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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十七回(下): ——大观园的精神命脉与指象意义

 wunianyi 2016-06-24

作者:云中羽衣子


楹联文化是我国古代传统文化之一,起源于诗赋辞令中的对偶句式,如诗经中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如唐诗中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它极其讲究对称性,需字数相等,词性相对,平仄相拗,句法相同,是一种文学上的交相辉映之美。它的审美起源同我国的医学,国画,建筑,同属黄老思想中的阴阳平衡,奇正相生。


它的发展历程从对偶阶段到骈偶阶段到律偶阶段,这是和中国文学从天然质朴的诗骚到专尚骈俪,藻绘相饰的六朝骈文再到声律渐细,渐渐总结出诗词一般规律的近体诗的发展过程是相一致的。


《红楼梦》中的对联正是第三种律偶式对联。


律偶,是诗律中的对偶句,此处定格为七言句,对仗需精确而工稳,讲究音韵声律。


第一联是我略过没有论诉的沁芳亭,因为这里我同周汝昌先生观念一致,认为其是大观园的灵魂所在,飘落水流红围绕着整个大观园也围绕着红楼女儿命运的水也是通过宝玉之口再三指出的众女儿之泪。波光倩影,香消玉殒是东方式极端美学,是命运同时光的两重交汇,落花原是热烈又颓美的生命意向,是美之精神,生命在极盛处骤然凋落的惊心和凄美。


这里的对联是“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柳色花香为之服务的还是那一泓碧水,由宝玉咏出,是以观者身份见证女儿之泪,正应了富贵温柔乡走一遭,为闺阁列传的本心。


对联本身中规中矩,名物对名物,数字对数字,色对香,是中国传统诗学的基本功。绕堤柳言沁芳之水回环往复的曲折和幽长,本身得一个绿字,碧水翠柳,其实翠字在此已不必出。三篙则是言沁芳之水的幽深浓碧。


隔岸花正点明宝玉的观者身份,此联佳处正是诗的佳处,写水不着水字,全凭意像传神。因其花落水流红,落花的芬芳连这碧水也分得一脉幽香。


这里佳木葱茏,奇花灼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如清溪泻雪(这里若用泻玉,泻字不雅且只关注了水,宝玉坚持沁芳,正因为落花流水是命运不可分割的一体,是中国凋零审美,众芳芜秽中极为传神的写照)……此联正和匾额景像映成一处,既是实景,又是大观园的总启,是全书的灵魂所在,人物命运的下落归处。

 

第二联  潇湘馆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这是四联中唯一宝玉不是以观者身份吟咏之处。这要从联中的茶文化和棋文化说起。


无独有偶,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恩爱夫妇便有“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佳话。品茶和对弈,都是精神上目为知己的二人以上的活动,是参与其中的当局者,而非隔岸观火的远观者。


茶文化是东方文化的美学内容之一。


讲究五境之美,是味和心的交流。茗之道也是修心之道。这里的宝鼎是煮茶的器具,这一联二句都是带着东方特有的审美印记,也即清虚静美。


宝鼎茶闲足见得遇斯人,见其闲适之情,烟尚绿和指犹凉是极写竹影之诗意。烟云袅袅原是无形无质之物,千篙翠竹连茶烟都染成绿色,是一种诗意的美学之境,可以想象一下,二人对坐,煮茗者手势落如舞蹈,茶鼎三足两耳,形制古朴,茶烟袅袅,千篙翠竹摇动……这里的绿,是天然的颜色,是“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下联幽窗同样照见竹影,指犹凉是因其这样的环境,自冰肌玉骨,一片清凉。


竹其实这里也是黛玉的写照,既是潇湘妃子的归指,却同样也指她精神上的高蹈。竹之雅号便是君子。


《诗经。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竹秀逸清丽,潇洒挺拔,弯而不折,折而不断正如黛玉,唐张九龄有句: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


第十七回这一联其实正是随物赋形,以物喻类,用竹关旨潇湘馆的主人。


棋文化的最根本特征便是在它需二人对弈,否则便成了,“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凄凉。且对弈需棋力相当,精神等同的两个人才有意义,才是棋逢敌手。


宝玉在这里正是同品茗茶,对弈手谈之人,是他于这尘世精神上的归置之地。

 

 

第三联 蘅芜居

“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


豆蔻,是青春初始的时候,而荼蘼则是群花之末章,这一联,在我看来,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对于大观园,对于红楼群芳众芳芜秽的命运的审视和淡然。


她的签语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无情其实并非残忍,而是一种以万物为刍狗,一视平等的精神。


宝钗是通透并且淡漠的,同样洞察青春终将零落,众芳风流云散的宝玉和黛玉与宝钗是三种不同的历世态度,


宝玉喜聚不喜散,只愿花长好,月长圆,这当然是必然落空的美好愿望,他于早已敏感洞察的命运是抗拒而不肯承认的。


黛玉则是既然要散,又何必聚,既然要谢,又何必开。是真正的悲观主义,残荷听雨,竹林潇湘,泪尽的命运与美丽高洁的灵魂形成无可逃避悲凉之美。


宝钗从这一联便可看出,她之于命运的态度是豆蔻初开,青春伊始,诗和美已记之,开到荼蘼花事了之时,她依旧睡的香甜美好。是一种任自然的态度。所谓任自然,就是遵循自然,不苛求改变。一身遭际,淡然视之的态度。


这里需要解析的只有两个物象。一是豆蔻,一是荼蘼。


豆蔻,典出唐朝杜牧诗《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宋朝陆游也有诗云:小轩愁入丁香结,幽径春生豆蔻梢。自此,豆蔻在中国古典文化物象意义中,一直代指少女,是最美好的青春伊始的时候。


荼蘼,麝月花签上写的分明:韶华胜极,是花事最胜的时候,此花过后便无花。且让在席各饮三杯送春。明明白白昭示了荼蘼,末路之花,是青春的最后芳华,此花过后,群芳凋谢,花事终结。


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诗: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第四联  稻香村


“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这里需要解释的其实也只有两个典故,一是浣葛,一是采芹人。


浣葛,典出《诗经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葛覃》,《诗经 周南》中的一篇,古代学者向来把诗中女子作为妇德,妇言,妇容,妇宫的典范,女子在父母家,志在女工之事,躬俭节用,出嫁修而不改,妇礼无怼。则可归安父母,化天下以为妇道也。


这里用以喻指的正是稻香村的主人李纨。


而下联的采芹人则正是我前文所指,李纨的真正期望与命运归处。


采芹,指考中秀才称了县学生员,典出《诗·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古时学宫有泮水,入学则可采水中之芹以为菜,故称入学为“采芹”、“入泮”。后亦指考中秀才,成了县学生员。


两联连在一起正是李纨的生活写照,她躬俭节用,为的正是护翼儿子入学高中,是她青春的最后希冀,也是毕生芳华凝聚,年年岁岁,朝朝暮暮生活下去的动力。

 

《红楼梦》中,曹公的所有诗词联对,景物意象,人物命运都是有着高度的统一,互相勾连,共同组成美轮美奂的艺术世界。


是诗人作者需用心揣摩的典范之作。笔者不才,妄言一二,也只是作为自己探究人生和艺术的关系的一个思索之路。诸公一笑便可,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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