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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 一花一世界

 KlairChen 2016-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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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如果谁把这十个字讲清楚的话,对中国的哲学已经达到了非常深的地步。它包含的意义非常多,为什么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一片草就是一个天国、一个宇宙呢?宇宙这么大、天地这么广阔,一朵小花能够代表什么呢?沿着这个话题,我跟大家来讨论中国美学,强调遵循自然,强调体验发现生活美。



兰生幽谷中, 倒影还自照。

无人作妍嫒, 春风发微笑。


  在一个偏远的乡村小路上,在一处无人注意的篱笆墙边,诗人发现了一朵白色的野花,没有娇艳的颜色,没有引人注目的造型,没有诱人的香味,她独自开放,浅斟慢酌,没有羞怯,没有哀怜。


  在高山大川中间,有一朵兰花在山中间自在的开放,兰花在水中照出自己的影子,没有人去注意它,没有人爱怜它、爱惜它,它只是自己独自的迎风微笑。这就是中国人讲的“空谷幽兰”。


董寿平 庚辰(1940年)作 梅兰图


  一朵小花,它也是有意义的,它也是美的,它也是值得我们珍惜的。它并不因为你不喜欢它而不存在,并不因为它在一种狭窄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而暗自神伤,不因为它不是一个名贵的品种而觉得相形见绰,它就是那样自在的开放。我以前有一本书讲的,中国的艺术、中国的美学真的像中国大川中的一朵兰花,静静的开放,没有华丽的外形,没有很浓烈的香味,它独自开放,似存非存,可以讲似淡若浓,屡屡不绝,它强调人的内在感觉,而不是兰花本身的美,它体现了中国人独特的人生境界。


  通过对一朵野花的咏叹,我们可以探讨中国美学中间的一个问题,实际上中国唐代之前的文化和唐代之后的文化是不一样的,唐代之前的文化它是相对强调体量巨大、向外拓展,即所谓汉唐气象。比如说秦始皇兵马俑,或者是西安汉文帝的陵墓,那个时候强调体量巨大、宏阔之美。这种宏阔的美在当时是一个潮流。但是中国在公元7、8世纪开始,到中唐以后,中国的文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越来越注意小的东西。这样的情况发展实际上到了南宋以后,越来越成为潮流,中国绘画不是去追求体量的巨大,表现一种完整性,而是越来越向小的方向发展。比如说中国园林(皇家园林除外),中国人的盆景,中国的篆刻。


  以小见大、知微见著的思想在中国哲学、中国艺术中间绵延了很长时间,有很多丰富的论述,这反映中国哲学和中国美学的一个特点。对于这样一个思想,我想问的是:难道它是重视小吗?难道它是对小感兴趣吗?有些人批评,北宋以后,中国人的心胸越来越狭隘,就喜欢小的东西,喜欢玩弄些小的玩意。但是,我们殊不知,中国人通过这样的思考反映了一个价值上的移动.


菊石图 八大山人(1626-1705)

圆满具足


  一朵小花,也是一个圆满的世界,它并不觉得自己缺憾,并不觉得自己哪个地方不为人所道,它径自开放,讲圆满具足的道理。在中国哲学中,有“月印万川,处处皆圆”的重要命题。所谓“万川之月,只是一月”,“一月普现一切月 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禅宗中的话。


  自北宋以来,哲学家反复讨论的这个命题。月印万川,处处皆圆。你在任何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你站在一个地方,月光朗照,真是处处都是圆满的。西方哲学思想没有办法解释这个问题,因为它既不是部分与整体的问题,又不是特殊和一般的问题。所以“月印万川,处处皆圆”我觉得有三点值得重视。

秋菊双雀图 俞致贞(1915-1995)


①随处充满(空间)。每一个地方都是圆满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有它内在意义的。中国美学非常重视所谓“境界”,这个境界是人所创造的。我来了,使这世界存在、有意义、活了。就像北大的未名湖,未名湖的春天,春水荡漾,两岸细花微草、浅斟慢酌,别有一番意味,但这只是外在的物,而我来了,是我的心灵是这个世界变成有意思的宇宙,我使这世界变活了。我看的这个世界是人人眼中所有,但又人人心中所无。这个世界是在我心灵中当下出现的,所以每一次看都是新的,都是圆满具足的。所以圆满具足,无稍残缺,随处充满。


  我们讲中国美学,得讲这个道理,这个道理在中国美学中讲得非常多,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场景,但在心灵的映照下就富有它的意义。不在于那名山大川,而在于人心灵的熔铸。所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一切都是你心灵的腾挪使它变得活了起来。


②当下圆成(时间)当下就是一个圆成的事件,这是中国哲学讲的最多的问题之一。人的心灵的妙悟,所谓“瞬间永恒”。李泽厚先生曾经说过,中国美学最难懂的就是“瞬间永恒”。瞬间是一个短时间,而永恒是一个无限的时间,在短暂的时间中显然不能看到无限的时间。瞬间永恒绝对不是一个数量上的对比,而是在妙悟中超越时间,没有瞬间,没有永恒,没有时间上的拘束。


  怎么圆成?怎么当下?不是讲不顾以前,就顾眼前,不是去追求绵长的时间和不朽,而是追求生命意义的自在显现,使人归复真实。

似曾相识燕归来 郑百重(1945)


③大全(大成若缺)。一朵小花就是大全,表面看好像讲空话一样。大全,不是大而全,不是体量上的巨大,和对部分包括的全,而是讲它“当下呈现,随处充满”的全。


  庄子美学中有句话与此有关,“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美,绝不是讲体量上的美,也不是和“小”相对的东西,天地所谓大美,就是自在显现的美。“不言”,不是知识的一种表达。这就像老子讲,所谓“大成若缺”,这是中国艺术中非常重要的道理。它表面上的意思是,最高的圆满是一种残缺。很多年,对此的解读是有问题的,讲中国人喜欢一种残缺的美,就像古希腊的维纳斯断臂。我们知道,中国的篆刻,最后有道工序叫“击边”,就是用刀背敲打印章的边缘,使之显示残损不全的样子,有人说这是寻求一种残缺美。实际上,这是对老子思想一个很大的误解,中国人不是去追求残缺,而是要超越圆满和残缺的分别。没有绝对的圆满,也没有绝对的残缺。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一种残缺,我今天坐在这里讲课,就不能坐在北京大学讲课,这就是一种残缺。它是讲只有在圆满和残缺的超越中,才能够真正的全。只有不全,才能真正的全。


  我讲“圆满具足”,通过“月印万川”,讲“随处充满”、“当下圆成”、“大成若缺”这样的思想,实际上它就是回答“还世界的意义于世界本身”。一朵小花的意义实际上就在眼前,但是被我们爽识了,不是小花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讲这个问题不是让我们欣赏自然美,要放弃自己的思想,而是要回到世界真实的面貌。


菊花图 清 石涛(1630-1724)


即物即真

  一朵野花之所以美,因为它是“真”的。也就是说,一物之意义就在其自身,而不是被给予的。这对于“一花一世界”美学观念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解决了美的非依附性的特点。在佛道思想影响之下,物质世界是假的、幻的、空的,一朵小花的意义如何从这样的理论中脱略出来,由此也可见出中国人的美学智慧。

  “真”是和“假”相对的,“真”是有意义的、有价值的,“即物即真”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意义从何处来?我觉得中西哲学从总体上来讲都是在回答这个问题。哲学家从两个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一个角度就是物的意义是有内在的,或者说是“道”所给予的。


菊竹图轴 明 徐渭(1521-1593)


  “道”与“器”,用西方哲学的概念讲是本体和现象的关系。对于中国哲学来讲,儒家哲学是讲究道器合一的,是讲究现象与本体二分的,儒家哲学绝不是简单强调“天人合一”。儒家讲道是最根本的东西,是终极的价值,外在的意义是由道所决定的。在老子哲学和庄子哲学中,都没有摆脱这样的思想,也就是说现象和本体二分的观念。但是到了隋唐时代,这个观念开始发生改变。为什么会改变?就是禅宗的兴起。

  禅宗接受了大乘佛学的思想,激活了庄子的问题,它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就是破除本体和现象二分观的观点,没有现象和本体,所谓“即物即真”。世界的意义不是一个内在的抽象的绝对精神所给予的,每一物都是一个意义的实体,存在即真实,存在即意义。按照禅宗的观点,“真即实,实即真”。实存的东西,就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墨菊图 清 郑板桥(1693-1765)


  我们耳熟能详的一段话,“老僧三十年前看山,山是山,水是水;后来看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如今我体会到大道的妙处,依旧山是山,水是水,这是宋代青源禅师讲的一段话。三十年前,山是山,水是水,这时候的山水是对象;后来他在三十年的悟道过程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就是讲有一个外在的观念让我排除这个东西,让我不要执着于我、执着于物;到今天,我真正体会到禅的妙义了,山是山,水是水,这时候物不是存在的对象,而是人荡涤了一切束缚,似乎站在世界的对岸来看山水,从世界的对岸再返回到山水间,返回到世界中,所以山是山,水是水。所谓“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青山是青山,白云是白云,一切在我没有遮蔽的心中自在的彰显。


  中国的禅宗哲学,讲“见”(音同现),指人摆脱科学的控制,融到世界中。中国哲学讲“不言”,禅宗有句话,“我不说,让世界说,世界较较说。”我不说,就是我放下解读世界、控制世界的欲望,我回到世界中,让世界说。佛教中有句话“青山自是广长舌”,就是青山自己有一张“嘴”,它自己可以呈现。

  我们不要纠缠外在的、抽象的、绝对的道,而忽视了我们当下的生活和自己内在的体验。你不要觉得佛最伟大,我就崇尚他,经书最经典,我就去读它,这样就接触了最好的东西,实际不是这样。禅宗反复说,佛讲了四十九年的佛法,没有说一个字。所以不是说去读经书,去崇尚权威。所谓“金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心里坐”,真正的权威是在你心里。“到处江山即为家,别无归处是归处。”我们不要只是简单找一个归宿,一个崇拜的对象,心灵的拯救才是最终的目的。中国哲学把这个内在的终极价值解除掉了,让人回归本性,寻求内在平衡。宋代以后,这个趋向越来越明显。现在我们并没有很重视这个,因为中国社会要建立一个秩序,必须要有权威,这样才能获得一种所谓的“安顿”,是一种被给予的“安顿”,是一种外在的栖息地,而不是内在的。

  即物即真,它讲的就是给予你自己存在意义的可能性,它不是现象和本体的西方的二元观,也不是道家、儒家早期那种现象与本体的二分观点。这是一个误解,意义来自心灵中,我们要荡去所谓“道的迷思”。

  另外,还要解除主观和客观相对的东西。我们认为外在世界的意义是我们所给予的,世界美,是人感觉到美,是主观的,这把世界对象化了。这种思想在中国哲学思想中,比如庄子,都是在驳斥这种观点,这世界不是你给予的。所谓“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这八个字很好,“虚室”就是空灵的心灵,“白”是光明,心灵在荡涤之后就会光明朗照,庄子称之为“朝彻”,意思就是就像一抹朝阳升起的样子。“吉祥止止”,就是吉祥的鸟儿就会飞到你的枝头,你就会感受到这个世界中最有意义的东西。这里面不是强调以主观为主。


    我以前做清代画家石涛的研究,他有句话,“我自用我法”。其中“我”会让人产生误解,石涛同时代的西方正兴起歌德的“狂飙突进运动”,强调“我”的力量。“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这是儒家哲学“心学”中纲领性的一句话。这非常容易让人误解成中国哲学是强调“我”,强调主观对世界的控制。这种理解完全把意思弄反了。“我自用我法”,实际是要荡涤人的一切束缚,还归与世界,这样才是真正的恢复到一种自由的状态。这个“我”不是所谓主观主义、浪漫主义。“看山是山”、“庭前柏树子”都是在告诉你如何破除“我执”和“法执”。

  所以说“即物即真”有两个重要的感悟,一个是破终极价值的迷思,第二个是破所谓主观控制的迷思,要还归世界,融与万物,这样才能达到一种真正的心灵解脱。

清 -俞礼 秋容(局部)


明朗万物

  即物即真,我要强调的是归附自然,但这也容易导向另外一面。我们谈一朵小花的意义,你可以注意到,我们不是重视我们自己,而是注意一朵小花,一个自然物,我们不是关注自己的爱好,我们只是回归到自然物。有的人讲这是中国所谓的自然个性,有人甚至认为这就是强调所谓自然美。其实这种看法是不对的。自然美是西方美学中间重要的概念,是讲万物所具有的美的形貌,它主要侧重在外在的形式。比如山很美,水很美,风很美,花很美,鸟很美,但是中国的美学思想没有停留在这样一个境界,它并不强调自然美,恰恰相反,它强调的是人的心灵要融注世界,也就是说我这里要讲的——明朗万物。

  明朗万物,是北京大学另一个非常著名的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提出来的。做美学的人有蔡元培、邓以蛰、朱光潜、宗白华,这四位人物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美学的奠基者、开创者。

  我们讲一朵小花的意义,实际上说的是一种心境,是内心中所体会到的境界,说的是体验的真实,而不是外在的真实。小花在这里面也不是一个象征物了,比如象征卑微,或者象征一种不张扬的观念,这样讲还不够。这朵小花的意义绝不是一个比喻象征,不是因为它小,我们要甘于小;它地位卑微,我们要甘于卑微,不引人注意,不求功名。它不是一种岁寒三友、梅兰竹菊那种简单的道德禀赋,它讲的是人心里所照射的一个宇宙,所创造的一个宇宙。我觉得这个方面的思想在中国美学中非常丰富。如果没有这一点认识的话,我们上面其他讲的所谓“月印万川,处处皆圆”都将不存在。“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它不是一个关于流水和月亮之间关系的思考,而是一个关于人存在之价值的思考。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要荡去关于自然美这个方面的一些牵连,它既不是主观的美,又不是自然美。就此看来,一朵小花的意义,所谓即物即真,存在就是有意义的,为什么有意义?是我心灵发现的。我怎样来发现?只有我摆脱外在的控制,进入到自由的状态,你才能发现这朵小花的美。归根到底,讲这朵小花的美的意义,不在于一种它是一个美的形式,而在于一种人格境界、心灵方式,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那种感觉,要享受生命给我们提供的那一片风月,那一片山林。那一片是我们难忘的境界,时时处处都在创造,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每一个人都是美的欣赏者,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怎样有一个心灵去感受,这就是我讲一朵小花的意义最终的落脚点。


(朱良志,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美学与美育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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