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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劫

 素食护生 2016-06-30
 
                   
 

 

想念蔚蓝长空下悠悠飞过的雁阵。

 

秋风如水,天空也似洗过的玻璃,蓝蓝的晶莹剔透。鲁西北的田野此时已失去夏日的葱绿,泛出一片成熟的金黄和深红。仿佛昨天还漫天飞舞如雪的苇絮子不知一夜间飘向了何方,微风中沙沙低吟的芦苇荡一下显得寂寥落寞。这时节,你常常可以听到凄婉的雁叫隐隐约约由蓝天深处传来,勾勾嘎嘎,你应我和,循声远望,便会看见那排列齐整的雁阵由玫瑰色的天地相接处远远冲出。

 

最初只是蚊子般的黑点儿,渐飞渐近,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又排成一个人字,既争先恐后又阵列有序。飞过当头时,仰面你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奋力前伸的长长似箭簇般的长颈,大展的双翼像一张引箭欲发的大弓,舒展而有力地缓缓拍动……那一刻我心里会充满莫明其妙的感动,深怀敬意地目送它们渐飞渐远,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远空,心也变成大雁随之遥遥飞去。

 

上小学时一篇《秋天来了》的课文被我摇头晃脑地背诵过无数遍,至今记忆犹新:“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老师说大雁是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启程的,鲁西地方深秋时节那儿早已是冰天雪地。山重重,水复复,大雁一路飞来,向南,向南,去追寻梦中的芳草碧水和骄阳蓝天。老师那儿我知道了西伯利亚,那里的夏天丰饶美丽,处处是密密的森林、静静的湖泊、清清的河流和神秘的沼泽;那儿是大雁的伊甸园,它们在那儿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初雪降临之时就携儿带女飞往水草丰美的南方。

 

千万里征途艰险无数,目标却永不改变。而归途的危险和伤害,不是风雨雷电和饥渴疲顿,却常常来自于自喻为万灵之长的人类。

 

鲁西北人禀性善良,他们信奉古训,认大雁为义鸟,是通人情的,是忠义信的化身,更是夫妻恩爱的图腾,人人敬之若神,从不加害。四舅说大雁一生只结一次婚,从一而终,一只死了另一只就会孤老终身,成为雁群里地位最为低下可怜的孤雁。大家觅食它得站岗,大家休息它要打更,谁都可以欺负它,它却孤苦零丁无怨无悔依附于雁群,像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那年秋天,村里一个从前逃荒关外的人回来了,那人原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在东北伐了几年树,嫌累,就扛着被窝卷逃了回来。他呲着一嘴大黄牙,张嘴一口满州腔,大吹大拉,一付见多识广的样子,上年岁的人见他就撇嘴。可不少未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愿听他云山雾罩地瞎吹,晚上没事都往大黄牙炕上窜。听他讲他们根本没机会见到的林海雪原,讲他如何赤膊擒虎,又如何只身猎熊,又如何撒尿泚出娃娃大的山参王,以及那疙瘩的大姑娘是如何的漂亮大方,都闹死舍活的要嫁他当老婆。把那帮小子糊弄得五迷三道,视他为英雄,唯其马首是瞻。可他给过往的大雁造下的一桩孽债让村里人至今说起尤感脸红。

 

那年初冬,大黄牙引诱四舅他们一伙在村西芦苇荡间那一大片空地中央扎起一座低低的芦棚,四周又饰以芦苇杂草伪装,他们在日头西斜时悄悄钻将进去,伺天黑后南迁大雁在此歇脚露营之时聚而捕之。多少年里南来北往的大雁飞经此地均在此栖身,村里尽人皆知,可从无人生过邪念,即使灾年无收,人们挖草根啃树皮也没想过去捉大雁充饥。可那个深夜,大雁们做梦也想不到这千年的平安之地会灾厄突降,多少大雁落下来就永别了蓝天……

 

明月升起时,那片开阔地上开始落下无数疲惫的大雁家族。大黄牙和四舅一伙潜伏在窝棚里,屏息静待。从芦苇缝隙间眼瞅着大雁不断盘旋而下,又在枯草丛中卧地而眠。他们耐下性子熬到夜半,大黄牙开始故意弄出响动,以让哨雁报警。鼾睡中的大雁被哨雁嘎嘎的叫声惊起,一只只伸长脖子四下张望,确信并无危险便把一腔恼怒发向哨雁,众喙齐啄惩罚它谎报险警,之后便再度睡去。不久,四舅一伙又故伎重演,方才的一幕也再次重现,如此五次三番,可怜的哨雁已被啄的遍体鳞伤,心里充满怨恨,当再次风吹草动,它只有恨恨然负气而去。月光下灰蒙蒙的芦苇荡里响起一阵凄厉的长鸣和羽翼划动夜空的吱吱声,声音像报丧绝望而又无奈,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四舅一伙抑着狂喜像群耗子悄然爬出芦棚,又如几只狡猾的饿狼扑向那些睡梦中的大雁。恩爱的大雁夫妻一对对交颈而眠,脖子缠住脖子,伸手一抓即是一对。那一夜,他们捕获十余对大雁,足足装满三大筐。尽管更多的大雁被同伴的惨叫惊起飞向苍茫夜空,四舅一伙还是乐得像群傻子满载而归。

 

不幸的是天一放明,早起的村民就感到了异样。无数只大雁云也似盘旋在村子上空,上上下下的飞来飞去,声声哀啼聒噪的人惊恐不安。那些猎雁者更像受到诅咒一般慌成一团。只有那个家伙,呲着大黄牙,醉醺醺地站在房顶上,一边用鸟铳向雁群猛轰一边哈哈大笑。村里人终于明白了一切,怒骂四起,气冲冲揪出了四舅一伙和大黄牙纷纷施以老拳,打得他们哀哀求饶,其声比雁叫更惨。人们满怀愧疚地放飞了余下的几只未遭残害的大雁。

 

谁都明白,自此雁群里又多出许多可怜的孤雁。那个冬天,几只失群的大雁没再南飞,就留在了当地,它们日日在村子上空哀叫飞旋,是在寻找丢失的孩子?还是寻找失去的爱侣?声声哀鸣催人肠断。每当此时,那些作孽孩子的屁股上准会又挨上几条帚疙瘩。大黄牙成了村里的异类,人人不齿。他没脸熬过那个冬天,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背上来时的被窝卷,贼似的溜走了。

 

此事被村里人议论了许久,猎雁者一连几年在人前抬不起头,以至有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竟无媒人上门。一水儿的壮小伙,愣是无女问津。更为可怜的是,每有大雁飞过,他们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摸摸屁股,似乎当年被父母痛殴的红肿至今未消。

 

四舅向我说起此事之时已是成年,他坐在村头的石磙上,遥望暮色笼罩下浩渺如烟的芦苇荡,声音低缓,双眼在晚霞中闪着愧疚的光。

 

但愿那些惨遭屠害和痛失爱侣爱子的大雁能宽宥一个少年因无知而犯下的罪孽。毕竟他们的灵魂已在你们后代的声声鸣叫里饱受了煎熬,且今生难得安宁。

 

 

作者:古渡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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