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打天下靠的是出生入死的武夫,坐天下则要靠满腹经纶的书生。要说旗人没文化那也太夸张,至少满文就是一种文化的标志。可是和“博大精深”的汉文化一比,旗人们就只有自卑的份。不过自卑归自卑,虚心求教的心还是有的。历代的大清皇帝亲力亲为地尊儒学开科取士,如此一来满清贵族们也都养成了风气,指望自己的儿子们能以文章光耀门庭。只可惜有钱能买鬼推磨,却买不来公子们的聪明才智。大清立国到今,八旗子弟中靠着读书出息的实在寥寥无几。所以铭安这样身为贵胄又学有所成的自然名动一时。

 

有了举人以上的功名就有官做,这是朝廷的定制。不过就算是新科状元,初授的官也就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其余的待遇自然可想而知。这样的安排并不是当今朝廷的独创,而是袭了唐朝以来的惯例。从江山社稷的大局出发,实在是个明智之举。十年寒窗出来的书生未必一定是国之栋梁,所以给个有名无实的官职励练考察一番,为朝廷今后的知人善用打个基础。

 

铭安的仕途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从选庶吉士到内阁学士;从泰陵总兵到仓场侍郎;从盛京刑部侍郎到今天的吉林将军。要说这里面没有靠一点身世背景那是夸张,至少这吉林将军的位置清廷就从来就没有让旗人以外的人担任过。但是铭安能坐上这把交椅,和他多年为官的斐然政绩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

 

应该说铭安接任吉林将军是临危受命。二百多年的禁恳封关,让辽东平原百姓们的生活和关内相比有这天壤之别。由于畜牧是旗人的专利,务农的又不能开荒整渠,耕种全凭望天收,直搞得当地农牧萧条商渠不通。尽管吉林人丁稀疏土地肥沃,可是一遇荒年依旧食不果腹。

 

光绪元年前后的几年中吉林地面天灾人祸连年不断,弄得吉林是哀鸿遍野。境内主政的旗人贵族们大多是些没有脑子的酒馕饭袋,不开仓赈灾救人于水火也就罢了,还趁机强取豪夺绝穷苦百姓的生路。饥民们求生无望,加上辽东的民风素来强悍,揭杆而起势所必然。一时间狼烟四起,叛军处处。其中以三姓地方孔广才为首的淘金工势力最大,他们连败宁古塔的官军,北上东进,不仅攻克沿途驿站,还一直打到呼兰城下。眼见得吉林的半壁江山尽入叛军之手,让朝廷在震惊之余不得不临阵换将,将主政无能的吉林将军奕榕革职查办。铭安就在这种情况下接下了吉林的烂摊子。

 

接任后的铭安双管齐下,一边重组军队铁血平叛,一边整顿吏治抑豪夺救灾民。不到两年的工夫,吉林境内战事平息,百姓也得到休生养息。铭安并不以此就满足,上疏朝廷要求在他的辖区内破积习画疆分治,不让只有匹夫之勇的旗人将领们继续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请调熟识民治的汉官出关任职。折子一上,朝廷之上一片哗然。那些满旗大员们痛心疾首,齐声痛斥铭安违背祖制,要皇上和训政的西宫皇太后严惩之。这时的朝廷名义上是慈安和慈禧两位太后共同训政,其实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整个江山社稷全由西太后一人担着。好在这位喜欢自称老佛爷的西太后虽然专横跋扈但却不糊涂,一是知道自己亲戚中铭安这样的能臣少之又少,二是才平息的太平天国之乱让她教训深刻,如果再让八旗子弟们为所欲为,自己的江山都没了依靠,于是力排众议用皇上的名义下旨恩准了。

 

铭安名正言顺地奉旨办事,几年下来吉林境内山清河晏政通人和,官吏们个司其职,百姓们安居乐业,农业牧业一片欣欣向荣。升斗小民们原来要求就不高,如今食有余粮,身有暖衣,自然对铭安感激不尽。

 

不过铭安倒没有时间沾沾自喜,原因是内忧平了,外患却日甚一日。北方的宿敌鄂罗斯如今不时地过境侵扰,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边关的告急文书如雪片纷飞而来,让铭安有点疲于奔命。不是他不想保境安民,只可惜实在是鞭长莫及。原因很简单,吉林和鄂罗斯的边界虽然在康熙帝当朝的时候就已经划定,可是一直没有一支镇边守疆的军队。这在以前没什么问题,那时鄂罗斯国小势单,偶尔犯边不成大患。如今则情势逆转,鄂罗斯已经成为北方的一霸,仅仅在和吉林接壤的边界上就屯兵上万。一方兵强马壮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攻城掠地,一方有关无防边民稀疏像是散布在旷野上待宰羔羊。如果不能在短期内改变敌我悬殊的情势,别说边关,连吉林都有可能归到鄂罗斯的管辖之下。

 

铭安没少上奏,要求建防军和招农垦,可朝廷大员们廷议来廷议去的就是不置可否。幸亏去年腊月有了个回京述职的机会,老佛爷降旨让他入宫唠唠家常叙叙旧。铭安当然不会放过这一良机,将国事连在家事里一并回话。到了翌日的早朝,皇上就传铭安进殿当面呈奏。铭安将自己准备好的奏折细细回秉,朝上的内阁大臣们又是一番的责询,特别对他提出的招垦一事颇有责难,认为兹事体大,万一毁了爱新觉罗家的龙脈谁来承担这千古的罪责。

 

两相僵持只有请皇上和两宫皇太后圣裁。坐在垂帘后的慈禧太后倒也痛快,和东宫的慈安太后耳言了几句便发下话来,当庭着光绪皇帝下旨赏左副都御使吴大澄三品卿衔,派赴吉林随铭安帮办一切事宜。虽然旨下得有点含糊,不过满朝文武心里全都明白,老佛爷这可是准了铭安的奏章。那些和铭安意见相左的内阁大臣们嘴里喊着皇上圣明,心里却和铭安结下了梁子。

 

铭安也知道自己此举得罪了不少朝廷大员,今后的仕途难免坎坷。但他实在顾不得这许多,只要自己的一方百姓有了实惠,个人的得失实在算不得什么。还有一点铭安更清楚,圣旨只不过给了他一个象征性的权力,要想真办成事还得靠他自己全力以赴,而那跟着来的吴大澄说是他的帮办副手,其实有着钦差大人一般无二的地位。所以铭安能不能真的实现自己的规划,吴大澄吴大人的一句话就能定乾坤。

 

吴大澄来到吉林已经半年有余,铭安对他却还琢磨不透。虽然出京之后一路同行时相互称兄道弟,但是一直没有机会推心置腹。主要是回到吉林后这半年来,两人各忙公务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地步。铭安被吉林的军政事务缠着,吴大澄则亲力亲为地赴吉林各地察勘。所以吴大人对吉林到底有什么样的观感,是铭安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巧的是,昨天吴大澄回到了他的临时官邸,铭安这才设下这中秋夜宴过府相邀。至于将时间推得如此夜深人静,目的无非是想避开家人在侧的纷扰,好和吴大人独自聊上一聊。

 

说到曹操曹操到。凉亭假山下的连接到岸的小桥上,灯笼的烛光在移动。铭安连忙转过身来,他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整了整长袍,一边走出凉厅候在亭阶旁。片刻之间,在将军府总管温达的灯笼指引下,青衣小帽休闲打扮的吴大澄,带着一贴身随从拾阶而上。

 

“清卿,深夜相邀已属鲁莽,愚兄又未及亲自门前相迎,失礼之处还请见谅。”铭安拱手有礼。

 

吴大澄连忙停步拱手还礼“鼎臣兄在百忙之中,牵挂在下离家万里,相邀以补下官月圆人不圆之憾。此等情谊让为弟感佩尚还不及,见谅一说从何谈起啊。”

 

“清卿,快快有请。”铭安引着吴大澄进入凉亭,一边让坐一边继续客套,“你我兄弟相称,就是一家人了。清卿这半年多来为了辽东的百姓,真可谓风餐露宿。今日蒙清卿赏脸,也让愚兄聊补疏于照应之过。”

 

总管温达则不失时机地悄然地忙碌起来,他先给两位大人斟上了酒,接着准备将菜碟上的碗盖揭去。说时迟那时快,吴大澄突然开口喊了起来:“且慢!”

 

温达不由地一愣,伸出去的手也跟着收了回来。只见吴大澄立起身来,围着石桌仔细端详起来,脸上呈现出激动的神色。

 

“极品,极品哪!” 吴大澄旁若无人,他沿着石桌躬着身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餐具,“瓷身柔和圆润壁薄如纸,再看这彩绘,花红草绿栩栩如生。特别是汤盆上的牡丹,简直是神来之笔,花瓣芯红边白色泽渐变,宛如真花再现。极品啊!”

 

吴大澄这番举动实在颇为失礼。好在铭安也是个读书人,对如今书生不拘小节的孟浪之态也就见多不怪。换句话说,铭安此刻心里反而十分高兴,原来以为吴大澄来自江南,心思可能九曲十八绕。如今大可放心了。应该说吴大澄对金石古玩的嗜好铭安是有所风闻,但痴迷如此还真有些意外。

 

“此乃先祖传下来的遗物,当年先祖因功于朝廷,先帝雍正特别恩赐。”

 

“对对对,先帝雍正朝的瓷器在下见了不少,可是这样的极品还是平生首次。鼎臣兄真是让为弟开了眼界。” 吴大澄左端右详了好一会方才想起了什么立起身来,他向随从招了招手,随从连忙上前将捧在手里的一只精致的红木礼盒交到他的手里,然后有悄没声地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吴大澄将合子双手捧起送到铭安的面前:“鼎臣兄的盛情相邀,让小弟甚为感激,故备下一件江南瓷具以为答谢。原本是想将小弟家乡之特产炫耀一番,不想鼎臣兄府内精品如此,小弟可真是班门弄斧了。”

 

“愚兄承的是先帝的皇恩浩荡,方有了这套传家之宝。得知贤弟是名动京城的金石鉴赏大家,这才请出来为贤弟洗尘,方才心中还有点忐忑,怕得是贤弟见多识广不入眼呢。”铭安接过盒子,同是用眼神示意着温达,温达心领神会地快步离去。


“哪里哪里,鼎臣兄真是说笑了。鉴赏帝王之家的宝物,为弟可是相见亦难力不从心。” 吴大澄笑着说着,不过话隐约着一点酸意,“不过为弟那点雕虫小技,评点些民间之物倒也游刃有余。鼎臣兄不妨开盒一观,或许可以验证为弟所言不虚。”

 

铭安依言打开了手中的盒子,烛光下一只暗紫色的茶壶呈现在眼前。铭安将壶取出托在手里,茶壶不大,却做得十分精致,壶身扁圆壶口向内略略凹陷,壶壁上水纹和鱼虾的图案栩栩如生。壶柄制成荷枝的模样弯绕而上与形如荷叶的壶盖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一只蹲坐在荷叶上的青蛙成了盖顶,壶嘴则雕刻为一段莲藕。整个小壶将池塘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实在是一件让人爱不释手的精品。

 

“此乃为弟家乡久负盛名的宜兴紫沙壶,出自先帝乾隆年间的制壶名匠邵友兰之手。年代虽不久远,但因前些年长毛逆匪蹂躏江南,多少藏家珍品毁于一旦,如今这样的完壁之物实在是难得孤品了。”

 

“如此重礼让愚兄怎生受得?”

 

“鼎臣兄如此说,就让为弟无地自容了。” 吴大澄连忙回道,“你我同朝侍奉皇上和两宫皇太后,如今领旨办理东陲关务,自然不能辜负了圣意。下官出关半年有余,与鼎臣兄离多聚少,然而所到之处鼎臣兄关照备至,让余感沛在心已久,区区薄礼还请笑衲。”

 

两人说话之间,温达早已回到凉亭之内。他站在一边候着,只是手里也多了个盒子。

 

“贤弟言重了,既然如此,为兄恭敬不如从命。” 铭安用眼看了看温达,温达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来,接下铭安手里的紫沙壶,同时将带来的一个小礼盒交到铭安的手里。

 

“清卿既然对瓷具如此喜爱,愚兄也一薄礼回赠。”铭安说着将手里的礼盒打开呈到吴大澄的面前,“说到此礼的来历,倒想让贤弟做一鉴赏。”

 

只见铭安手里盒子的绒布垫上嵌着两只形如一节竹筒的墨绿小壶。烛光下可以见到每个壶面上有一行小小的五字草书刚劲有力,右壶刻的是“游念此”,左壶上则是“子墨慰幽人”,仿印落款刻着“古月轩”三个篆字。

 

“仿墨竹鼻烟壶,”吴大澄又是眼睛一亮,“这可是先帝乾隆爷的御作精瓷。”

 

“贤弟真是个行家,”铭安不禁有点肃然起敬,“这壶可是归得其所。”

 

“大人,再不动筷菜就要凉了。”见到主子和客人寒喧可以告一段落,温达不失时机的轻声插话。

 

“待慢待慢,清卿快快有请。”铭安一边将礼盒递到吴大澄的手里,一边邀他落坐。

 

吴大澄嘴里应着,眼睛却盯在手里的鼻烟壶上,一付浑然忘我的模样。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招呼随从过来接下他手中的礼盒。看着随从小心翼翼地退后,他还是不放心:“你给我仔细了,东西有个闪失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赔!”

 

听到这话,铭安的心里涌起一丝不快。他虽然疆场驰骋官场沉浮了这么多年,但心里有一种秉性却从未泯灭。在他的看来物件可以分贵贱,人却只能分好恶,两者之间是不可以去相比的。这些年来他是铁血平叛整治地方,在除暴安良的过程中他又多了一份感受,那就是要想让百姓臣服将士效命,仅仅讲爱民如子是远远不够的,作为一方的统帅还要懂得平以待人,只有这样才能人心换人心。所以看到吴大澄对自己的随从那么看轻,心里自然不喜。

 

铭安心里纵然不喜,脸上却声色不动。他将目光转到吴大澄的跟随身上,“那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吴大澄的跟随正神色紧张小心翼翼的握着礼盒,根本没想到铭安会问到他的头上,不由地愣在那里。

 

“大人在问你话呢,你哑巴啦?真没有规矩!”吴大澄回过头去训斥起来。

 

“哦…,属…属下该…该死,” 跟随两脚一并似乎准备行个军礼,可又得护着手里的礼盒,这一来更显得手足无措,“属…属下叫周金锁,是吴…吴大人的跟班护卫。”

 

“听口音你像是京城人氏。”铭安和颜悦色地问着。

 

“回大人的话,属下老家在北京的顺天府附近。” 周金锁见铭安一脸的和蔼可亲,心里的紧张缓了下来。

 

“哈,这么说我们还是同乡呢。”铭安笑了起来,“周小弟,护卫吴大人可是你的职责所在。照你现在的模样,等一会随大人回府时,万一有个什么状况,你是护盒还是保主?”

 

“这…”周金锁又不知所措起来。

 

“别急别急,小兄弟,让我来教你个两全的法子。”铭安继续说道,“这盒子不大,放在你前襟里面的夹兜里准合适,这样一来前胸护盒双手护主是不是方便许多?”

 

“属下谢过大人。”周金锁连忙按着去做,脸上自是一片感激。

 

“鼎臣兄真是个细心之人,难怪能将这辽东治理得井井有条。”吴大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铭安似乎太婆婆妈妈,而且做为一个封疆大吏还和一个小小的跟班去套近乎也有失身份。

 

“也就应了当局者迷这句老话。”铭安不想再横生枝节,赶紧将话岔了开去,“清卿来自江南,和那里一比,辽东实在是穷乡僻壤。想必这半年多来未曾有合口味的饭菜。可巧的是愚兄家厨的祖父就是先帝乾隆爷从江南带回宫中的御厨张东官,所以江南烹饪的手艺可谓祖传。今夜的下酒菜均由他亲自掌勺,或许能为清卿解些乡愁。”

 

铭安说话之间,温达也没闲着。他手脚麻利地为主客斟上了酒,然后将盖在盘碟上的碗一一揭开,顿时酒香和菜香在凉亭中弥漫开来。

 

“菜齐了,请大人们慢用。”温达将空碗垒在手里道。然后领着周金锁悄然地离开了凉亭。

 

吴大澄抬眼望去,石桌上菜肴不算太多,却很精致。最外围是些冷盘,殷红的硝肉;酱色的熏鱼;嫩白的海蛰;翠绿的莴笋;还有刀切的盐水鸭;手撕的叫花鸡,全是些江南文人们最常用来下酒的上乘小菜。再往里一层是四个炒菜,吴大澄也是看了都能叫得出名称:贵妃鸡;芙蓉蟹;碧螺虾仁和清炒鱼片,只不过盘中的蟹和虾仁和江南的相比似乎大了许多。最中间的大圆盆里是一条清蒸鱼,鱼白葱青姜黄显得鲜嫩诱人。然而那一尺来长头小身扁肤色如雪的鱼,吴大澄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所以根本叫不上名来。

 

“清卿,咱们先干了这杯中的酒!”铭安举起酒杯劝道。

 

吴大澄略让了让,举杯一干而净。

 

“好酒,真是好酒!香而冽,甘而醇。” 吴大澄不由地赞了起来,“如此的好酒,为弟还生平第一次品尝到。”

 

“清卿,此乃本地土产,人称老烧锅。虽然不能和关内诸多名酒相提并论,不过倒也有点特色。”铭安一边给吴大澄满上一边说,“酒好还得菜来配,清卿可别让筷子停了。特别是这清蒸鱼,可得趁热品尝。”

 

吴大澄依言动筷:“鱼肉细嫩,味道鲜美,火候是恰到好处,实为上品。只是这鱼为弟在江南还从未见过。”

 

“此乃松花江白鱼,”铭安解释道,“据家厨说,这鱼清蒸绝不输于任何江南鱼。所以愚兄今日特地请他做来,也想让贤弟做个佐证,看他所言之虚实。”

 

“如此的厨艺就是在江南也不可多得。”

 

“过奖过奖,不仅仅鱼非江南之鱼,这桌上菜肴可全是就地取材。”铭安一边往吴大澄面前的碟子里夹菜,一边如数家珍,“虾仁是这里湖塘之中的苇虾;蟹则是渔夫们在出江入海口处捕鱼时的随网之物,俗称梭子蟹。所以说这些菜乃北菜南做实不为过。”

 

“难怪与江南的虾蟹相比,有貌似形不似之差,只是鲜美尤甚别有风味。鼎臣兄的家厨,可真不愧是做江南菜的高手。” 吴大澄赞不绝口。

 

“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不是这辽东物产丰富,家厨纵有家传绝技,也难一展身手。”

 

“鼎臣兄可谓是一针见血,” 吴大澄酒菜下肚面色开始红潤起来,“这大半年来的爬山涉水虽然劳力劳心,但却让为弟真正领略了白山黑水的雄伟壮观。寒原渺无极,十里带苍山,实不愧是我大清朝的龙盤之地。只是常言道虎踞龙盤,龙兴之地岂能无虎镇守?”

 

听到吴大澄这样说,铭安心里不由地一喜。看来自己无须再煞费苦心地介绍辽东了,因为这位京里来的“帮办”对辽东的看法已经颇为正面。于是铭安决定不再插话,他只是给吴大澄将酒斟满,静静地等待着他往下说。

 

吴大澄也不再谦让,他端起酒杯一干而净:“这虎其实就是一支有着精兵强将的劲旅!前些日子我到了和鄂罗斯接壤的图门江边走了一遭,这才发现那鄂夷居然私移界碑到图门江西侧我大清的领土之上。如此一来,我方便没有了出海口,渔民们原本正常的出海打鱼也成了要从鄂夷境内偷渡的非法勾当。要知道原来的国界可是当年康熙先帝大败鄂夷后划定的,如今鄂夷敢这般嚣张地蚕食我大清疆土,说穿了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一支可以和他们抗衡的边防军。那日我隔江遥望,只见鄂夷那边军营哨站林立,江上水师兵船游弋。回视我方之域,极目处除了偶见星散民房外,居然无一兵一卒安营扎寨。日久天长后果不堪设想啊。”

 

吴大澄又是杯酒下肚,他夹了块硝肉放进嘴里,然后继续侃侃而谈:“所以在下的结论是边防建军刻不容缓,边境的哨所要塞军营驿站也要同时并举。当然要做到这些就得有银子有粮草,常言说得好: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而今要全靠朝廷来负担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依在下的勘察,这辽东之现况无异是持着金碗在讨饭。这里土地莽旷肥沃,群山雄浑苍劲。混同江水白山来,千里奔流昼夜雷!好山好水唯缺耕耘之百姓。所以一但开边禁,从关内招募无地耕农前来定居,不出数年辽东必定粮满赋足。如此一来上为朝廷开源节流,下为关内流离失所之黎民百姓寻条出路,而辽东也不再愁养兵戍边钱从何来,一举数得实乃上上之策。为此在下今日已向圣上和两宫皇太后上了加急奏折,恳请恩准下臣的两点建议:一是建军防边,二是招民实边…”

 

听着吴大澄的滔滔不绝,铭安心里的石头终于完全放了下来。吴大澄对辽东发展的看法和自己不谋而合,就连奏折中的条陈也与自己这些年来的主张如出一辙。要是换个人的话,可能对这样明目张胆的“抄袭”行为耿耿于怀。不过铭安倒不以为意,相反却回想起离京前到宫中辞行时老佛爷对他说的一段话:“铭安哪,今个儿你也别太拘礼,咱们是一家人在一起唠唠嗑。这几年你在吉林做得不错,哀家是知道的。不过你也得明白给自家人当差,要比旁的臣子更尽心尽力和任劳任怨。皇上年幼,哀家训政辅佐,在外人眼里哀家可以独断专横,其实要看顾的是偌大一个大清国,哀家又怎么可能真的随心所欲?凡遇到大一些的国事,满朝文武总是红脸白脸各站一边。支持的也好反对的也好,还都说得振振有词慷慨激昂的。哀家明白除了少数别有用心的外,绝大多数人还算上食君禄忠君事的。所以哀家在做决断时总得在心里头权衡权衡,给臣子们一个信服的理由。就拿你奏请吉林建防军和招农垦的折子来说,朝里的大臣们反对的居多。因为吉林是咱们的祖地,万一有个差池哀家都担待不起。今个儿差吴大澄前去做帮办,就是想让他去实地看看。此人虽然有个言大而夸自负不凡的毛病,但是还是有点头脑的。如果能得出个和你相同的结果来,那些反对的臣子们,特别是那些总想着名正言顺的汉臣们自然就没话可说。”

 

回味着老佛爷的这段话,铭安心里不禁对这位只差个皇帝名号的太后更加心悦诚服。垂廉听政自同治开始至今已有二十个年头,在一个男尊女卑为传统,从朝廷到地方大小文武官职非男不用的国度里,却能容许一个女人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此长的时间,其中有母凭子贵的侥幸,也有帝幼需辅的便利,但太后的执政能力实在不可低估。更何况是在大清国内忧外患国运衰落之际,前有英法外夷打上门来的城下之盟,后有太平逆匪席卷江南的问鼎中原。如果没有点驾驭群臣的过人之处,很难想象大清国今天是什么一个局面。

 

亭外突然传来低沉但很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温达拾阶而上。他快步走到铭安的身边,将手里的信件呈了过去:“统领穆隆阿大人加快急件,请求老爷拆阅裁示。”

 

铭安拆开信封一目十行,脸上神色严肃起来:“传信亲兵何在?”

 

“正在府外候着,准备原马赶回。” 温达应道。

 

“传我口喻,着穆隆阿速带靖边军轻骑队连夜赶往珲春城东的黑子顶处布防,着探子营佐领瑚尔起速带所部易装潜入鄂国暗中护佑李金镛大人一行,同时随探随报不得有误!”

 

“喳!”温达答应着匆匆离去。

 

“鼎臣兄,何事如此紧急?” 吴大澄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

 

“鄂国远东将军将廓米萨尔纵部扮匪,在我八道沟烧杀抢掠。屯民死伤十余口,垦边守备李金大人闻讯亲率护卫救援,混战中擒获两鄂夷。为了讨回公道,李大人已经连夜赶往鄂将住地双城子,去与那廓米萨尔办交涉。”

 

“这等的邦国大事本该由鼎臣兄出面,或者着下官代劳才是。” 吴大澄一脸的不悦,“一个从四品的守备如此草率行事,实在有违制逾权之嫌。究竟是个靠钱捐得的官吏,让吾等正班科举出身的实在羞于为伍!”

 

听到吴大澄这番说词,铭安心里真的不能苟同。年初在京城述职时他曾试着咨调道员以下京官前来吉林,谁知除李金外,其余官吏无一人响应。半年多来,李金的政声扬溢,让爱才如命的铭安赏识不已。现在边关有事,李金涌又不顾安危孤身入虎穴,铭安觉得吴大澄还这样说他实在是有欠公允。只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铭安还得倚靠吴大澄的朝中进言,所以他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举起酒杯:“清卿,别让那偶然的琐事坏了咱们赏月的兴致。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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