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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露从今夜白

 阿菲读书 2016-06-28




Letter 1

至吾白:

我午睡至下午三时,趁阳光最好的时候,到院子里煮茶。铁观音、大红袍,闽南人最爱的青茶红茶我每日轮着泡,茶香染了整个院子,和日光一样。

我想你正坐在中央大街的咖啡馆里,望着窗外一整条洁白的街。哈尔滨还好吗?手机是否依然很快就没电?你是否觉得冷?泉州有二十一度的日光,我和这院子里的猫一起,每个下午晒太阳。

有时候,我希望那只猫是你。

我愿你温暖。

2015年2月14日


Letter 2

至吾白:

泉州今日有雨,滂沱着,很粗。

我将茶具移至屋内,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用虹吸壶煮了一杯蓝山。

咖啡豆是你爱的那一种,Jamaican Blue Mountain。我想你正坐在中央大街的咖啡馆里,知晓我处下雨后,你会惆怅地想,为什么哈尔滨整个冬天都没雨。

你处没雨,可你处下雪。

和你的名一样洁白的雪。

2015年2月15日


Letter 3

至吾白:

我在泉州,天气晴。

对了,还有一件事,挺重要的事——

我想你

2015年2月18日


1.扫雪者

如果可以选,冬天里露白最想去的城市是哈尔滨。很多时候她都会坐在中央大街的咖啡馆里,隔着玻璃看外头被雪覆盖的街。游客在这几年急剧增加,每一天,她都会听到那些南方游客对大雪的盛赞,而她总是微微地,笑一笑。

如果是五年前,或许露白会对着这些赞叹默默腹诽:你只是没见过这光鲜之下的脏——盛雪皑皑,被无数人踩踏。可若没继续下雪,这些白很快就会在日光与行人的脚底下沦为脏兮兮的灰,随后大雪再至,洁白再度盖住灰,在游客的惊叹声中,由扫雪者默默清理去。

那时,她只是这些扫雪者中的一名。

那是2009年,露白十九岁。

零下二十一度的哈尔滨,日光稀疏,那年她总是手执长而结实的扫帚,厚重的棉衣和帽子让所有人都看不出,这只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女子。

不远处有游客正对着他的手机发愁,大概是南方人,不知手机会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自动关机,你看他无数次想开机都根本没用。最后,还是她走过去:“我帮你吧。”

是新版的iPhone,露白脱下手套,将那部苹果放入温热的手套里。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像为一只小动物取暖般暖着那部手机:“这……”

“手机在低温下耗电很快,不过如果还有些余电,你可以先取暖它,再开机试试。诺,你看——”她按下开机键,这回真的响起了清脆的铃声,“电量不多了,要用就快用吧。”

那个在她的帮助下开了机的游客,就是路深。

归还电话的那一瞬间,当她抬起脸,路深错愕:“你是职业扫雪者?”

露白只是笑笑,不去猜这错愕之下的潜台词——你是职业扫雪者?这么年轻?为什么不上学?为什么出来做这种工作?为什么……

零零总总无数问题,其实答案不过就一个,惊愕者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那一个——因为,穷。

可没想到大半个钟头后,在她工作完毕时,那游客又走了过来:“同学,可以把你的手机借我吗?”

后来露白总是想,防备心那么重的她,为什么会在那一刻说“手机放在家里了”,然后将这陌生男子带回了家?是因为他有别于所有人的那声“同学”吗?还是因为他那双幽深如湖水般的眼?抑或不过是因他手握着那部彻底没了电的手机,看上去那么着急?

露白的家,其实也称不上“家”——原来她住在一所孤儿院里,七拐八拐领他进了一个简陋的房间后,她递过来桌上的手机:“你用吧。”随后脱下厚重的帽子。

一头乌丝泄下来,路深愣了一下,打电话时一双幽深的眼仍定在那头乌丝上。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问她:“你可以帮我介绍一名当地导游吗?就你这年龄你这性格,无特殊要求,日薪一千。”


第一,他知道她穷。第二,他知道她的穷并不仅仅因着自己,还有房外那一票闪忽着好奇的大眼睛的小人儿。所以当她接口“您看我可以吗”,他如料中某事一般,微微一笑:“当然。”

只是这游客太奇怪,冰雪大世界、索菲娅教堂、太阳岛——所有游人必去的景区他都没兴趣,露白“上任”的第一天,他只说:“带我去一趟中央大街吧。”随后的几日里,他就只待在这条街上。

午餐时间,中西餐厅皆风起云涌,他永远明智地选择留在咖啡馆。露白“上任”的第一天便发现,这个没带随身充的人竟随身带着咖啡豆,一进咖啡馆,他就招来服务生:“帮我煮两杯黑咖啡,就用这款豆子。”

后来她知道了,那是Jamaican Blue Mountain,牙买加蓝山。路深说:“充电器和手机随时可以跟人借,可这款豆子你把整个哈尔滨翻过来,估计也只能找到三包。”

“三包?”

“都在我这里。”

她笑了,一双长而深的眸子闪过亮光,书上说明眸善睐,说的也就是这样的眼吧?露白话不多,非必要时基本不开口。服务生端了咖啡过来,他没有加奶只加两勺糖,她便安静地跟着照做。直到他打完一个用英文沟通的电话,又打完一个用韩文沟通的电话,最后转成闽南语电话时,她才有些疑惑地问:“先生是做翻译的?”

“不是。”

“那是?”

他没有答,只是朝她微微一笑——他真是喜欢笑啊,可笑容却不见得是开怀的,只让人觉得那双幽深的眼下似藏有无数心事,笑意一扩散,心事便更深更重地被掩盖在温和的眼波里。

出了咖啡馆后,路深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职业吗?”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咖啡壶:“去,把它还到咖啡厅,就说刚刚拿错了。”

露白震惊了!

咖啡壶很明显是刚刚那家咖啡馆里的——重点是,这壶从头到尾也没出现在他们桌上啊!而他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包里——“你是贼?!”

他还是带着那样的微笑:“非普通贼。”

“怎么说?”

“我不偷钱财。”

“那偷什么?”

“偷一切世上至难或至易之物品,比如牙买加蓝山的烘焙密方,比尔·盖茨花园里的第一朵玫瑰,或者,一个女人的真心。”


2.一个女人的真心

“那么,你这趟又想偷什么呢?”

“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并不避讳她,甚至有问必答。

隔天露白“开工”前,路深带她到商场里添置了两套衣裙,随后又到了美发沙龙。两个小时后,镜中女子竟成了露白从未见识过的角色——飘逸乌丝拢成甜美的丸子头,一字眉,粉唇,洁白的衬衫工装裤外,套着浅灰色貂皮短外套——天哪,这还是她吗?

路深看似挺满意:“今天你是我妹妹,我叫‘严路深’,你叫‘严露白’。”

“严路深?”她却对他的名字比对自己的新名字还感兴趣,“你的名字?”

“在这一阵子里,就算是吧。”

意思是在其他时间便不是吗?

她没问,因为他今天还约了个美女,就在他们昨天去过的那家咖啡馆。当两人抵达时,露白错愕地发现那女子其实昨天也在这里出现过——就坐在他们隔壁桌。

“哥哥”径直带着她到那女人面前:“你好,我是严路深,这是家妹,昨晚就和你联系过了,你说你那边有房子出租。”

那女人一见路深便笑开了眼:“还以为租客是个脑满肠肥的土豪呢,没想到这么帅。”

他微微一笑,幽深的双目放肆地探进女人挑逗的眼睛里。

接下来的一整天,露白变成800瓦的电灯泡:帅哥与靓女从“一见如故”到“一见倾心”,帅哥与靓女窃窃私语,帅哥与靓女同时去了洗手间。露白用完餐去洗手时,便见男女卫生间外,她逐渐熟悉的那道颀长的身影将美艳女子压在墙上,薄唇暧昧地轻擦过她的唇……

瞬间,露白就像看到什么罪恶滔天的脏东西似的,连手也顾不上洗,便仓皇逃回座位上。刚刚那一幕嚣张地在她脑海里横陈、重播、无限放大,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会跳得那么快那么快呢?

那个下午,露白坐在那对火速晋升为“爱侣”的男女对面,食不知味。

晚上她和“大哥”果真住进了女子豪华的出租别墅里。饶是安静如她也忍不住咋舌:“这别墅好贵吧?那个女孩子不是外地人吗,哪来的身家?”

这问题当晚就得到了解答。美艳女子离开后,严路深便打开电脑工作。露白按他的吩咐倒了杯咖啡过来,就看到电脑屏幕上满是路深和那女子亲密无间的照片。

“这、这是……”

“工作。”

“工作?”电光石火间,露白想到昨天他说过的那句“偷一切世上至难或至易之物品”。

“这就是你来哈尔滨的原因?”

“是的。这女人是当地一名富豪的小三,元配聘我来制造一些小三的出轨证据,否则两周后,她就会收到丈夫的离婚协议书。”

她沉默了。

咖啡如她般安静,却在一旁绽放着浓烈的香气。大半个钟头后,严路深已将照片打包好,发到某个邮箱里。露白看着看着,突然问:“你就不怕在偷她的心时,一不小心把自己的也赔进去吗?”

“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作为一名偷心贼,最基本的前提就是看管好自己的心。”

“所以,你从未遗失过它?”

“从未。”


十二月的哈尔滨一如既往的冷,圣诞将至,中央大街上又有圣诞老人出来派礼了。露白坐在咖啡馆里,逐渐熟悉的男子和咖啡香气正在她对面。突然,男子说:“你有什么愿望吗?我也来充当一回圣诞老人好了。”

露白转过头来:“我想上学。”

他几乎想也没想:“我不会在哈尔滨长待,或许,你可以跟我走。”

一个辍了学、住在孤儿院、无父无母的女子,她安静却灵敏,她懂得漫漫人生里,有些机会一旦消逝便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

所以露白说:“好。”

那一天,她正式成为“严露白”。

成为“严露白”之后,严路深让她做了两件事:一、把户口迁到他的名下;二、剃男士头,在身份证性别栏上填上:男。

令他有些惊讶的是,露白竟然想也没想便照做了,甚至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她本来就长得高,虽瘦,可剪完发再穿上韩版的男士潮装,看上去竟也有股韩国美男的味道。

路深要去的地方是北京,他说那才是他工作的根据地。两人搭飞机过去,露白是第一次搭乘这类交通工作,在飞机轰隆起飞时,她看上去有些微惊慌,抓着扶手的一双手紧得发白。路深不动声色地伸过手臂去,将她苍白的脸揉入自己怀里:“为什么叫露白?”

飞机起飞的声响轰轰隆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随着他震动的胸膛,低沉而清晰地敲打着她的鼓膜,也成功引开她的注意力。

“因为,这是我爸最喜欢的一首诗。”露白的声音也很低。

“露从今夜白?”

“嗯,下一句是‘月是故乡明’。所以他离世后,我就回了哈尔滨。”


3.露从今夜白

邻居们都知道,路深这趟“回故乡”,将他的“弟弟”也带来了北京。他供弟弟吃、供弟弟住、供弟弟在最好的高中念完了最后一年。

“弟弟”露白清瘦却俊美,沉默却好脾气,据路深的保姆莲姨说——“这孩子在学校女生缘可好了,说是校草一点也不为过”“动不动就有女孩子塞情书”“平时在家都会帮我扫地呢”“他的地扫得又快又干净”……最后一句评论永远是——“我们严先生可疼他了”。

的确,路深待露白不薄,除了在课业上要求严厉以外,其余的,基本上都是她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有求必应咧!”莲姨永远这么和外人说。

直到有一回,露白的成绩莫名跌到了年级倒数——要知道,机敏如她,成绩一向是年级前五名。路深手执那张薄薄的成绩单,面部表情甚至也是淡的。然后,他淡淡地把莲姨招过来:“从今天开始,别让她出门。”

露白错愕地看向他——温和地,甚至眼睛里还带着笑,声音轻轻柔柔,可说出来的话却这样掷地有声。

“为什么?”莲姨尖叫,用同情的目光看向露白,“不出门小白怎么上课啊?”

可他只是淡淡地扫了露白一眼,旋身回了房。

在严路深的房里,有一沓彩照正整整齐齐地端放在桌上。路深一进房,便将成绩单搁到了照片旁边,以至于跟着进去的露白变了脸:“你找人跟踪我?”

路深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照片,不动声色地一张张看过去。

她又提高音量:“你为什么找人跟踪我?”

他还是没开口。

“你说话啊!”

啪!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照片“啪”的一下被甩到她脸上,洋洋洒洒散落一地。那上面,头发短得像男生、整个人看上去也像男生的露白正和一个同样短发、穿同样校服的男生坐在一起。某张照片上,男生甚至亲密地喂她吃着一盘冰。

“不跟踪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成天就在学校里做这些事!”

她的嘴张了张,好像想说什么,可——证据已经确凿了,还能说什么呢?

一阵吃痛伴随着路深陡然走过来的动作,蓦地袭上她的下巴。路深捏着她的脸,那力道和轻柔的语气截然相反:“还有什么解释吗?”

露白痛得直皱眉。

 “我告诉你严露白,如果再有下一次……”

“哎呀严先生,你这是在干嘛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他的怒气藏在微笑的眼睛里,威胁的话正要吐出来时,却被莲姨打断,“不就是小孩子过个家家嘛,你会不会反应太大了?”

他死死捏着她下巴的手陡然一僵,就像是被莲姨的话给电到了。

露白的泪就在他甩门而出时,汹涌地滚落下来。

“哎,别哭了,严先生会生气也是为了你好啊。”莲姨急忙安慰她,“而且你和那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她窘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是啊,事实上莲姨怎么会知道呢,她和那个男孩子其实没什么的,她不过是想知道,那颗永远在见到严路深时便剧烈跳动的心,是否在接近其他男子时,也会跳得那样不受控制。


路深当然不知道,或许,他也没兴趣知道。

事发后忙碌如他又出了一趟差,这差一出就是三个月。再回来时,已经被允许继续上学的露白早已断了同那个男生的联系,成绩再度回复到当年之勇。

路深又恢复到那个温和微笑的路深,就仿佛之前那一幕,不过是她的幻觉。

只是这趟回来后,他开始教露白一些“技巧”,如——“那个人走过来时,你必须第一时间在他眼里找到隐藏的信息”“你必须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所想要的东西藏在这房间里的哪个角落”“衡量东西的大小,在第一时间里反应过来,将它藏在你身上的哪个地方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露白的领悟力极强,这些技巧传输没多久,她身边已开始发生小小的变化,如离她最远的那个同学会突然弄丢一支笔,如老师的讲义会突然找不到。不过第二天,他们永远能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丢失的东西“原来落在了”某个角落里。

“你掌握得很好,我想,我可以开始教你一些基本技巧以外的东西了。”

那“东西”在露白考上大学的这一年,课业最松的第一学期,他教她:“一个人向你走来时,你该如何在第一时间里看出他对你的心意?”

露白的心莫名地一颤——能在第一时间里看出一个人对自己的心意吗?通过什么?通过她的话?她的动作?甚至,只是她的眼睛?

路深说:“你可以通过她的话、她的动作,甚至只是她的眼睛,用技巧来断定她究竟喜不喜欢你。”

她的心,突然沉沉地跌到无底的谷里。

那我呢?这些年里你其实已经看出我的心了,对吗?通过我的话、我的动作,甚至只是我的眼睛?

可是,你始终没有任何表示。

路深之于她,极远又极近,他什么都给了她,好的教育、好的生活、好的看家本领,可他又什么都不给她,比如,感情。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北京?”

“你的圣诞愿望。”

记得有一次,在他教她如何看透一个人的心时,她问他,而他如此回答。那时露白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很久:“不,你一定是看透了我的愿望吧?”

他没说话了。

“你看透了我对改变命运的渴望,看透了我想上学、想在全国最好的学校念法律,将来成为一名律师,就像我爸当年那样。”所以他才会带她来,给她最安逸的生活,却要求她要有最好的成绩。

原来他一早就将她看得这么透,她的心在平静的表面下,热情而赤诚地坦露在他眼前。

“可是真奇怪呀,为什么同样的技巧你明明已经教给我了,可我还是看不到你的心呢?”


4.看透

露白上大二这年,露深接了个有趣的Case:某女出价一百万,想要当地富豪家桃树上的第一支桃花。对路深来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露白却偏偏抢先一步做了——“学了那么久,总该来个社会实践吧?”她如此对莲姨说。

可事实上,这次的任务她没采用任务硬性的盗窃技巧,而是偷心——那富豪的女儿就和“校草露白”念同一所大学,向来高冷又低调的校草同学竟破天荒地向一名其貌不扬的女生要了电话、校草竟约那女生吃饭看电影、校草竟到女生家喝咖啡赏桃花!

于是没多久,“校草露白”便顺利地将那价值百万的桃花带回了家。

可路深脸上并无满意的神色:“怎么做到的?”

“你说过,当一个人朝你走来时,你必须在第一时间里看透她对你的意思。”

“然后?”

“我看透了那女子对我有意思。”

“所以你顺手利用了这个意思?”路深眯起眼,脸上永远带着的笑意渐褪,那永远温和的面孔上竟凝起了一丝冷意,“严露白,感情是拿来这么利用的吗?你知不知道在你欺骗她时其实是在侮辱你自己?”

“那你呢?”这冷意竟没激起露白的心惊,相反,她甚至微勾起嘴角,眼里看上去有些微的讽刺:“当年在哈尔滨利用那个女人,不也是在侮辱你自己?”

那句讽刺让他愤怒了,再也控制不住那亘古的笑一丝丝一缕缕从眼角眉梢退去:“你和我一样吗?”

“不一样吗?你可以随便利用感情而我就不可以?”

“闭嘴!”他拳头很明显地握起,突然,路深上前一步将她揪到门外,揪到楼下的露天花园里,“你给我在这里坐一晚,好好反省反省!”

九月的京城的风,凉得不留情面,如同他将她扔下后,渐行渐远的身影。

严路深的决定永远也无人可改变,于是尽管莲姨一求再求,他扔出的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可是要怎么反省呢?那晚北京下起滂沱大雨,毫无预兆。他丢下这句话后,便驾车至郊外办事。雷声骤来,轰隆隆响彻天际,那正与他会面的委托人好奇地问:“严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天知道对Case永远全身心投入的严路深这晚走了多少次神,直到一声雷鸣响彻天际,他蓦地站起身来:“抱歉,我晚点再打给你。”

车子像失控般闯回小区,从郊外至市中心,竟然只用了半小时。那个被罚的人还固执地坐在那儿,就在楼下的露天座椅上,轰隆隆的雷鸣加闪电,滂沱大雨湿透了她的衣服。严路深跳下车,竟看到那被雨淋透了的人动也没动,就像是被浇傻了冻傻了,只缓缓抬了下眼皮:“别碰我,我正在反省。”

声音低之又低。

一时间,路深只觉得天上的雷轰地全打到了他的头上:“露白……”

“走开!别碰我!”她突然尖叫起来,就因为她单薄的身子被他强行拽入怀中。冰冷与火热,孱弱与强势。只是在他将她扯入怀的那一瞬间,那高大的身躯陡然一僵——她竟没有裹束胸!

薄薄的衬衫早被雨淋透了,紧贴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女子姣好的身段全黏到他胸前。严路深一愣,下意识要推开她时,却被露白反抱住:“害怕吗?”她的声音好轻,恍惚间又回到那年的飞机上,她声音低低却又那么清晰:“是不是觉得,我越长大你便越害怕?”

“露白……”

“其实我是故意的。”

他一怔,滂沱大雨浇得无边无际,而他耳中只听到她的声音:“你说过,当一个人朝你走来时,你必须在第一时间里看透她对你的意思……而我,花了好多时间剔除你眼里的笑,就为了——看清楚你。”


路深,你怎么会知道呢,我费尽千辛与万苦,只为了剔除你眼底的笑。

然后,我看到你眼中充满了不舍的抗拒。

“既然不舍,为什么要抗拒?”她问。

他没有回答。

“你究竟在怕什么?”

“……”

“承认爱上我,真的有那么难吗?”

“……”

第二天严路深一早就出了门,露白起床时,莲姨告诉她:“严先生接到一个临时CASE,到南方出差了。”

“这么突然?”她飞快地回房,拿起手机拨打他的电话,可那边传来的却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突然间,严路深消失于她的世界,彻彻底底——以往“出差”,他总会给她留一个临时电话,说“这阵子有事就打这个号码”,他总会隔两天来一个电话,问她一切是否安好。可这次不同,既没留号码也不再打电话回来。

“莲姨,你一定知道怎么联系他,对不对?”她数不清多少次抓着莲姨的手,可老人却只是为难地摊开手,说:“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

全世界都知道这是慌,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人若有心逃开你,那么天涯海角,都是藏身地。


5.月是故乡明

露白开始买裙子,她蓄起了发,她化起了妆,她不再每天沉迷于课堂和图书馆,夜幕一降,她总是准时回到房间里,大半个钟头后,便有化着浓妆戴着长假发的明媚女子,穿着裙子夺门而出。

三里屯永远人群熙攘,这夜与她对饮的人是谁?Mark还是阿冰?抑或是那个白人调酒师?总之这晚周遭依旧是酒绿灯红,有男子将一杯调酒递给她时,露白的手才刚伸出来,却蓦地一痛,就像骨头被捏断了一样令她痛得喊出了声:“放手!”可她却被那人整个人扛起来——酒吧街上人来人往,好奇的、兴奋的、鼓动的人们纷纷朝他们吹口哨,可将她扛起来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不是Mark不是阿冰不是白人调酒师,那是盛怒的严路深!

明明莲姨已向他汇报过那么多次,明明他一忍再忍,可当这场面真正摊到眼前时,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还是在第一时间冲爆了临界点。一打开车门,严路深便粗暴地将她塞进后车厢,紧接着自己也挤了进去:“想男人想疯了是吗?!”

她怔了一下,可还没反应过来,脸已被他扳过去,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严严实实地罩了下来。

那是他的吻,隔了无数个时日,隔了千重山万重水,那么久那么远,以至于她竟一时之间愣在了那里。

“抱我啊!像那晚一样抱住我啊!你不是很爱我吗?这么机关算尽地想引我回……”最后那一个“来”字,被吞没在陡然凑上去的红唇里。

是露白。

她竟在他吻过后要抽开身时,双手一用力,又压下他的头颅,凑上自己的唇,奉上她自己。

爱情的姿态怎能这么低这么糟呢?爱一个人就是把他捧到天上,再把全部的自己当鲜花果物一样供奉到他面前吗?

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就像生怕松开一点点,这男子就会在下一秒消失不见。她浑身颤抖,即使暖气开得那么足,她还是觉得冷:“是,我是想男人想疯了!因为我想你——严路深,我想你。”


车子开到家楼下时,北京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轻飘的雪花落在车前玻璃上,又一朵一朵慢慢滑下。静坐了许久,露白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还是哈尔滨的雪最美,看这帝都小雪,像什么呢?”

路深的眼却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的玻璃,许久后,才开口:“月亮呢?帝都的美还是哈尔滨的?”

她轻笑了一下:“月是故乡明。”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年她便说过了,这是爸爸给自己取名叫“露白”的原因。她转过脸去,看着身旁男子已然平静的面孔。雪越下越大,而他已从方才的狂怒冲动里抽出身来,面容平静至冷漠。他对露白说:“那么,你回故乡吧。”

“你说什么?”她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已经帮你把户口迁回去了,从明天开始,你不再姓‘严’,你恢复回父姓了,也不必再扮成男孩子。”

“为什么?”

“因为,你要离开我了。”

她从来也没怀疑过她与他的相遇,就像那年在哈尔滨,当她问“你真的叫‘严路深’吗”,他说“在你面前就算是吧”,她便信了。后来成百上千个日子里,也未曾怀疑过除了“严路深”以外,他还能是谁。

可在这辆车上,他却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当年你爸为了救一个闯红灯的少年,被车撞倒,当场身亡,你还记得那少年的模样吗?”

她瞪大眼,震惊的面容下是最坏最可怕的联想:“难道……”

他点头:“对,是我。”


6.缘起

原来这世间的一切,有结局,就有缘起。

难怪他会将她带来北京,给她新生,给她未来,给她安全感——做得这样多,怎么可能只是因为一个圣诞愿望呢?

雪花在车外飘得更凶了,恍惚间,露白仿佛听到“呼呼”的风声席卷而过。

她僵坐了好久,直到推开车门要下车时,才开口:“所以你抚养我只是为了报恩,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爱过我,对吗?”

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那晚露白彻夜失眠了,整个晚上,她都在努力回忆与路深相遇的场景:他的手机被冻关机,于是她主动走上去——不不,怎么可能?他那样一个走南闯北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手机在低温下会急剧耗电?怎么可能没有随身带着充电宝?

可她从遇上他至今,竟从未对这场相遇起过疑。

第二天的餐桌上一片沉寂,露白默默地啜着咖啡,满屋浓烈的蓝山香气中,他将一张身份证与机票递到她眼前:“手续都办好了。”

“你真的要赶我走?”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抚养了你这么久,恩情也算还够了。”

还能说什么呢?话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颀长的身躯从餐桌旁站起,很快,他就要走进房里,换好衣服出去工作了。可突然,她开口了:“所以,即使是在吻我抱我的时候,你也从未喜欢过我,是吗?”

那颀长的身躯僵了僵,她看不到他真正的表情,只知沉默了许久后,他才说:“给你订的是明天的机票。”

轰隆隆,轰隆隆,露白离开的那一天,北京电闪雷鸣。路深和莲姨送她至安检处,要进安检口时,突然,她拉住了路深的衣袖。

“怎么了?”已经轮到她了,他原本都要走了,可露白却突然死死地拉着他的衣袖,红唇张了张,就像想说什么似的。

身后的长队里开始有抱怨声响起:“姑娘啊你快点吧!”她却只是使劲蠕动嘴唇——

“姑娘你快点啊!”

“赶时间哪!”

抱怨声渐渐沸反盈天时,终于,露白开了口:“真的从没爱过我吗?”

有温热的液体随着这句话从她的脸颊滚落,路深轻轻皱起眉。许久,他才抬手缓缓拭去她的泪水:“进去吧。”

身后的长龙继续发出叫嚣声,终于,她终于转过身跑进安检口。路深站在原地,看她站上了安检台。

莲姨在一旁低啜:“严先生,其实我们真的可以把她带走的啊!”

“然后呢,跟着我们奔波一生,接一个Case换一种身份?”

“她不一定不愿意……”

“可她爸爸不愿意——莲姨,他老人家最大的愿望,就是露白将来能当个好律师,就像他一样。”

莲姨沉默了。

“走吧,新身份证做好了,这趟我们扮母子。”

莲姨打起精神:“任务何时开始?”

“大年初三,在泉州。”

也许你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用一生活成了张三李四王五等无数人的影子。而在过去的五年里,他生活的名字,叫路深。

路深有一个保姆一个弟弟,2014年年底,举家迁至国外。而甫上机的那个“露白”,姓别女,姓氏李,别人怎么可能会想到,她与国际大盗严路深有任何关系?

他拿出手机,抽出SIM卡,换上新号码。

而与此同时,已过完安检的露白拿出手机,流着泪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

短信内容是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不过是一分钟之差,那调短信,将永远也不可能送达。


终、几封在大年初三就被烧毁的信

Letter 4

至吾白:

我午睡至下午三时,醒来时发现大年初一已被我睡去了大半。我想这个点,你正坐在中央大街啜一杯Jamaican Blue Mountain,这个年过得还好吗?

我过得平平淡淡,如同往常。

你问过我无数遍的问题,其实无数次我都想回答你。这样吧,如果明日天气好,我便告诉你。

愿你安好。

2015年2月19日


Letter 5

至吾白:

今天泉州气温二十一度,出日,万里无云。

我爱你。

2015年2月20日


文/吕亦涵 摄影师/MOON童彬 模特/赵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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