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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发于君心

 临窗听雨念卿安 2016-06-29
绾发于君心
  不夏推荐:每次看七宸的稿子我都觉得挺揪心的,她年纪不大,笔下的人物却相当血肉饱满。当我看完这篇稿子,心里残存的不是虐,而是不可散去的入骨悲伤。哪怕,你知道,也许结局并不是那么完满。
  一、寂寞如雪
  王爷难当。
  尤其是像颜珂这样,差一步就可以登上皇位的王爷。
  当初立储时,朝中立嫡、立长两派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先皇一纸遗诏,成为九五之尊的人是皇长子颜斌,而嫡子颜珂被架空权力,成了个闲散的小王爷。
  其实颜珂十分知足,先皇在世时,他根本不讨父皇喜欢。父皇最爱的是宠妃兰氏为他生的儿子,他的哥哥颜斌。
  颜珂的出生根本就是个错误。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兰氏难产而逝,皇帝痛不欲生,借酒消愁,结果迷糊中一脚踏进皇后的寝宫,一宿之后,皇后便怀上了颜珂。
  坏就坏在皇上对这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一度怀疑颜珂是皇后爬墙的产物。直到颜珂长大,眉宇之间和他的父皇愈来愈像,皇帝这才罢休。
  颜珂年少时就命途多舛,长大以后也没能顺风顺水。不知何时,朝野上下忽地起了流言,说皇后过世时给嫡子颜珂留下了一枚将军令,凭此令可以调动皇后娘家的神秘势力,只要颜珂愿意,随时能推翻太子,联合朝中拥嫡派重臣令他登上皇位。
  由此,颜珂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不受宠小王爷,一跃成为朝中最大毒瘤兼自家大哥的头号眼中钉。
  颜珂有时想不通,这种话本戏剧中的桥段,是怎么传得头头是道还有这么多人相信?
  为了这枚将军令,前来投奔颜珂的野心之人不少,颜珂义正词严地拒绝过不少人,后来发现这群人前脚踏出他王府的门,后脚就被皇兄的人带走,咔嚓掉了。出于慈悲为怀的心,王府不得不做起了收留流浪人口的生意。
  除了这些人,还有一种人也是颜珂王府上的常客杀手。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皇兄派来的。那股越传越玄乎的神秘势力,让朝中很多人都寝食难安,恨不得将颜珂刺杀。而颜珂只想对天喊冤,可惜这年头,连说真话都没人信了。
  颜珂仰望天空,忧伤道:云九啊。
  他身后的那名护卫垂首:云九在。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云九:
  颜珂三刻钟前他府上才有云九这么个人。彼时正值月黑风高夜
,杀人放火天,一大波刺客就这么不负众望地出现,被护卫三拳两脚地摆平。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和平时无异的暗杀,可就趁他们松懈时,真正的杀手从暗中突袭而来,眼看着就要将颜珂毙于掌下
  只有云九能够力挽狂澜,在所有人呆滞时,她越众而出,反手抽出身后的圆月弯刀,一记干净利落的抹喉。
  颜珂从来不相信一个女孩居然能如此简单粗暴,但事实就是如此,云九是他五大三粗的侍卫队中唯一的女儿,而她的比试成绩在那群大老爷们中却是排第一的。
  她一年前就进府了?这样的妙人儿,我怎么现在才发现?!颜珂瞪着王府的记名册,满脸的不可思议。
  幕僚抬头看了颜珂一眼,平静道:因为云九的长相不该是引起王爷注意的那一种。
  颜珂注意到,他用了不该这个词。
  二、喂,把酒还给我
  颜珂生平有两大爱好:爱美酒,爱美人。
  千杯不醉,风流天下。
  十五岁他就知道偷看人家姑娘洗澡,逼得上官将军不得不把自家被看光光的女儿许配给他。上官将军回头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自家姑娘刚许出去的第二年就请缨全家去驻守边疆,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颜珂十六岁出头,风流就传遍了天下,据说他后院美人的数量,比皇上后宫里的还要多。
  这样一个人接近云九,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动机。
  但颜珂不知道眼睛是不是糊住了,他真的仅仅把云九当成纯粹的酒友。他试过她的酒量,十年酿的紫金醇,云九一口气干掉一坛,除了脸颊上两坨突兀的高原红外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颜珂从什么地方得来了好酒,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去和云九共享。他曾问过云九酒量何以如此之好,云九回答得轻描淡写:习武之人,身有内伤,酒能去痛。
  这个回答让颜珂十分满意,简直不能更爷们。
  一个月下来,他和云九喝光了王府的半个酒窖的酒。有一次两人差不多半醉了,他顺手去扶云九的肩头,想把她送回护卫的住处,这是一个极为亲昵的姿势。而那时明明已经半醉的云九后退一步,眼神极为凌厉地一瞥,在她身前划出一条线来。
  颜珂敏锐地读出了那条线的意味:他敢过线,她就拔刀。
  颜珂僵住了,手不自然地停在了那道线外,然后,缩了回来。
  颜珂素来轻佻随和,可这一次他被惹到了。他恼火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想:性格还真是差。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经常去找云九,偶尔向云九提起她那次的绝情,抱怨道:这么多酒都没把你喂熟,养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喂,把酒还给我!
  他伸手去夺酒,对方眼明手快,一把把酒坛护在身后,杀气腾腾地瞪着他。
  那样子简直叫人受不了。
  幕僚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末了,叹了一口气。
  他在颜珂回去的路上提醒道:王爷,虽然很像,但那并不是上官苓小姐。
  上官苓三个字像是启动了某种机关,颜珂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下声来说道,我平时待云九堂堂正正,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难道在我这里的姑娘,就只有长得好看的可以留下,长得不入眼合该被丢弃吗?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个平时说话交心的人吗?
  幕僚惊了一跳,颜珂平素说话总是一副懒散随和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见颜珂露出锋芒来。他拿不准颜珂是什么意思您要交心找谁不好,干吗非得找云九呢?
  颜珂看见幕僚畏缩的样子,有些无趣,又有些委屈谁也不会知道,在颜珂最年少轻狂的那些梦里,他曾对上官苓的光芒,渴慕如狂。
  那是他十五岁就定下的未婚妻,青春华年就随老父奔赴边疆。在别的姑娘春闺酣眠、赏花赏月的时候,她一身转战三千里,驻边十载红颜白发,少女稚弱的肩头已经扛起了王朝的雪雨风霜。
  王爷,上官小姐去年便回京受封,你也是时候去见一下她了。幕僚说得委婉,可颜珂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以她现在的声望和地位,现在除了你还会把这门婚事放在心上,其他人谁理会我这个有名无实的王爷?
  三、说实话就要挨打吗
  颜珂与上官苓之间,堪称孽缘。
  颜珂从小就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偏执乖戾,不够耐心,不够温柔,既不高尚也不伟大。皇上偏心长子,一直警告他不许与皇兄争夺王位,他自忖自己也不是当君王的那块料。纵观颜珂这一世,他委实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所以他唯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力量,只有自己变得强大,他才不会挨打,才有能力保护他的母后。
  颜珂拼尽全力练习骑射,在习武场上摸爬滚打,他渴望自己变得强大,渴望自己能拥有力量。七八岁的颜珂凶狠得就像一只随时会扑出去咬人的小豹子,他甚至因为颜斌一次无意的打趣,就对他的皇兄动了拳头。
  天可怜见,那时候斯文的颜斌哪里是颜珂的对手,再说颜斌确实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连父皇都怀疑皇后红杏出墙才有了颜珂,宫内上上下下都这么谣传,他只是在颜珂面前说了实话。
  难道说实话就要挨打吗?
  那时上官苓还经常同父亲一起入宫,在老皇帝有意无意的默许下,她与颜斌交情极好,看到颜斌被欺负了,二话不说就冲上来,捋起袖子一把将颜珂摔了出去。
  颜珂一声不吭,闷着头又冲了上来,他力量大占优势,但上官苓亦是武将世家出身。这次他们两人胶着扭打在一起,什么不堪入目的招式都使出来了,到最后只见两个豆丁抱在地上滚来滚去,几个嬷嬷憋着笑把他们扯开。那时颜珂的头发凌乱,而上官苓衣衫不整。
  颜珂透过乌黑的眼圈,看到那个揍了他一顿的女孩,黑发里夹杂着几缕突兀的斑白。
  这就是他们的初见,两个小孩在嬷嬷背后互相仇恨的瞪着对方,彼此鄙视的眼神一点也不落地映入对方的眼底。
  颜珂轻而易举地探明了那个女孩的身份上官家的独女,上官苓。
  那是他父皇钦点的太子妃,她的宿命本该是嫁给颜斌安享繁华。颜珂心知肚明,他应该远远地躲开她,可上官苓反而主动找上门来。
  上官家世代忠君报国,出门就差在脑门上刻一个大大的忠字。上官将军一辈子为国为民肝脑涂地,听说自己的宝贝女儿把皇子给揍了,他表示十分心痛,当即就逼着上官苓来道歉。
  那件事到底是颜斌冒犯在先,所以很快就被揭过去了。再后来,他们就这么渐渐熟悉起来。颜珂与上官苓共同分享一个习武场,分享同一块糕点,分享同一本书。在颜珂一个人的时候,安慰他的是上官苓;在他被别的嫔妃羞辱的时候,为他流泪的是上官苓;在他被夫子打了之后,默默偷来伤药给他疗伤的人是上官苓。
  颜珂曾经拼尽全力地渴望力量,他希望可以保护自己的母后,后来他又在名单里把上官苓的名字写了进去。
  再后来他的母后死了,颜珂的世界里,仅剩下上官苓。
  最后上官苓也走了,颜珂毁掉了他之前建立起来的一切英武形象,放任自己沉浸到酒色中。
  四、很多年前的翻版
  云九敏锐地察觉到,颜珂今日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他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前呼后拥、左牵黄,右擎苍地去围场狩猎。颜珂的风格就是心情越不爽,行事越张狂。谁料不巧,那天皇帝也去了狩猎场,陛下一时兴起,提议和皇弟比较一下箭术。
  颜珂精通骑射,只是不常在人前显露,在世人眼里,他仅仅只是一个碌碌庸庸、风流好色的无能王爷,无能到让不少暗中支持立嫡的大臣们摇头暗叹烂泥扶不上墙。然而这次颜珂心里早就藏了一把无名火,当他带着满满的猎物驾马归来,却看到他的皇兄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正在温和地与云九交谈。云九垂着眼,没有任何抗拒。
  心里的那把火瞬间迎风高涨,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两人越靠越近,他的皇兄还试图拥抱云九时,颜珂眯了眯眼,勒住马绳,回身折腰,弯弓搭箭,一箭破空!
  那一刻,他根本没想到这是弑君,是谋逆,是犯上作乱,在场的所有护卫都可以将他就地格杀。颜珂根本看不见那些出鞘的宝剑,他只看见自己的皇兄惊愕回头,看见他射出去的那根羽箭被云九毫不迟疑地一刀劈开。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那两个人,就像看很多年前这一幕的翻版。
  云九疑心自己在颜珂的脸上看到了一纵即逝的悲伤,然而下一刻他就已经恢复了纨绔的作风,拉长语调道:抱歉,皇兄,请把你的手拿开。他懒洋洋地跳下马背,自然而然地揽过云九的腰,她是我的女人,不是你的。
  云九在他的怀里显得很是僵硬,可是颜珂不在乎。他带着云九翻身上马,在经过皇上身边时,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自己的皇兄听到:为什么但凡是我看上的人,你都要抢走?
  都是因为你,苓儿才远驻边疆,十年不曾与我相见。哪怕去年她回朝受封,我在她必经之路上苦苦等待了一天却不见大军的身影,后来才知道是你让她提早一日进京。
  颜珂抱紧了怀里的人,同样温软的身躯,几乎让他产生了某种错觉,某种他抓住她了的错觉。
  他恨不得把天下捧到她脚下,只为换她展颜一笑的那个上官苓,其实从未属于过他。就连父皇也站在颜斌那一边,他说上官苓是他早早为颜斌选好的皇后,警告自己不得染指。
  可是他不服,颜斌是太子,是未来坐拥江山的人,父皇的宠爱是他的,百官的朝拜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为什么他还要来和自己抢上官苓?
  十五岁那年,他做了生平最为大胆的一个决定他把自己灌醉,然后,闯入了上官苓的闺房。
  那也是他最蠢的一个决定,上官小姐平白被人坏了名声,不得已只能下嫁于他。如果说当时颜珂觉得侥幸,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击碎了他的梦上官家远调边防,而上官将军蒙受如此奇耻大辱,气急攻心,在驻边的第二年就撒手人寰。上官苓在一片哀声中,接过了父亲的军权,从此十年风霜,再无相见。
  云九在他怀里不舒服地挣动着,颜珂死死地箍紧她。这时他听见她小声地说:你哭了。
  是个陈述句。
  颜珂随便一抹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今天的风沙真大。
  五、这感觉真的令人绝望
  颜珂不知道最后皇兄有没有为自己那一天的冒犯而打算降罪于他,他回府之后闷声不吭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吹埙,声音低沉幽婉,若不是他对埙的声音格外敏感,说不定都会忽略了。
  埙是边疆最常见的乐器,也是上官苓唯一会吹的乐器,以往在他生病或挨打的无数个日子里,就是这样的埙声伴他入眠。
  颜珂披着衣服出了门,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护卫制服的身影。她吹埙的样子与记忆尽头的那个人有片刻的重叠。
  颜珂心里微微一动。
  云九的埙声刚落,一只白鸽就扑棱棱地停在了她的面前。她自鸽脚上解下一条小小的卷纸来,快速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将那只鸽子放飞。
  颜珂悄悄地隐匿在阴影中,看着云九做完了这一切,然后迅速回到自己房中,躺回床上。察觉到有人推门而入,颜珂紧紧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在熟睡。
  云九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悄悄地离去。
  是夜,子时。
  颜珂漠然地看着一抹黑影轻盈地跃出了王府,直奔皇宫。
  那里有个明黄色的身影在等她。
  他看着她对他下跪,听到她称他为陛下,然后他的皇兄唤她苓儿。
  那一刻如雷电霹雳,所有的蛛丝马迹在颜珂脑中渐渐浮现。幕僚说云九去年入府,上官苓也是去年回京;而上官苓的闺中小字,不就是云九吗?
  她一直在他身边,他偏偏一再忽视。
  毕竟颜珂一别十载,时间在上官苓的身上落满了沧桑的尘埃,以至于再度相见,他只是觉得那张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颜珂清清楚楚地听见上官苓说的话,她说颜珂威胁朝纲,令皇室不安,实为国之毒瘤,她说她自当为君上找到那枚传说中的将军令,瓦解颜珂的势力。颜斌提醒她,面对十年未见的未婚夫,她是否下得了手。
  寒风里传来颜斌冷冷的声音:苓儿,你不要忘了,是谁害得你父亲气急而亡,又是谁害得上官家族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颜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离开的,他全身冰凉,因为走得远了,并未听清云九的回答。
  事实上云九当时只是问了颜斌一个问题。
  若是颜珂真的兴兵造反,陛下会处死他吗?
  颜珂此刻沉溺在一片歌舞酒色中,妄图借辛辣的烈酒洗去自己刚才的记忆。他的府上美人无数,就如现在在他身边劝酒的人,有着一头乌发,两鬓微霜。当颜珂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用一种显然不属于风流恶少的温柔态度亲吻着她斑白的头发。
  颜珂搜集的美人不知多少,有的人像上官苓一样吹得一手好埙,有的人像她早生华发,有的人脸形像她,有的人眼神像她,还有的人只是因为笔迹或者某一瞬间的神情很像上官苓,便被颜珂带回这里。
  他在自己府上藏了很多很多个上官苓,可每一个都不是他的那个上官苓。
  可悲的是,世人都以为他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然而他当时满脑子想的却是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会好好对你的这种天真愚蠢的念头,但显然那个对象既不在他身边,也对此毫无知觉。
  这感觉真的令人绝望。
  六、颜珂的底牌
  颜珂很久没有一个人喝过酒了,他讨厌那种寂寞的滋味,看起来像某个悲情的痴男怨女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今天他对月独酌,想着他十五岁那年要是没有闯进将军府就好了。那时他刚同他的父皇大吵了一架,他不想让出上官苓。从小到大,他面对颜斌让出去的东西太多,只有上官苓他死都不肯放手。
  他太着急,也太冒失,于是一步走错,再回首才发现一切都早已无法挽回。
  回不去了,现在上官苓再次站回到他的面前,但她用眼神划出了一条线,他敢过线,她就拔刀。
  颜珂含着一口酒,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力量,力量。他渴望力量,有了力量他就可以站在她的面前,没有谁会说他配不上她;他想变得强大,强大到抹平上官苓过去的伤痛,让他们重新开始,强大到无视她的刀锋,毫不畏惧地越过她以眼神划下的那道线。
  他想不顾她的反抗拥抱她,想倾尽一生待她好,无关任何回报。
  可是上官家世代忠臣,绝不可能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他想要抓紧她,就只有一个办法。
  幕僚从阴影里走出来,垂首道:王爷有何吩咐?
  我想颜珂静静地转着手里的酒杯,是时候动用那枚将军令了。
  幕僚眼光一闪,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怀中抽出一张白纸。颜珂摔碎酒杯,以碎瓷片划开自己的拇指,然后,将指纹深深地按了上去。
  上官苓找了很久的那枚将军令,其实真的是以讹传讹,子虚乌有。皇后死后确实给她的嫡子留下了千军万马,只是能调动他们的却不是世上任何一枚虎符,而是颜珂的手指印。
  颜珂还记得那个女人死之前流着泪说母后死了,今后谁来爱我的珂儿呢?万一你皇兄要杀你,母后至少得给你留一样保命的东西。
  她变卖了娘家所有的家产,为颜珂组织起了一支军队,那是颜珂的底牌。
  联络那些人的时候,看好云九。颜珂低声叮咛管家。
  不要让她出王府,或者,有任何通风报信的机会。
  他终究还是不愿与她为敌。
  七、我就是上官苓
  帝王之家,手足相残,好像是家常便饭。
  唯一能在史书上留下的,不过成王败寇。
  颜珂想过自己可能会失败,但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颜斌提前获悉了他逼宫的时间,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平息了这场叛乱。这一切还不是最令颜珂吃惊的,最令他吃惊的是,颜斌背后站着的那个戎装红氅的女子,她有着颜珂铭心刻骨的眉眼,当她看向颜珂时,眼神就像淬了寒冬的霜雪。
  洗去发上的染色之后,云九与常人无异的乌黑发丝终于显出某种憔悴的霜白来。
  颜珂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幕僚,他明明给云九下了禁足令,让人日夜不离地看管她,她怎么还能找到机会溜出王府,去向皇兄通风报信?
  幕僚被禁军押着,不敢接触颜珂的眼神。
  云九,不,现在应该称她为上官苓了。
  她步步走近,话语嗡嗡地从颜珂的耳膜中滑过。
  你的幕僚为了斩草除根,那天直接端给我一杯鸩酒。他想毒死我,因为死人是不需要花心思看管的。
  她偏着头,有点天真又有点恶意地看着颜珂:他说我不该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有一个名门世家的未婚妻,他警告我说你这样的王爷不是云九那么一个小小的护卫能奢望得起的,他说我先前既然勾引了你,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
  她轻声说:可是他不知道,我就是上官苓。
  幕僚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颜珂也看着她,声音像是破碎在喉咙里,他想问她你到底喝了那杯毒酒没有,最终还是问不出口。
  他心心念念地想要待她好,甚至因为她而生了争天下之心,然而就在他忙于联结百官、忙于政变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打着为他的名号,要给他最爱的女子一杯毒酒。
  可是你们大概没有想到,要是上官苓这么容易就被毒死,她是怎么和边境的敌人周旋十载,未尝一败的呢?
  颜珂,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我为什么会少年白发。一切只是因为家人会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点点往我的饮食中掺入砒霜,让我渐渐产生对毒药的抗力,我的白发是由长期服食砒霜而来。所以饮下毒酒的时候我并没有立时死去,我趁着你们所有人疏忽的时候,逃了出来。她站起身,从容而轻蔑地对颜珂一笑,而我如今,终于能报了杀父之仇。
  颜珂被投入天牢,幕僚则被当场处死。幕僚临死之前拼命地想对颜珂说什么,可是颜珂什么都不想听。
  他与她之间,一切都完了。
  颜珂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胳膊里,像一头疲倦而悲伤的困兽。
  八、不死不休
  他们都说你爱我。天牢里,上官苓依旧一身戎装,跪坐在颜珂的面前,手边放着一壶御酒。
  几天前他的幕僚端给她一杯毒酒,几天后这个报应就来了。
  上官苓来到天牢里,带来了皇帝赐死的懿旨。颜珂抬起头,此刻他根本听不清上官苓在说什么,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她。
  颜珂她轻轻地说,你爱我的方式,就是在我还是你未婚妻的情况下,往自己府里领回了上百个美人?
  没有人知道颜珂的风流之名曾带给她多少屈辱,女子为将本身就难以服众,更何况她还背着那样的名声,她上官苓只有更加拼命才能保住上官家的地位。有一次她带领几名亲兵追击敌人,反而中了人家的埋伏,她身中数箭,竟然还能硬从千万人中杀出重围。等回到营里,她屏退众人处理伤口,别人只看到十七八只箭头从她的帐篷里被送出来。行军十年,她身上密密麻麻都是陈年的伤疤,还落了不少的隐疾,只能痛饮烈酒来驱寒祛痛。
  我其实根本没有碰过她们不过无所谓了,我是个恶人,是威胁皇室最大的毒瘤,不是吗?颜珂抬起一只手,像要挡住什么光线,而且我府上不止有美人,每当我想你了,我就去后院埋一坛烈酒。我本来最讨厌酒的,因为酒会让人变得不清醒,会让我更加想你。可是你小时候和我说过,你崇拜你父亲那样痛饮狂歌、意气风发的人。
  所以世人皆知颜珂小王爷好美酒,好美人。他后院的梨花树下,密密麻麻地埋在上百坛他未曾说出口的心意。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上官苓垂下头,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颜珂轻笑,每次从习武场回来时,你都会落后一步,但是我从来没有敢追上去与你并肩而行。那个时候你明亮得就像是光,而我那么弱小我总以为时间还很多,未来还很长,我可以慢慢来弥补我们之间的差距嗬,我当初究竟是蠢到什么程度,才敢妄谈未来这样的字眼?
  可是在我走之前,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颜珂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偏头看了看那壶毒酒,忽地说道:你离京那日,我其实去送你了。
  我看见皇兄拉着你的手,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父皇说无论如何你总会是他定下的太子妃,于是那句话我就再也没有勇气问出口,它一直存在我心里,直到今天。
  颜珂问:苓儿,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上官苓仔细地看了颜珂一眼,像是要把这个人牢牢记住,然后她回答:我恨你。这份恨,在我有生之年,不死不休。说着,她站起身来,为颜珂斟满了一杯鸩酒,现在,你可以安心上路了。
  九、就那么白头偕老
  上官苓踉跄着走出天牢,终于再也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事情都办妥了?昏黄的灯光下,颜斌这样淡淡地问她。
  都办妥了。她擦干净嘴角的血迹,上官家的军权已经悉数交出,微臣现在只求陛下给臣最后一个恩典。
  颜斌漠然地问道:你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上官苓靠住墙壁,喘着气说:不知道也许,没多久了。
  颜斌知道那个幕僚给上官苓下的并非是什么普通的毒药,那是极其罕见的千机毒。本来,这毒虽然少见,但还有药可解,但坏就坏在上官苓从小服食砒霜,这毒和砒霜混合在一起,七日毙命,药石无救。
  皇上还记得和微臣的那个约定吗?她缓缓地跪下来,说,求皇上成全。
  在你死之前你都不肯告诉他,你其实爱着他吗?颜斌眼看着上官苓的脸色越来越白,有些不忍,我说过他一旦犯上作乱,就势必要死,你却偏偏要同我谈条件。你说你交出上官家的军权,只愿换他一命,让他从此做一个平民百姓。
  上官苓微笑道:反正朝中两大毒瘤,颜珂威胁朝纲,上官拥兵自重。皇上为了稳固权力,势必要在这两大毒瘤里选一个开刀,你选择了颜珂,而我选择代替他。
  颜珂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最终承诺道:是的,我保证,我给你的那壶御酒里下的是迷药,当他醒来睁开双眼,就会得到自由。
  真好。上官苓浅浅一笑,声音越来越微弱,就让他觉得我一直是恨他的,也许最后那个傻瓜就会死心。他逃出生天以后,会找到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女子,愿意陪伴在他身边一生一世,就那么白头偕老
  颜珂记得她也好,可她还是希望他能忘了。
  她并不是有意与颜珂为敌,然而终颜珂一生他都没办法成为像颜斌那样运筹帷幄、不动声色的人,颜珂孤苦得太久了,他太过于执着力量,反倒觉得江山天下、万民社稷与他何干。而颜斌是天生的政治家,颜珂自己都承认过,他的哥哥比他更适合成为帝王。
  而上官家历来将家国社稷置于一切之上,刚正不阿得乃至于军中不知有王,只知有将。上官苓知道这是君主大忌,上官家因此被皇室猜疑多年,然而她还没想到更好的处理办法,颜斌就已经来找她,以上官家的安危为条件,邀她共同对付颜珂。
  刹那间,一个计划在上官苓脑中成形。
  她口口声声说着恨他,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份恨到底怎样。她恨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恨他从来没有追上过她故意放缓的步伐,恨他风流天下之名,恨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她。
  她恨他,但是在死亡面前,她终究还是推开了他。
  上官苓微微笑着,低下头去。然后缓慢地,宁静地,停止了呼吸。
  陋室内一片静谧,唯有博山炉里的香烟一点点飘散。颜斌忍了又忍,最终那滴泪还是落了下来。
  父皇驾崩了,苓儿,你也走了朕、朕是孤家寡人哪。
  在这场戏里谁又比谁恨得少些呢?上官苓最终说她原谅了颜珂,她说这一切时没有注意到身边颜斌的神情。
  她为颜珂考虑好了一切,为颜珂计划得那么周密,她骗颜珂只是害怕颜珂为了她而伤心难过。颜斌想:可是她根本没想过要骗骗自己。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也会伤心难过。
  明明他比颜珂还要早来一步,他先与上官苓熟识,与她共同长大,父皇说她会是他太子妃的时候他高兴得要命,以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永远。但是不知怎么的,他生生错过了她。
  颜斌通读帝王之策,可是在某些方面他却迟钝得要命,他天真地以为爱情就是先来后到,白纸黑字,是李义山或者温八叉几笔就能讲清楚的玩意儿。
  到头来她却是抛下了他,让他一个人在高高的皇位上称孤道寡。
  文/七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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