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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吕克·南希│素描的快感

 梅竹君 2016-06-30

素描的快感

文 | 让-吕克·南希

译 | 尉光吉

题图为伦勃朗素描

无疑,由于这样的本质,素描被再现、体验和试验为一种强迫,一个不可抗拒的冲动的效果。瓦莱里写道,素描建构了“心灵的或许最强烈的诱惑”,而许多画家的生平都展示了一种进行刻画、绘制、描绘、草拟或勾勒的早熟的,往往压倒一切的强迫(一直到圣杰莱[Dubois de Saint-Gelais]在谈论圣欧班[Saint-Aubin]时提及的“素描勃起症”[priapisme du dessin])。

瓦萨里论童年米开朗琪罗的一段话总结了他和其他研究“画家生平”的作者有时以丰富的细节重复的关于这么多其他艺术家的东西:“他的天资把他引向了素描的快感(plaisir du dessin);他一有空便偷偷作画,为此而受到父亲和其他长者的责骂。”

一个人当然可以问,这样的嗜好或冲动(pulsion)是否真地属于所谓的未来艺术家,或者,它是否源于一个被人反复讲述的话题(topos),其最初的模型,无疑,可以在青年乔托边看羊群边作画的故事里找到。但这个话题的意图应该受到质疑:不论它是否源自现实,素描为何应接受这种独一的对待,使之成为一个从自身的天赋中率直地产生出来的艺术模型?

不管怎样,这种典型的执迷的倾向并非成长中的艺术家所特有;它是其他的发动图式——如更为技术化的操作(建造,装配)或书写——被发明出来以前,在幼童中间最为普遍的倾向。早期的人类给我们留下了频繁的素描活动的证据,这并非偶然:摹图,雕刻,涂鸦或乱画,手绘线条,形象的刻痕,韵律的谱线,草图或切刻。

当然,我们不应误解这样的事实,即这些痕迹的本质已通过可见的、有形的方式为我们保留下来,即便我们永远地失去了无疑与之相伴的歌唱和舞蹈。但在这里,我们应该超越经验的推理来思考;说到我们祖先的素描,它是一种形成之力的本质——既是音乐的,舞蹈的,也是色彩的,诗歌的——它被铭刻并传递给我们,如同一个人用来描绘自身并命定自身的最初的显示姿态。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把自己命定于(自身)描绘,命定于对人之所是的那幅素描的无尽的更新和倍增。

但应当承认:快感(plaisir:愉悦)是一个模糊的词,其意思已经偏向了得意和满足,偏向了便利和需求的匮乏,正如它可以向一种欢乐或享乐(jouissance)保持敞开,并且,享乐的无限、过度和永不知足就是其真正的条件。我们会回到这点,但一个人应该立刻强调,当这样一种对立以如此的方式得以宣布的时候,它仍然过于粗糙。问题是把两个极点等同起来,并且不让一种可鄙的饱足和一种崇高的喜悦相互对立。事实上,快感一词的模糊性也是它的资源——由于禁止一切的二元分化,它能够把魅力的价值和具有极度之敏锐的期待或渴望的价值,结合起来。不同于一种需求的满足,快感承诺了一种由其回应的欲望所恢复的更新的动力——类似于勒内·夏尔所说的“仍然欲望着的欲望的实现了的爱”(l'amour réalisé du désir demeure désir)。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以其自身的方式肯定了:“快感开始打断欲望的肯定性”,因此,它是“一个人或主体在压倒了自身的进程中‘自身恢复’(s'y retrouver)的唯一的手段。”但一个人可以说,它恰恰不是“自身恢复”的问题;主体也在快感中被压倒,因为快感并不作为一种标准的“满足”而被人寻找、思考或接受。更确切地说,它压倒了自身,或者,它是作为自身之溢出的“主体”(‘sujet’ comme débordement de soi)。

因此,当阿多诺(Adorno)在《美学理论》(Théorie esthétique)的导言中,如此激烈地反对艺术作为“享乐”的观点,并宣称“艺术作品被人理解得越多,一个人发现的快感就越少”的时候,其全部的论调十分清楚地表明,他所谓的“感官快乐”是一种消费主义的、资产阶级的满足,并且,这样的满足厌恶他用“欣赏”和“注视”等词语描述的态度。因为欣赏和注视——事实上,它们没有用最坏的方式来命名最适合艺术作品的关系——就是快感的形式,但它是一种无法通过把握某一对象来满足的快感:它通过让自身之外的某一主体感到狂喜而满足了自己。黑格尔极为简单地指出:“艺术作品并不用于消费。”注视没有消耗它所注视的东西——通过注视,它更新了它的饥渴。


速写本



“素描是占有。每一条线必须符合另一条使之平衡的线,就像一个人用双手抓住了它,占有了它。”

——亨利·马蒂斯,《论艺术》

“巴塞蒂在他的一生中时常重复一条几乎不被人所遵从的格言——素描不应该像一种机械的艺术那样被每日地实践;画家毋宁应该只在他感到自己被一种吸引着他去工作的温柔的快感所激发的时候,才开始工作。”

——司汤达,《意大利绘画史》

“正如我的快感诞生于喜爱,喜爱也诞生于美。所以,我仍然可以说,美是我快感的成因……从我们所见的外在的肉体之美中诞生的爱无疑会把更大的快感赋予那个更好地欣赏它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阿佩利斯在凝视库巴斯帕的美时得到了比亚历山大大帝还要多得多的快感……或许有一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亚历山大大帝把他的宠姬赐给了那个似乎适合最完美地欣赏她的人。”

——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廖内,《廷臣论》

“这幅画着重准确度——一笔一画都清楚无误——却浑然忘我地接纳它遭遇的东西。其密切的遭遇让你分不出是谁的足迹。肯定是爱的地图。”

——约翰·伯格,《抵抗的群体》

“欢乐,以及一种对艺术和美的敞开,不是快感,不是源于自身之德性的满足。”

——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主体之外》


本文选自南希《素描的愉悦》,河南大学出版社/上河卓远文化8月即将出版



原创首发

shzycult@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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