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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你的一直在守候「故事」

 汉青的马甲 2016-07-02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338个故事



图文无关



最爱的你一直在守候


 冉冉



'等我死了,你妈就可以去找他了。'


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抬头看他,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愈发瘦小了。


'没有,你要相信她,他们只是……'


'肯定的,我不过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父亲并不想听我解释,然后他的头转向里面,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好像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我今天,有些话想和你说说。'


我只能轻轻握住父亲的手,缓慢而迟疑地点点头。



1


从出生到现在,我听过太多人口中太多版本的关于母亲,父亲,以及向阳叔叔的之间的故事。这好像永远是小镇居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而父亲,作为二十年中三分之一的当事人,对此从来都是缄默不语。那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避讳地,了解了这段往事。


祖母吸食鸦片很多年,家中穷的只剩下四面墙。兄弟四人结婚都要靠自己,父亲和死去的祖父一样老实木讷,自然很难讨到老婆,成了家中唯一的光棍。直到那一年祖母生病,舅爷前来探望,看父亲一个人里里外外做工干活,心上一动,将母亲介绍给他。


母亲当年不仅人长得漂亮,也十分吃苦能干,在另外一个镇上的村子里做民办教师,吃商品粮。


'她高考之前死了爹,娘又病着,三个弟弟妹妹需要养活。本来成绩挺好的,不得已才退了学。原来定过亲,俩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男方在考上大学后毁约了。现在她妈病的厉害,兄弟又刚讨了老婆,大姑娘在家呆着太不方便。为着让老娘安心,就想赶紧把婚事办了。'舅爷极力撮合:'年纪是大了些,但也只比你小了一岁,还是个黄花闺女呢!你这个穷小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福气!'


父亲害羞地点点头,他很满意这个漂亮的姑娘,更何况,姑娘还不要彩礼。


'可笑我当年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怎么能配得上她呢?我应该早点明白的,从结婚那天开始。'父亲说。


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局促不安地坐在炕边等母亲,母亲很晚才走进来,'你明天和我一起搬回我家,我娘不能没人管。'


出嫁从夫,父亲当然不应。


母亲一言不发地直接走到远离着父亲的另一边,拉灭灯绳,和衣而眠。


父亲静默地坐着,很久之后,慢慢开口:'好,我答应你,明天就和你回去。'


母亲翻了个身,算作听见。


这事对于祖母来说很突然,她提醒父亲:'漂亮的女人都不好养啊,你单位没和她在一个镇上,她一个人在家,难免不出点什么事儿。'她坚持要和父亲一起离开,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二伯也在一旁连声应和。


父亲笑她多心,但他拗不过祖母,只得答应。他们给母亲的理由是:'老三在采购站里工作忙,经常出去收猪。还是我去照顾亲家母吧。'


母亲没有反对。


2


祖母踮着小脚,坚持每日接送母亲上下班,回家后准时地给观世音菩萨上三支香,再拜上三拜:'只有娃娃才能栓住一个女人呢,求求菩萨,给老三一个娃娃吧。'


菩萨心安理得地受了三年贡品。第四年,他们才有了我这个女儿,不到七个月就生下来了,又瘦又小。


'我把你托在手心,36年里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男人,终于可以和你妈在一起了。心里又开心又难过,居然很想哭。'父亲回忆着当年的光景,苍白微瘪的双唇弯出浅浅的弧度。


我也笑笑,将白色的被子向上拉了拉,盖在他身上,听他继续往下讲。


又过了四年,母亲的肚子里有了弟弟。


因为各自需要而组合的家庭,开始一点点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父亲很努力地工作赚钱,想带给我们更好一点的生活。


我也依稀记得那段时间他很疲累,但即使流着汗水嘴巴都在合不住地笑着。


然而,好景不长,那年四月,采购站解体,父亲下岗了。他和猪打了20几年的交道,除了辨别猪的等级外一无所长。生活的重担使他每日愁眉苦脸,饭量急剧下降。母亲不吭声,依旧挺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上班下班,只是回的比平时略晚了些。有一天吃饭时,她突然问父亲:'据说镇政府里有一个给猪做检疫的活儿,你要不要去看看?'


父亲去了,但他只做了半天,下午就回家了,说什么都不再去。


母亲问他原因。


'没什么,我已经决定好卖猪了。'父亲冷冷地说。


三个月后,他兴冲冲地拿着赚到的钱回家,在临近家门口的时候,看见母亲抱着刚刚出生一个月的弟弟坐在大柳树下,身边蹲着一个男人摇着拨浪鼓逗着小人儿。


他走过去,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那个男人站起身来,略略尴尬地和他打招呼。


'他说他是李向阳。'


还是说到向阳叔叔了,我有点紧张地看向父亲。父亲的脸色居然很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当年,父亲笑着的脸突然僵住,抱着弟弟的手在被子下紧紧攥起。他瞟了母亲,母亲只是满含爱意地看着弟弟。他的拳头又慢慢地松开,扯着嘴角淡淡应了:'哦。'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脑子里全是母亲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的样子,男的英俊,女的漂亮,中间还有一个娃娃。他突然开始相信一起卖猪的哥们所说的:'她不过是因为你踏实才和你结婚。'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第二天一早就起来开着车去收猪了。但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不到一周,原本健康的猪全部染了猪瘟,几百只猪被销毁。终日都有人堵在家门口,追讨未支付的毛猪钱。母亲无法上班,父亲看起来更加脆弱,他躲在家里面,任谁都不见。祖母看不下去,鼓起勇气向母亲提议:'亲家母既然已经走了,那不如把这边房子卖了吧,新房子的木材咱们可以带回老家去用的。'


母亲知道这男人的自尊心有多么脆弱,她不安慰父亲,也不向他发火。只是找来村长,村长很快帮着找到了买主,一个星期后,房子卖给了他的一个远房亲戚。


'就这样,我们终于回家了。'父亲的语气慢慢变得轻缓,呼吸深长,头歪向一遍,不再说话。他应该是累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轻轻关上门。一个人靠着雪白的墙壁站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所有的记忆飘来,一点点糅合在一起。



3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回老家后,母亲转为了正式教师。


父亲开始重新规划新房的设计,每日都在工地上忙忙碌碌,边忙边笑。路过的村里人看见已经组装完成的房梁,都会啧啧地羡慕道:'老三,这回你家的房子还真小不了。'


父亲嘿嘿笑着,'是啊是啊!'他是真心为这只有他和母亲的地方而感到开心与放松。


'老三命好啊,娶了一位漂亮又会赚钱的老婆,又生了两个聪明的娃娃。'也有人会酸溜溜地这么说,'咱就没有人家那个福气了!'


父亲散发着荣光的脸色黯淡了几分,他认认真真地纠正道:'盖房子的钱都是我自己赚来的。'


无论怎样,现在回忆起来,那真是一段美好又快乐的时光。父亲会在母亲下班前做好午饭晚饭,接送弟弟上下幼儿园,伺候得了肝癌的祖母吃药喝水。偶尔空闲的时候,他用剩下的木料给我钉制了一个很漂亮的冰车,我坐在车上滑冰,风呼呼在耳边飞过,开心地不得了。


但我没有想到幸福会破碎地如此毫无征兆。


父亲或许也从来都不会知道,关于他们的事情,我的担忧与小心开始于四年级那年的秋天,然后那株小小的草在心里生根发芽,一过十年。


那天我考试得了第一名,开心着一路飞奔着回家想要叫父亲看。到了他和母亲的房间门口时,听见二伯在和他讲话。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我那天看的没错,李向阳就是调过来了,你还不早早为自己打算。'二伯说。


'我知道,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是爸爸的声音,'就算是他们曾经订过婚又怎样,现在我们都有两个孩子了。'


'你就是一个糊涂脑子,'奶奶居然也在里面,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也夹杂了些许怒气,'她等李向阳等了那么多年,都结婚了还想回去离他近点。要不是我当初故意让你把那批猪染了病,她能乖乖地卖掉房子,跟你回来吗?'


'人家一个有政府的公职,一个是正经的老师。你就是爱面子,当初才放弃了那么好的工作!现在赚不来钱,活该被人家瞧不起。'二伯补充道。


'那工作是在李向阳手下办事,我咽不下这口气。'父亲丧气地说,声音还有些愤怒,然后他猛烈地咳了起来,椅子吱吱作响。我合上双眼,耳朵更加紧贴着门板,又想听又不想听。


'吃了这么多药也不见好。'祖母哀怨道,'要是你哪天像我一样瘫在炕上,那个女人迟早会跟着李向阳跑了,没人管你。'


'多给自己存点钱。'二伯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见里面尖叫道:'哎呀,保不齐那份工作就是她叫李向阳介绍的!'


父亲又大咳了一阵,二伯和祖母的话渐渐听不清了。


所有事情都来得太过突然,我蹑手蹑脚地退回房间,呆呆地坐在地板上,脑中全是刚刚他们的谈话。


那个叫李向阳的叔叔不是妈妈的朋友吗?爸爸怎么会生病了呢?我居然从来都不知道。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对母亲说:'家里已经没有盖房子的钱了,我在信用社找了个活,又烧锅炉又做饭,可能没有太多时间回家了。'



4


彼时的我十一岁,为了节省人工开销,白天上课,夜里和母亲一起将明天用的砖头运到工地上去。


有一天晚上,大伯娘和母亲说大伯父想带着父亲去青海打工,只负责做饭,每月三千,两个月就可以回来。


那天的对话忽然在耳畔响起,还未等父母亲开口,我便急急地说:'我爸不去。'


母亲惊讶地看着我,一把把我揽到身后,'谁教你小孩子可以这样说话的?'然后忙不迭地道歉,'抱歉啊,大姐,都是我把她宠坏了,这么好的事情,要去的要去的……'


'就是不去!'我鼻子一酸,竟然大声嚎哭起来,'爸爸生病了,他不能出去干活的。'


母亲的眼睛红了,'你根本就不爱妈妈,你只想着你爸爸。妈妈要怎么办,我们需要钱啊!'


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他静静地站在母亲身后,逆着灯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空气中的灰尘随着日光灯线起起伏伏。


'在信用社挺好的。'他拒绝了大娘。



5


两年后,我考到了镇子上的中学,成绩是全总校第二名。


母亲和父亲商量,不如卖豆腐吧,赚得多点。他不应:'我张不开那个嘴走街串巷地去叫卖!'。第二天,二伯过来,两个人在屋子里面聊了许久,中午吃饭时,父亲突然松口:'不如就试试看吧。'。


母亲兴高采烈地托同事买来打浆机和卤水,又去批发市场买了过滤的粗布,大烧锅,木桶。每天早晨三点钟他们便起床,一起磨豆子,煮豆汁。


日子在忙碌中慢慢平静下来,半年后,我们终于搬进了新房子。


父亲却病倒了。急性心梗,脑卒中,七天后,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


疾病残忍地束缚了他的双腿,也打乱了他对事物名称的认知。他不能出去卖豆腐了,就坐着轮椅,像以前一样给母亲做饭。但他做的很慢,一顿饭往往要从早晨八点开始,一直做到中午十一点钟,但他总能保证,母亲下班回来时会吃上香喷喷的饭菜。亲戚们过来看他,他大着舌头边切菜边解释:'闲着也闲着,她忙,我做。'


然而一个星期后,也不知道听了谁的话,他问母亲:'那天,和你一起回家的那个人是谁?'


母亲进进出出地忙碌着,随口应道:'哪个呀?哦,应该是单位的同事吧!'


'你一定是嫌弃我……又病又穷了!'父亲一下就发了火。


厨房里传来自来水龙头哗哗流水的声音,母亲好像没有听到。父亲懊恼地捶着墙壁,叫道:'遥控器。'弟弟把遥控器拿给他,他气急败坏地丢到弟弟身上,'是酱油,酱油!'十岁的弟弟头上被砸出一道红红的印记,委屈地哭起来。


母亲冲进屋内,将水杯递给父亲,父亲头一下就垂下去,他不敢看母亲,像个犯了错误受了伤的小孩子一样,喃喃道:'我没用,不如他好。'


母亲突然愣住,手里的暖瓶落在地上,'砰'地一声,热水与壶胆的碎片溅了满地。


'他当初为了工作娶了镇长的女儿,我看不起这样的男人。'母亲的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缓慢而坚定地,从嘴里吐出一个又一个音节:'我只想和你踏踏实实过日子,你要快点好起来。'


父亲终于抬起头,笑容从脸上一点点绽放开,那笑容竟十分轻松。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又直直地照进了心里。


看着看着,我也含着眼泪,不知不觉笑了。



6


之后几年,父亲都没有再问过母亲。


后来他的右腿慢慢有了知觉,也能慢慢说出几句完整的话,他便整日吵吵着重新做豆腐。母亲拗不过他,只好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父亲花原来二倍的时间做好豆腐,让我们把他抬到车上去,然后他转动钥匙,以最慢的速度摇摇晃晃向前开。


我不放心父亲,中午放学回家马上打电话确定他是否平安。


'好着呢,好着呢!你们先吃,马上就卖没啦!'他喘着粗气,大笑着。


我好像看见那辆小三轮车载着他,摇摇晃晃地拐进了某条巷子,邻家婆婆招手叫他停下,他把豆腐装好后递给婆婆,脸上的皱纹愉悦地舒展开。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叫卖声传进来,短促而嘶哑。我握着听筒,久久舍不得放下。


他只去了三天,第四天,他在路上突然昏厥,被村子里的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不远的镇医院。


推开门,我守在床边等他醒来。早春的天气还很清冷,窗外的树木尚未发芽。阳光照在白色的病床上,父亲闭着眼睛安静地呼吸着。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敏感孤独。二十年如一日的怀疑和讨好着自己所爱的女人。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安全感,所有人都笑他的自私和软弱。


但他不是别人,偏偏是这么爱我的父亲。


父亲醒了。


'如果我走了,记得让你妈去找他。'


我心里难过,这么多年,他何曾放下过。'向阳叔叔只是妈妈的朋友……'我柔声劝他,'他们真的没什么的。'


'我打听过了,他的老婆五年前就走了,他也刚好没有孩子。'父亲没有理会我的解释,他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摸摸我的脸,我把脸贴过去,像小时候一样熟悉温暖的感觉。


'其实当年你外婆的房子,是李向阳托人买走的。我知道,我生病的这些年,他也一直帮衬着你妈……'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细微,'西屋小夹层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张存款单,我真是过分,自己偷偷藏的。你妈不知道,以后也别让她知道了,你拿着上大学去用。'


我叫他住口,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


他没有理我,又断断续续地叮嘱我一些家庭琐事:还欠了二姨家多少钱,老舅的车子已经修好了,找个时间还回去;家里的米和面都要去哪里买,电费卡和水卡放在哪层抽屉里……


最后他说:'你妈脾气不好,做饭难吃还不许别人说。可惜你被我惯得,也没有学到精髓。不然可以做给她吃……'


我终于忍不住了,嚎啕大骂,'那你倒是起来做啊!起来啊!别自己懒还怨别人!'


7


父亲离开六年后,我去看他。


我坐在父亲的墓碑旁,头靠在碑上,像小时候他哄我入睡一样,和他聊天:'爸,我要毕业了。妈妈没有和向阳叔叔在一起。她说只是她曾经喜欢过,也等过。但是,陪她走了二十年的那个人,是你。'


公墓照片上和我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自始至终亲切地微笑着,我抓着衣袖擦了擦照片:'所以,我就说嘛,你甭想偷懒,她还得由你来照顾。'


山间笼罩着薄薄的雨雾,四周寂静得仿佛世间再没有声音,沉默良久,我的眼睛渐渐变得像山间的雾一样朦胧。,'但你走后妈妈真的很辛苦,我想有个人照顾她,你不会怪我吧。'


自然没人回答,只有山上的北风在呜咽着。过了一会,我低声喃喃自语:'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努力赚钱,带大弟弟,你保佑妈妈好好的。'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地说:'你不要担心我……我要走了,爸爸。'我站起身,给了墓碑一个大大的熊抱:'我很想你,爸爸。'





作者:冉冉,在读医学生,不爱跑步的医学生不是一个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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