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家在牛栏西复西

 痴绝先生 2016-06-28
一、黄瓜
   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把愚蠢的人叫傻瓜,四川说“瓜娃子”、“瓜兮兮的”。瓜不是人人爱吃吗?何以以瓜为喻,大概是说脑袋像瓜一样西里糊涂。
   从心理上说,我一生都在乡村,在野地里徘徊。
   当我上次做了凉拌黄瓜之后,突然想写点什么。
   黄瓜,原名叫胡瓜,是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胡瓜更名为黄瓜,始于后赵。东晋时,羯族人石勒做了后赵王,他不满汉人把北方少数民族称为“胡人”,为避讳“胡”字,便改名为黄瓜。有些南方人对“黄”、“王”二字的读音难以分清,故又称“王瓜”。
   《两般秋雨庵》有一则《辨姓诗》,说有个南人慕名去拜访黄霁青,投札时错把黄写成了王。黄霁青是大诗人,信笔写了一首诗,叫看门的递出去:
    江夏琅琊未结盟, 草头三画最分明。
    他家自接周吴郑, 敝姓曾连顾孟平。
    须向九秋寻菊有, 莫从四月问瓜生。
    右军若把涪翁换, 辜负笼鹅道士情。
    这诗写得真妙,江夏是黄氏的郡望,琅琊是王氏的故乡。“草头”和“三画”是这两个字的字形。第三、四句说的是这两个姓在《百家姓》里的位置。右军是王羲之,他爱鹅,有个道士想得到他书写的《黄庭经》,曾送他一群鹅(山阴道士如相问,应写黄庭换白鹅)。涪翁是黄庭坚的号——王羲之要是和黄庭坚换了姓氏,那多对不起送鹅的老道士呀!
   黄瓜的根很浅,茎会伸出柔软的藤蔓,触须伸展,像一个盲人,或者一个梦中的女人无意识地摸索,去搂身边的另一个人。
   所以到了一定的时候,外婆就会叫我协助她扎架子。这是我拿手的工程,不需要招标投标。把竹竿交成人字形,再左右两边拦腰缠一横竿,不到半天,大功告成。
   过几天,长出手掌形的叶子,大而薄,叶的边缘有细锯齿。黄瓜初生,小指头一般,长大了,有瘤刺,屁股上有浅黄色的花。放学了,随时可以到菜园里揪一个,从来不洗。在衣襟上搓几下,除去刺,揪掉花,就可以吃。脆,嫩,清冽爽口。
   黄瓜有有解毒消肿之功效,不少人把黄瓜皮贴在脸上,但我没见过某人因此变漂亮,也许效果不明显,也许我有成见。   
   章怀太子《黄台瓜词》,不知说的是不是黄瓜:“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良可,四摘抱蔓归。”章怀太子即武则天的次子。武则天生了四个儿子,长子李弘在二十四岁时 “病死”,传说是被母亲毒死的。李弘死后,次子李贤继任太子,即章怀太子。他以谋反罪被废了,被流放巴州(今四川巴中)。李显、李旦均两度登基,两度被黜。
   权力就那么可爱吗——问这句话的人,显然是没有尝到过权力的滋味。
   初中时,学了苏东坡的:“漱漱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班上有个女同学叫黄桂花,成绩差,长得也不算漂亮,但能歌善舞,那时候全校第一个穿牛仔裤——八十年代初的内陆小镇上还是很前卫的。有人便给黄同学取了个绰号叫“黄瓜”,纯属无聊,但大家都这么叫,连女生也跟着起哄可怜黄同学气得梨花带雨,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只差没有跳长江。
   多年后才得知,她复读了好几届,最后市里照顾教师子女,特招了一个师范班,她赶上了。毕业为了留城,进了一个特殊学校——聋哑学校。我某次去采访,居然看见一熟悉的面孔,对着学生张口撮唇,却不发音,打手势。很温柔,很投入,像个新任母亲掖好婴儿的襁褓。
   不敢确认,问校长,说是黄老师。第一反应就是“黄瓜”,幸好没喊出口,人家已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如果我再“攻读”几年(我们都是本校教师子女),也许同样上那个班,然后,做一辈子“人之患”……
   我父亲就是个教书匠,出了学校进学校,干了四十二年,没换过别的,最大官是主任——班主任。也没听说哪个学生成名成家。他退休多年了,整天看书,“好像还要高考似的”。
   现在一年四季都能吃到黄瓜,也没刺,也没花(至少我没看见)。绿倒是更绿了,简直是墨绿,油漆未干的样子。咬上去,软不拉叽,像泡泡糖,味同嚼蜡。是我的味觉退化了,还是物种退化,抑或二者都退化了?
  
  
  二、淡漠之中滋味长  
   炎炎夏日,食欲顿减,胃口不好,不妨喝粥——粥能让人释尽心中烦闷,抚平浮躁,更有清热下火之功效。传说黄帝“始烹谷为粥”,可见粥的年纪与饭也不相上下了。而且历代多有皇帝倡导吃粥的。因为中国农业立国,靠天吃饭,一旦水旱灾害就青黄不接。这时,粥便是最好的救灾物资。那个被曹操挟持的汉献帝,昏愦无能,但有一大功劳——他率先设立粥厂,赈济灾民。今人毛泽东也有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蕃薯南瓜之类……
  我的家乡,到了夏天,便是早上煮一大锅米,煮到八成熟,沥出一部分蒸饭,其余就熬粥。中午晚上就吃凉粥,佐餐之物是腌菜之类,甚至可以不要菜。
  1989年,在工厂食堂,早上一般打二两粥。四个馒头,一分五一个,所以六分钱、二两饭票可以吃成“齐景公”(齐颈)。但那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粥,稀得厉害,米是米,水是水,照得见人影。人多嘴杂——谁能精烹细制呢?真正的粥是这样的:米粒绽开花,呈絮状,粥与水叫做水米交融。尝一口,淡淡的清甜,未等下咽,粥突然会不由自主溜了进去。光从表面看是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的,当你喝下去的时候,便觉得两腋生风,再细咂几口,满嘴余香……
  明代诗人张方贤有一首煮粥诗:
  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细商量。
  一升可做二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
  有客只需添火水,无钱不需向羹汤。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关于粥,印象最深的是沈三白《浮生六记》,写他与妻子“以粥始,以粥终”。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译成白话是:那天晚上送客从城外回来,三更半夜了,肚子饿,仆人送上蜜饯,我嫌甜了。芸悄悄牵我的袖子到她房中,原来她藏着热粥,还有小菜!我高兴地举起筷子。突然她的堂兄喊叫:“淑姐快来呀!”
  芸急忙关上门,说:“我困得很,要睡了。”  
   玉衡强行挤进来,看见我在吃粥,笑道:“刚才我想吃,你却说没有了。原来专门藏着留给你男朋友啊!”  
   芸羞赧不堪,全家人都笑了。  
   这偏心的芸娘,居然偷偷给情郎藏粥,结果让堂兄撞见了,全家哗然。青涩的爱情让人不觉莞尔。而最后,芸娘病笃:“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粥而聚,今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我是从《林语堂传》得知这本书的,当时就买过一本,被人拿走。后来又买了一本。今天翻查,这句林译为:we first met round a bowl of congee and now we are parting also round a bowl of congee,if some one were to write play about if ,it should be entitled The Romance of the Congee。
  掩卷思之,唏嘘不已。  
   沈三白,苏州人。关于他生平,只有《浮生六记》前序云: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他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没有任何 “功名”。就象今天不参加高考,也不要文凭一样。但一卷文章,胜过了陋儒无数灾梨祸枣。他与妻子陈芸感情甚笃,因遭家庭变故,夫妻曾旅居外地多年,历尽坎坷。妻死后,他去四川充任幕僚。此后情况不明。《浮生六记》所记者,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而正是通过这些琐事反映出沈三白自然、率真、活泼的人性,以及他不同凡俗的审美情趣。同时,他纯个人化、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写作,让今天的我们能够在装腔作势的正史之外,呼吸到那个年代真实而质朴的生活气息。古代文人很少能尊重女性,对于女人的赞美,多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赏玩姿态,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和自己完全平等的人。沈三白笔下表露的夫妻情爱之中,却有着尊重女性人格的现代爱情因子,这与夫为妻纲的传统家庭模式大相径庭。
  郑板桥曾写信给别人说:“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朝,得此周身俱暖。”
  这段话,妙就妙在“缩颈而啜之”,不知板桥难得糊涂是否与吃粥有关。  
   曹雪芹写小说时“举家食粥酒常赊。”郁达夫写诗:“薄有文章惊海内,竟无饘(zhan)粥润诗肠”,文人与粥,缘分不浅呢。   
   孩子上二年级时,抄了一首食疗歌寄来,保存至今:
   要想皮肤好,粥里加红枣。
   若要不失眠,煮粥添白莲。
   心虚气不足,粥加桂圃肉。
   消暑解热毒,常食绿豆粥。
   乌发又补肾,粥加核桃仁。
   梦多又健忘,粥里加蛋黄。
  
  
  三、日之夕矣
   包谷在抽穗,绿豆在结荚,蛙鸣悠扬,暮色苍苍。
   那次散步,路过一座小桥,斜月朦胧,倒影在潺潺流水里,像一面摔破的镜子,每一块碎片上,都是清凉的寂寞。
   失足踩到一堆牛屎——并不觉得难堪,也就一笑置之了。也许白天那个汗流浃背的老头曾为逃脱城管的监察而沾沾自喜,像《活着》里的福贵,和他辕上的老牛窃窃私语——在这个车轮滚滚的大道上,并不是每个步行者都能踩着牛屎的。踩到了,也未必能泰然处之。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东坡贬海南岛,有次沉醉不知归路,幸好牛屎指路,否则旷代才子不知所终,将留下千古恨事。如此说来,牛屎功莫大焉。
   牛屎是多俗的东西啊,在许多人眼里那是肮脏的,可曾国藩读到这句子时竟拍案叫好,他感叹:“念古人胸次潇洒旷达,毫无渣滓,以牛屎入诗,真是东坡为人和作诗的好处”。
   只要自己心无渣滓,身心之外的渣滓又何必在意呢?朋友豆豆有一首诗说,牛粪里还残留着青草的气息——化腐朽为神奇,我也曾击节叹赏。
   有一段时间曾经迷恋书画,看过一幅齐白石的《牧牛图》,画上一穿着红衣裳白裤子的赤脚牧童拉着一条水牛走在桥上。很简单的画面,意境却很美。自注说他小时候放牛身上系一铃铛,祖母听到铃声就不再倚门眺望了。画上有绝句二首:
   祖母闻铃心始欢,  也曾挂角牧牛还。  
   儿孙照样耕春雨,  老对犁锄汗满颜。  
   星塘一带杏花风,  黄犊出栏东复东。  
   身上铃声慈母意,  如今亦作听铃翁。   
   我家没养过牛,那时候唱过“我是公社的小社员”,牛是集体所有的。如今,“听铃翁”算不上,孩子却也要上中学了,有一篇课文“王冕小时候,家里很穷……”,我告诉她,我也读过。
   没放过牛,看见别人放牛很羡慕的,两手攀住牛角,老牛通人性,头一仰,就把我送到它的背上……
  “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衣裳……
  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
  孔子有个学生,姓冉,名耕,字伯牛。说明两千多前,中国人与牛已经是亲密伴侣。两千多年过去了,至今仍是“狂风吹不倒犁尾巴”。这是生产力落后的标志,然而,农业机械化,那些剩余劳动力又去干嘛呢?
   男耕女织是农业社会的标准像,我是向往小国寡民的,“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便是理想境界——也太没出息了。
  
  
  四、谁解其中味
   套用梁任公的话:“梁某没有什么手艺——不过,也还有一点儿。”比如,做菜。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对“人之大欲”,未能免俗,间或也会“染指于鼎”的。
  我一直认为,做菜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用心琢磨,耐心拾掇,谁都可以无师自通。但是,要做好也并非易事,有人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做的菜连自己也不愿吃。
  汪曾祺喜欢做菜,实际上只是别出心裁,他琢磨出了好多吃法,像塞馅回锅油条和酱豆腐肉。酱豆腐肉不知味道如何,可塞馅回锅油条据他自己说是“嚼之酥脆,真可声动十里”。看到这里,你觉得不会吃是一种遗憾,而不会做甚至是一种罪过,好像辜负了造物主的美意。
  我并不是老饕,也不是不辨菽麦的公子哥,曾经有三年,就“亲自”下厨,虽然事出无奈,倒也乐在其中。有一次,去朋友家,已经快一点。他提议到餐馆去吃,我坚持自己做,一则经济实惠,二则也是“才艺展示”。
  于是,一同去买菜。午后的农贸市场,冷冷清清,只剩下顾客挑剩下的歪瓜劣枣,像油画上的静物,干巴巴没有一点活气了。我们精打细算,买了茄子、丝瓜、豆腐。我曾自诩煎鱼最拿手,但“瓶中有醋堪烧菜,囊内无钱莫买鱼”,且这菜场委实太小,没什么可挑选的。他觉得一桌素菜,也太寒碜,坚持要称鱼。本来准备买鳊鱼(武昌鱼),没有,只好以鲫鱼代之。五块一斤,八两,正好四块钱。鱼还算鲜活,卖鱼的老翁放下酒杯,当场给剖了(应该有一个专用词,左边一个鱼,右加立刀旁,念“迟”音,但字库里没这个字)。
  说起煎鱼,唐振常先生支招(加一条“小贴士”):“鱼在锅里,不要去乱动它”。这岂止是煎鱼的决窍,任何事情都得悠着点,不怕穷,就怕穷折腾!锅底擦几遍生姜,避免粘锅。油煎到一定程度,放进鱼,鱼一面泛黄了,再翻过来,如此反复,两三回合便好。加上豆瓣酱、醋、姜末和辣椒,加水,煮沸,成了。出锅,再加上葱花,就可以上桌了。
   我的朋友也没有闲着,他剥了两个皮蛋,拌豆腐。其实这是一道常州佳肴,称为“皮蛋豆腐”。据行家说,拌豆腐的皮蛋,不能用一般的皮蛋,要用“坏蛋”,即没有做成功的皮蛋,摇起来有响声。另外,皮蛋豆腐,不能用香油(麻油),要用豆油,豆油与豆腐相生相克,才能去掉豆腥气。 
   菜做好了,丝瓜蛋汤、油淋茄子、虎皮青椒、豆瓣鲫鱼、皮蛋豆腐。有热有凉,有荤有素,四菜一汤,赏心悦目,我不禁“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接下来就是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接受食客的赞美和挑剔。当然,我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满分。他说:“好久没吃过鱼了。”
   朋友喝啤酒,我喝“纯谷酒”——这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吃,不仅是机械的能量补充,它应该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当然,这也只是人类为掩饰自己的贪婪而捏造的理论,人们习惯于将自己的需求合理化,推而广之,一切生理需要都上升为艺术享受?食有三品:上品为会吃,中品为好(念去声)吃,下品为能吃。会吃才叫美食家――请注意,有家,才有美食。
  苏轼留下“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饼”;袁枚还写了《随园食谱》。不过,汪曾祺说袁枚只会吃,本人并不会做菜,随园食单里的做菜方法,都是道听途说。曹雪芹就更不用说了,那碗“虾仁鸡皮汤”,曾诱我垂涎三尺。
  汉乐府有一首《十五从军征》:“舂谷持作饭,采葵(古书中的葵指冬苋菜)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怡阿谁?”做了好吃的菜,还得有个好(去声)吃的人才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