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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温庭筠《过五丈原》好在哪里?

 胡萝卜upup 2016-06-27

铁马云雕共绝尘,

柳阴高压汉营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

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

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宝帐无言语,

从此谯周是老臣。

这篇诗,开头就好。

写诗要有“抽象”的功夫。抽象,不是平常说的抽象,而是说,把万象中最典型的一二抽出来。譬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好在哪呢?好在删。不是要在天理流行处添得一毫,而是把千形万象都删去,只留下最典型的一分。春天的景象有万种,都删去,只留杨柳,又用依依形容。杨柳是极简,依依是极奢。若不如此,春日的万种好,哪能四字说尽。杨柳依依,就尽了。冬天的景象有万种,都删去,只留雨雪。则春温冬杀,毕见无遗。

懂画漫画的人,不必鼻子眉毛都画,人人皆有的地方,不是特色,只消一两笔,勾出典型,则神采跃然。

铁马、云雕,两个词,将五丈原的典型抓稳了。五丈原的树、五丈原的草、五丈原的流水山谷,都不必写。

写兵戈之气,铁马是典型。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高明之处在于把“铁马”、“冰河”相连属。“铁马云雕”也一样。

这正是诗人笔夺天工的地方。天地间万物,被他提笔刊落,只留一两样,境界就出来了。

共绝尘,共字好,一种说法是“久绝尘”,久不如共。

“共”还可以换成“两”,共绝尘就是两绝尘,铁马绝尘,云雕亦绝尘。铁马是陆上绝尘,云雕是天上绝尘。陆上绝尘犹可追,天上绝尘无从觅。

但那些都是明处的绝尘。暗处的绝尘,是蜀汉丞相诸葛亮。 绝尘者,弃绝尘寰也。

杜甫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两开是昨开、今开,也是菊开、泪开。一系是无论孑身漂泊万方,如舟如萍,终系故园如一。而此诗“共绝尘”者,又岂止铁马云雕!故知,两绝尘,不如共绝尘。

温八叉之开笔,无比惊艳。

柳阴高压汉营春。

柳阴,是阴柔之象。春日之象,桃红是阳,柳绿是阴。柳阴,则是重阴。徐俯“小舟撑出柳阴来”,贺知章“万条垂下绿丝绦”,何等闲逸。柳阴在诗中多是逸笔。但这里不一样——柳阴高压汉营春!

柳阴不高。小舟撑出,不过一篙;万条垂下,至多数丈。如此尚能“高压”,可征汉营春气之低郁。

汉营,在卦为《师》。柳阴高压,重阴居孤阳之上,乃《师》之六三:师或舆尸,凶。

大军要载着尸体归来了。

《周易本义》曰:“舆尸,谓师徒挠败,舆尸而归也。以阴居阳,才弱志刚,不中不正,而犯非其分,故其象占如此。《象》曰:师或舆尸。大无功也。”

此句七字,有柳阴,有春。原是淑气清和之态,温八叉添“高压汉营”四字,气象陡转,笔力之惊人有如此。

天清杀气屯关右。

虽然柳阴高压,毕竟淑气清和。颔联先下“天清”二字。

写肃杀,偏用清和点衬,是大手笔。

庸俗的手笔怎样?

——天昏杀气屯关右。

——天曛杀气屯关右。

——黯天杀气屯关右。

如此,则较“天清”失之远矣。谁说忠臣死了就要阴风怒号云霾遮天?

依然天清,依然春煦。而肃杀之气,已暗自结凝。

杀气,就是兵气。

杀气和兵气,俱是虚。兵气,是实之虚,杀气,是虚之虚。

江总:“长城兵气寒,饮马讵为难。”不宜用杀气,写的不是死生之事,天寒,虽有兵革,却无杀机。

王贞白:“鼓声遥赤塞,兵气远冲天。”也不宜用杀气。鼓是实,兵亦是实,若作杀气,则外露。

今人陈永正:“荣谢匆匆武士魂,那能兵气化氤氲”,写樱花,也是兵气。武士魂是虚,要将一物来比拟,以虚比虚,未若以实比虚,故兵气胜杀气。杀气露骨,坏七绝之蕴藉。

但温八叉此句,端宜杀气,不宜兵气。何哉?

屯之一字,即是说兵。兵气屯关右,即屯兵关右,索然寡味。杀气屯关右,凛然生动。欧阳修《醉翁亭记》初稿,“酿泉为酒,泉冽而酒香”,后改为“泉香而酒冽”则佳,其理一也。

夜半妖星照渭滨。

夜半对天清。气对时,活泛。属对不能死,死则合掌。妖星对杀气,大佳。气是虚,星是实。杀是虚,妖是实。无物名杀,有物名妖。虽无物名杀,有兵在,自然有杀,似虚反实。虽有物名妖,却出于想象,似实反虚。杀气屯,是假;妖星照,是真。

太公昔钓渭水,妖星夜照其滨。此处“渭滨”,既可作实解,又可作虚解。作虚解,则令人遥想昔年之姜尚。“夜半妖星照渭滨”,此种诡警,唐诗少见。

绝尘、高压、杀气、妖星,都点出一个字:死。

颔联写景,颈联议论,是七律最常规的写法。庸手逢此,写景俗,议论亦俗。而高手每能翻出新意。

下国卧龙空寤主。

下国,就是小国。龙卧于小国,或跃在渊,其志难申。

寤,寐觉而有言曰寤。做梦惊醒,记得清清楚楚。

龙卧下国,梦先主而惊觉。隐括《前出师表》“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

中原得鹿不由人。

下国对中原,极工。工至极处,便近合掌。卧龙对得鹿,活泼。卧龙是偏正,得鹿是动宾,但分开看,卧与得,俱动词;龙与鹿,俱名词,俱动物。下国卧龙,是人;中原得鹿,是事;以事对人,本有过宽之嫌,但掰开看,字字稳,挑剔不得。巨匠逞才,往往如此。更难的,偏偏是流水对。这样写诗,真是要打死一万个庸才草包了。

李义山“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上句写诸葛孔明之高才,下句写汉室复兴之无望,造意与八叉几同。“关张无命欲何如”,即“中原得鹿不由人”。“下国卧龙空寤主”,即“管乐有才真不忝”,几乎一模一样的意思,竟能写出全然不同的句子,可谓神奇。义山是绝世天才,此联也极有名,而悲怆浩叹之意,终于此处略逊。

颈联议论,尾联首句是描写:

象床宝帐无言语。

象床,即象牙雕镂之床。写其尊贵。

换个诗人,可能写“象床宝帐音声寂”。音声寂和无言语,一个意思。傅玄《朝时篇》:“形影虽仿佛,音声寂无达。纤弦感促柱,触之哀声发。”

但这里却不宜用“音声寂”。因为“象床宝帐”是诗的语言,“音声寂”也是诗的语言。“象床宝帐”是雕镂,“音声寂”也是雕镂。重重雕镂,情意有隔,不似从肺腑逼出。作诗至此,高明炫尽,不容再杂入机巧,若更作雕镂之语,则难免“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之讥。

倒不如大白话。所谓“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呼天呼父母之语,自肺腑迸出,不假修饰。故“无言语”好。

从此谯周是老臣。

此结有万钧之力。

谯周而为老臣,则蜀汉于今更无人矣。蜀汉今既无人,昔则有人。谁人耶?诸葛孔明一人而已。

武王有乱臣十人,舜有五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昔蜀汉之存,端赖诸葛孔明一人之力,所谓鞠躬而尽形寿,只手以挽狂澜者也。

写至“象床宝帐无言语”,叙事已臻其极,无更进之余地,若更写舆尸以归、后人怀想,则笔势走老,衰颓不堪。故知写诗的天才,不在诗中,乃在诗外,三分在警句,七分在佳构。八叉乃笔锋一转,唯写谯周,不复着笔孔明。不复着笔孔明者,以蜀汉再无孔明矣。言蜀汉再无孔明,则所有平章悉皆失色,不容更赞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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