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景洪,空气中到处是这个夏天的闷热。在从西双版纳嘎洒国际机场往景洪市区走的一路上,久未谋面的刘婷和她刚从茶山回来的丈夫郭龙成谈着店里的一些事,不知不觉车就驶入了位于景洪告庄的景罕寨。
环顾四周,我发现这是一片完全泰国风格的建筑群——所有干栏式建筑,包括旅店、餐馆、水吧、服饰行以及一些售卖东南亚特产的店铺,林总有致地分布在条条街道的两旁。而不远处是更像泰国的大金塔,以及穿城而去的澜沧江(出国境后就是湄公河了)。刘婷下车说:“就是这里了。”
我抬头一看,被整个绿荫掩映的木质门楣上,有四个大字“龙成茶行”,这是男主人郭龙成的名字,也流露了这对夫妻的一点决心——一个人,拿了自己的名号来做生意,是断断不能大意的。而刘婷说,他们的茶行是整个景洪告庄第一家落户的茶店:“当时,这里还什么都没有,而现在,你看做普洱茶生意的同行到处都是,品牌大大小小,都有几十个了。”
那一夜的告庄,他们的故事:从“神医侠侣”到制茶夫妻 谈及往事,有一把好嗓子的郭龙成总是怀念自己成长的田园:“我的父母亲都是当年国营大渡岗农场的职工,而农场隶属云南省农垦系统,是西双版纳州十大农场之一。我从小踩着泥土长大,就记得大渡岗的茶树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种的,我在刚建茶场的时候还去挖过沟。那时候的劳动价值是挖一米给几毛钱,我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一天干下来也就挖上几米,就是能赚几块钱。”
比妻子略微年长的郭龙成,出生于1971年,在他如影随形的童年记忆和少年经历中,始终绕不开的是贫穷二字。“那时候我有过许多理想,在瘦得连肚子都凹进去的岁月里,我听中央广播、唱流行歌曲,看作家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像书中人物孙少平,有满腔的热情和拼劲。”
现实中,从云南省卫校毕业的郭龙成,邂逅了同样卫校出身的刘婷,在回到大渡岗农场医院工作后,他们因相似的情怀走到了一起。
刘婷插话说:“老郭太直了,在单位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得罪了人他也不管。” 郭龙成则摇摇头:“我相信为人该凭真本事,技术上我从来都是一流,同批工作的年轻人,我早早就拿了执业医师资格证。当年在医院技术练兵时,我的静脉穿刺注射技术,是出名的最高水平,连刘婷都比不上我。”
话说到这里,水已经开了,刘婷抓了一把前年的倚邦古树茶进盖碗,沸水一下去立即清香四溢。她告诉我们,从1992年毕业工作到2003年决定下海开店,他们的生活中始终有着茶叶的影子。而他们的认真、审慎和用心之细,渐渐打动了周围许多人,而得名“神医侠侣”。
“一开始是有很多人托我们买茶,开头是帮朋友买,后来慢慢地就变成自己收购原料做毛茶。之后毛茶生意又做了几年,名声传开了、客源也多了,结果到2000年前后,就发现来谈事的朋友们喝茶还没个地方,就开了自己的店,用老郭的名字做品牌,一直制作专营古六大茶山的古树茶。 那时候我们就从穿白大褂的医生,变成了一对卖茶叶的夫妻。而从2003年租下只有20平方米的小店,到2012年买下现在这个几百平方米的店面,中间还搬过两次。”刘婷笑了笑,而她有着一双不笑时也在微笑的眼睛,眼神温和而深情。
在阵阵水柔茶香中,整个告庄的夜色,在大名鼎鼎的景洪“星光夜市”中,渐渐深浓,融为茶行生活背后浑然分不开的背景色。
在莽枝古茶山,那片近三百年的阳光下,流过一个王朝的背影 由于要去龙成茶行位于古六大茶山的茶园基地,而从市里到古六山的路并不算好走,中间要经过三个小时,所以第二天刚过清晨7点,我们就出发了。
车在蜿蜒盘旋的公路上走着。在空寂的山谷里,郭龙成打开了车载音乐,都是一些上世纪90年代的影视剧插曲,他却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露一把嗓子哼上几句。
窗外是缓缓逝去的热带雨林景色,连片葱郁的橡胶林在灼灼的阳光里闪过惊鸿一瞥。老郭告诉我们,这里有许多橡胶林是当年插队西双版纳的知青留下的时代见证,如今少年已去,留下热血时代的呼声还在隐隐激荡。 “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牛滚塘,那里的大青树,我想你们会有兴趣看一下。”老郭一边说一边减速,慢慢踩下了刹车。
老郭说得不错,位于莽枝茶山的牛滚塘,在清康熙初年,已经是六大茶山北部重要的茶叶集散地。而莽枝本是一块古茶区,在元、明时期就茶园连片,在普洱府成立以前,已有汉商进入莽枝茶山买茶。
牛滚塘的大青树见证过普洱府的诞生,两百多年前满清政府对西双版纳改土归流的序幕就从这里拉开——在一起偶然事件引发的精心策划下,清军以“平乱”为名入山毁林烧寨,杀死了车里橄榄坝的大土司,在雍正七年(1729年)逼迫当地世袭领主制度的最高领袖车里宣慰司让出六个版纳划归普洱府。而聚集了茶叶巨大经济利益的六大茶山,顺理成章成为了清政府的辖地。
从乾隆到咸丰年间,是莽枝茶山最兴盛的时期,而牛滚塘街是最热闹的地方,有四百多户人家。因为当时这里有上万亩的茶园,所以每年春秋两季,都有来自普洱、思茅、江城的马帮一队又一队地来到牛滚塘驮茶。
可惜这样繁荣动人的景象,在咸丰末年因为连续的民族械斗而终止,到处是村寨迁空、茶农避祸、茶商畏途,整个莽枝古茶山的茶业从此一厥不振。
老郭在莽枝已买了几十亩茶地,他指着一片不起眼的茶园告诉我们:“你看这些茶树长得不高,但它们在地下的根系却四通八达,这就是古茶园里的古茶树,经过几百年的战乱人祸和刀砍火烧,依旧有顽强的生命力。现如今,由莽枝所出的古树茶已是古六大茶山中产量最少的,一年不过才四五吨。”
已是上午十点了,还来不及感慨那段如风而逝的岁月,老郭就接了一个电话,马上带我们前往曼林村的勐腊元龙茶叶种植专业合作社。“去帮人看看这两天的青叶,决定要不要收一点。”他说。
蛮砖风土,穿插在古茶园中的曼林寨,天人合一的慢生活 曼林这个名字,仅仅舌间咀嚼就有音律上的美感。事实上它也确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寨子——它在整个蛮砖茶山的峰顶,海拔最高处有1700米,登顶后视野辽阔,可以鸟瞰方圆百里的数十个山峦。
整个蛮砖茶山的面积有差不多300平方公里,清代时有茶园万亩以上,曼林一直以来都是蛮砖的产茶大寨,值得一提的是,它的古茶园是目前在勐腊县境内的五个古茶山中保存得最好的,有成片1000多亩遍布于茶山,古茶树的树围也多在100厘米以上。
和曼林的大多数人家一样,我们来到的这家合作社的主人也姓姜,因为姜姓是本地大姓,也是当年本村的望族。而我们一来就赶上了午饭,主人清炒了刚从山里挖的笋,又用自家的柴鸡炖了汤,才坐下来和老郭聊茶叶的事。因为近些年,他一直是这一带村寨收茶最多的客商。
“蛮砖茶山的寨子多,一些比较出名的寨子像刮风寨、丁家寨、张家湾都已经过了搬迁,那边的古茶园说的其实是原来的老寨,而曼林寨从未动迁,所以村民祖祖辈辈就住在古茶园里,算得上天人合一,像这样的寨子已经很少了。而从前那些老寨搬迁的最大原因是缺乏水源,生活不方便,曼林却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人就留下来了。”
老郭跟我们解释他选择曼林做茶的理由,“古茶园和台地茶不同,它们散布生长在茶山各处,疏密也并无一定规律,凡是有树的地方就有茶。这里的茶园都没有特别管理,任其自然生长,只偶尔需要修一下生长过密的枝条。最关键的还是生态好,因为茶树数百年来一直与多样化的自然生态并存,所以这里古茶园的茶树不怕虫,早就形成了自身的免疫力。”
主人姜龙强的话也印证了老郭的选择:“我们曼林寨有几十亩茶园,有两百多人口,因为这些年茶叶行情不错,村里的年轻人都更愿意留在家里。反而现在城里人想来这里的农村发展,因为我们西双版纳的气候太好,几乎种什么就长什么。所以只要有土地,只要勤快,都可以生活得滋润。”
一顿午饭过程中,老郭两次搁下饭碗,因为有村民来送鲜叶,它们一袋袋地被倒进竹筐里。老郭随手抓一把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香气,说了个价格。
“今年曼林寨的春茶是什么行情呢?”我们抬头问老郭。 他点上一根烟:“去年这个寨子的鲜叶是行情最高的一年,鲜叶两百多块钱一公斤,加工成干毛茶卖(五斤青叶做一斤干茶)都是一千多块钱一公斤。今年上来一开盘就是150块钱一公斤,后来都在120块钱一公斤左右徘徊。
“这个季节,你还要做茶吗?”对我的问题,他笑了起来,“只要老顾客们有需要,我总要帮忙的。我们不嫌弃客户,十几斤也好,一件还是几吨也罢,交给我做的茶,我都认真完成。所以十年下来,大家都认老郭这个名字,我也干劲更足了。
但龙成号这个品牌,只做高端定制和一部分我们自己的古树春茶,这些年从布朗山、勐宋、易武到倚邦、莽枝、蛮砖和革登这些地方,我们走遍了村村寨寨,车都跑坏了几辆。现在这个村子的路是修过了,不然根本上不来,全是烂泥。以前收茶真的是特别辛苦,上山要三四个小时,骑个摩托,一边上山一边还要刮掉轮胎上的泥,现在一个多小时就够了。”
山里的时光过得不快,但我们还要前往革登,于是把鲜叶装上车后,我们就继续出发了。车开出几步又摇下车窗,就看见主人家刚刚混熟的孩子和温和的土狗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着我们。
革登画卷,一个做茶人对茶山的寄托和仰望
下午四点,进入了革登茶山,这是一片被郭龙成和刘婷夫妇反复提及的土地,他们在这里有着茶厂、茶园和初制所,位置就在新酒房与新发寨的交界处(革登茶山总共有三个村——新发、值蚌和新酒房)。而他们的茶园有两百多亩,是整个革登茶山面积最大、也是管理最用心的一片茶园。
踩着脚下松软的泥土,郭龙成走在前面带路,他指着身边整个山头的茶树说:“我们今年的头春茶是3月24号开始采摘的,到第二波春茶就是5月份了。因为天气的原因,茶树生长缓慢,第一波和第二波之间隔得远。这里的古茶树看起来瘦小,但都是过去茶叶不景气的那些年代里,经过刀砍火烧重新发出来的。为了生存和果腹,这里曾经有许多年,种的只是一些普通的粮食作物。
这片茶园以前有的茶树高到有三四米,我们实在没法采,就修了一下。而像这片茶园里的包括倚邦那一带的的古茶树,多数都是中小叶种,后来据说是因采摘不便,就慢慢发展成大叶种了。”老郭如是说。
说话间,来到了一片开阔之地,老郭激动起来,他指着地上的一个坑,摇摇头又摆摆手:“你们知道吗?这里曾经有棵被史书记载的茶王树,现在死去了,传说是由孔明种下的。而我的茶山正对面,是大名鼎鼎的孔明山(山形很像头戴道冠的孔明头像),也是多年来做茶人心目中的圣山。
据说在茶业发达的古老年景里,这里以茶为生的少数民族每逢节日一定载歌载舞,祭祀他们心中的茶祖——汉人孔明。还有个说法是在我们这棵茶王树梁子上唱什么,对面的孔明山就会回应什么。现在这里已经立了碑,记载茶山和茶树的往事,而在我心里,它也是我在这片茶山的寄托和仰望。”
站在海拔1400多米的革登茶山高处,多年来因风吹日晒已经皮肤黝黑的城里汉子郭龙成,带着他的妻女一起遥望孔明山。而他的茶山脚下,在隐隐云雾的飘渺覆盖间,是他白色的茶厂和初制所。
此时工人们正陆续返回,白日空荡的厂房有了说笑的人气,在山野间,与老郭最钟情的老歌声响彻成一片。老郭说,如今一年中,他有二分之一的时间是住在茶山,吃住都像最不讲究的当地农民,而他很少再去跟人提起,少年时那些玉树临风的梦想:“以前成绩好,认真地想考大学,被不识字的父母央求改念了中专;参加了工作,我想做个好医生,被时代扭曲的体制所迫做起了商人;如今,我只想安安心心地做好这满山的茶,年复一年,不为做大生意,只求这辈子对得起茶更对得起人。”
在他的叙述里,我隐约看见少年时的郭龙成,脚步踉跄地走在山梁上,顶着中午粒米未进的饥饿,灌满一肚子凉水,满含热泪地返回学校上课;也看见青年时代从医院下海的郭龙成,因为跑货运疲劳驾驶,在把车停到山崖边打盹时因擦身而过的车辆惊出一身冷汗。“生活,是这么的难。”他摘下一片茶叶。
一旁沉默的刘婷打断了丈夫的叙述,她抱歉地跟我们解释,丈夫这些年待在茶山上“变憨了”:“从前他是全单位最文艺也最博学的男青年,现在只晓得做茶了。
十年来我们为了茶山,为了把握原料,都亲力亲为把握每一个流程,人特别累,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古树茶的纯正。我们从前主要收茶农的茶,后来发现他们弄虚作假,老郭很伤心,近两年才买了自己的茶山,开了茶厂,把赚到的钱又都投进去了。”
老郭在一边呵呵笑,他不否认妻子说的“憨”,但他认为人在茶山还是最幸福的事:“你对茶好,茶一定不骗你。我们尊重自然规律,从来不用人为的手段去干预茶园的产量,只做一些小而精的产品。本来革登山在古六山中的面积就最小,产量也低,我们古树春茶的产量一年也才3吨,卖完了,就没有了。有人还想要,我们就劝他明年早一点预定。”
天黑了下来,雨丝飘成无边的缠绵。我们返回老郭的茶厂,用山间的鸡和青菜做晚餐。饭后他又带着工人炒茶,弄得满身大汗。“这种生活其实有你想不到的幸福。”他哼一首《真的好想你》,慧黠地眨了眨眼睛。
就这样,男人、女人、古茶山和千百年来被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来的茶之路,在这般峰回路转的茶山故事里,演绎成一幅意味深长的生活画卷,也将一个平凡的世界,写成一曲无边深情的桃花源记。
画外:并非尾声的尾声,总有期待的期待
在写这一路故事的时候,刘婷打来电话,她说今年春天收的料已经全部压饼结束,而该发的货也发得差不多了。从北京到广东,老客户们请她有时间就过去走走,也帮他们把关一下市场的走向。
电话里,这个温柔的女人笑着说:“我们从来没有跟过风,也不太在意市场热点,说把关有些惭愧。不过茶叶总是要被喝掉的,至于收藏价值都算是身外之物。我想无论现在还是以后,茶总会越喝越明白,茶叶消费和茶叶市场的透明也是必然趋势。如果我的茶有缘份,就会找到爱惜它的人,终究不会辜负那片古老的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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