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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人的自由,由物表达

 孟溪ProbeT连山 2016-06-26

为读者发现好书,为好书寻找读者


  在2015年,如果说《死着》是作家张翎对“何为真实”的思考,那么新作《流年物语》是她对“怎样叙事”的实践。从内容层面来说,与上一部长篇《阵痛》一样,张翎依然在小说《流年物语》里选择了她最擅长的年代故事。作者的关注视点在同一个家族的三代人里流转:全崇武—叶知秋—朱静芬;刘年—全力—全知—招娣;思源—欧仁。从技术层面上看,张翎首次用十个具体“物”为主线,串连并讲述三个浸润着悲凉的人生。有意味的是,每一个物的生命都呼应着每一位主人的生命。

    

  平民出身的刘年(两双),因突遭家庭变故,被全崇武接纳,以养子身份在全家生活,招致全家全力、全知两姐妹的爱慕。姐姐全力在下放陈岙底时被阿贵侮辱,于是藏着失身有孕的“耻”,在父母的安排和设计下,与刘年结婚,却不经意间与父母合力埋葬了妹妹全知生存的唯一念想(爱情)。全家也并非全然平静无忧,全崇武与叶知秋的爱情,一直是横亘在夫妻情与父女情之间的沟壑,它将每个人严密隔绝在自己的世界,而且,没有因为叶知秋的自杀而重获通达。刘年谨慎地在全家“过日子”,改革开放的机遇,唤醒了他精神的休眠。没料想,作为厂长的他,与下岗女工招娣意外地有了个儿子。从此,他开始奔波在两个世界:从温州到上海,从中国到法国,既努力经营家庭的富足稳定,心系女儿思源,愧对全力;又不得不安排妥当儿子欧仁的“物质”人生。刘年死亡,秘密浮现。思源的一切叛逆有了源头,而全力也终于知道了跟随着刘年一生的“耻”,那是在他还名为“两双”的青少年时代就已然制造与收藏的。

    

  河流、瓶子、麻雀、老鼠、钱包、手表、苍鹰、猫、戒指、铅笔盒,每一项个体本质上都是自由洒脱的,它们在城市游走,在人海穿梭,见证和保护着各自主人人生的伤感、欢乐与耻。十个“物”拥有着同样的超能力,如同“世上编得最细密的筛子,没有哪一样东西能漏得过我的网眼。我既善于从一段惊天动地的人生中挖掘出深埋在底里的那条最普通平淡的根,也善于从一件最寻常无奇的事件里,剥洋葱似地剔除一层一层的伪装,直至露出那个异乎寻常的核心。”虽然出现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场合,但是只有它们能洞悉主人的任何伪装,所有的秘密在它们面前无所遁形。河流,收藏着欧仁名字的来由和欧仁身世的秘密;瓶子,盛满全力被丈夫欺骗的悲伤与愤懑;麻雀,知道静芬一生的忌惮与隐忍;老鼠,熟悉“两双”家庭的真实窘迫;钱包,封锁全力在陈岙底被侮辱的真相;手表,维系着叶知秋的勇气和生命;苍鹰,目睹刘年与招娣的私情;猫,接纳了思源的叛逆又保护她脆弱的内心;戒指,遮掩住刘年与欧仁的父子关系;铅笔盒,掩盖上孟叔叔与两双家之间的秘密。作者用拟人化的物的独白,连缀所有的家庭与人物,向读者坦陈一切的真相。“无知是安全的”,“无知是一张最好的保鲜膜,无知把真相裹住了,真相的毒汁就无法渗入到神经。”最终,这十个物,又欣然携带这些秘密依次退场。


  刘年与流年同音,是作者的有意安排,还是作品的一种巧合?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张翎的设计。“流年物语”从严格意义上说有两重含义。一方面,在流逝的光阴里,人性的复杂诡谲遮蔽了真相,只能由没有悲喜的“物”来揭示特殊年代中生命的真实。另一方面,“刘年”才是十个“物”的核心枢纽。立足叙事,人与物在小说里的交替与呼应,是张翎真正想实施的技术创新。但作者选用十个物体,稍有些多,复杂化叙事线索,却使故事与人物略为松散,是否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同类合并,保留河流(欧仁)、麻雀(静芬)、老鼠(两双家)、钱包(全力)、手表(叶知秋)、猫(思源),再由刘年统筹所有意象?同时,这十个“物”还是相对独立的,如果它们可以在某个时空接近、交错,那又是否会制造更多的可能?铺就出更错综的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


  张翎小说中拥有主题人物的作品不多,特别典型的是“阿喜”(《阿喜上学》)与“芙洛”(《睡吧,芙洛,睡吧》),而其中以男性为刻画对象的作品更少。如果说,在2014年的小说《阵痛》里,“仇阿宝”是一个崭新的尝试,那么,我认为张翎今年的新创作:《死着》和《流年物语》恰是作者有意以男性为主要关注对象的写作。两位男性(路思铨与刘年),殊途同归地走向死亡,但他们似乎承载着类似的来自事业、家庭的压力,他们都花费了一生,与真实自我决斗,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男人,在张翎的小说里,没有女人那样坚强与决绝。于是,叶知秋从《流年物语》里跳脱出来,虽然“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郑愁予《错误》),全崇武终究“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但是她仍保有张翎作品中女性一径的固有特质:在任何大苦难和大悲痛面前,都能如水般通透,如蒲苇般坚韧。“这世上有的事只能一个人独自面对。”我常思索,这正是作家从《望月》开始就赋予女性的特殊品质与共同能力。小说里,当“两双”青春的“耻”暴露在众人面前时,铅笔盒“在他的书包里奋力挣动着,声嘶力竭地对他叫喊着:你熬得过,你会熬过今天。今天只剩下几个小时了,明天会有明天的太阳。明天的太阳兴许是一张好脸,明天的太阳兴许会递给你一句好话。你等一等,你再等一等。”但“两双”还是熬不住了,他选择从岩石纵身跃入江河。反观张翎小说里的女人们,哪怕是匍匐在地,也保有咬紧牙关活下去的信念与执着。


  招娣对刘年说:“刘哥,需要自由的,是你,而不是我。”张翎在《流年物语》里不断埋设伏笔。沛海纳手表从诞生那天就在等待大海的召唤,但却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大海,暗示着它的主人全崇武,一直在渴望自由,不仅终身也无法触及自由,更可怕的是亲手埋葬了自由。“两双”时代是刘年的鼹鼠时代,他目睹着母亲与孟叔叔的肮脏交易,厌弃着父亲和兄弟的孱弱,他被拘囿于贫民世界中蝼蚁般的家庭。青年时代,因“全家”赐予的恩惠又被安排好了与全力的婚姻。中年,因血缘的牵绊,在儿女思源与欧仁间不断掩饰与平衡。刘年,从少年-青年-中年,始终无法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他受制于各种力量,又极力解决各种矛盾。“他还没有来得及拥有青春,就已经失去了青春”,沉溺在“一串没有黎明没有早晨没有正午的永恒傍晚”,等待拂晓。


  巴黎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作家维克多·雨果早就在“巴黎圣母院”塔楼的暗角发现“命运”留下的符号,而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以《自由引导人民》中的自由女神相呼应。巴黎为莫迪亚诺提供了“孔岱咖啡馆”和青春,也提示着张翎,它还有拉雪兹公墓和革命。《国际歌》的作者欧仁·鲍狄埃在他14岁的时候创作了第一首诗歌《自由万岁》,解放与自由,就在不经意间成为了他作品的主题。《国际歌》是小说中刘年最重要的精神寄托,英雄、革命、解放等一系列关键词激励刘年从“两双”时代挣脱出来、从工厂挣脱出来,进而从“全家”挣脱出来,它们不断撞击着刘年心中对自由的渴望。他远赴法国,寻找欧仁·鲍狄埃的墓地,是他激励自我和肯定自我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对被长久压抑的“自由”信念的擦拭与呵护。


  我猜测,刘年的爱情,真正寄托的对象应是全家失踪的女儿全知,唯独她从出生就被上天赐予洞察人心的第三只眼睛,在《流年物语》里,她是超越十个“物”的一种“神性”存在,“全知”所有世界与生命的秘密。她褪尽衣衫的“疯”,更像是对赤子之心的回归,朱静芬、叶知秋、全力,都在挑战她渴望守护的真实人性,也只有她,爱的是刘年“那朝圣者的灵魂”(叶芝《当你老了》)。但全知无声息的消失了,这也许是作者故意断了刘年的后路,让他与自由绝缘,放逐他,直至完全迷失。纵观一生,刘年只有在少年时,从岩石“跃江”的那刻,体验到了些许苍鹰的自在。


  可是,张翎想说的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对封存于内心的“耻”的全然冲破。刘年仍有留念,他就无法忘却,那么他甚至比不上那只烙着母亲“红字”(耻)的“铅笔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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