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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屋檐下的穷亲戚们

 wunianyi 2016-07-02


“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这句话是凤姐儿对刘姥姥说的。那是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打秋风。第二次再来,王夫人送了她一百两银子:“拿这钱回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田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王夫人向来不大受读者待见,但这几句话却说得够实在,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王夫人,凤姐儿,都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出身,一般没什么穷亲戚来打扰(刘姥姥严格来说不能算她们家的亲戚),便有个亲戚来投奔,也是皇商,领着内帑钱粮,并不沾带贾府什么,不巧了时还能送送人参之类。(薛家的铺子里好像什么都能提供,人参,螃蟹,棺材板儿……比商场都齐全)邢夫人和尤氏就不同了,这二位出身平常,都有穷亲戚时来叨扰。




求亲靠友这四字到底有多沉重?单想想也能知道个中辛酸。元稹有名句“贫贱夫妻百事哀”,贫寒家庭的难处,且看刘姥姥这么圆通的人,告借的时候,也是未语先飞红了脸。尤老娘曾对贾琏说过: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着。——由此可见二姐三姐在宁国府的处境。拿人手短,贾珍既有恩惠给她们,自然这恩惠不是白给的。穷养儿子富养女,果然寒门薄户的女孩子,人家给块糖就哄走了。穷倒也不怕,一直穷也罢了,偏是尤家的女孩子,却领略了贾家那泼天的富贵。大概从第一次去宁府小住过几日,归来后二尤就懂得了什么叫贫富差距,她们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而这穿金戴银,金奴银婢的生活方式,也因了这层亲戚关系,离她们仿佛很近,仿佛触手可及。但事实上这很远,她们向那走过去的时候像两只美丽的飞蛾。




于是二姐毫不犹豫的退了张华,嫁与贾琏(当然张华也不是什么好的,可怜的二姐)。这个只见过两面就送了她九龙玉佩的男子。她憧憬着自己的幸福,全然不知是在扑火。在那个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续妾合法的时代,尤二姐居然甘心偷偷摸摸的住在小花枝巷里,这女孩子把世事看得过于简单。下人们不提三道二,殷勤地称着奶奶,使得这虚幻的露水情缘便像真的一样。三姐终于明白她们不过是贾府爷们的风流游戏,为这游戏她们姐妹糊里糊涂便输掉了一生。那绫罗绸缎的衣裳撕一条,骂一句,是绝望也是不甘。她回转了身,向着她爱的人的方向,却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此刻火已经烧着了蛾儿的翅膀。




邢岫烟一家也是来贾府求亲靠友的。但是她的姑妈邢夫人疼爱侄女儿的心肠,可与贾母疼爱侄孙女儿的心肠差得太远。岫烟住在迎春那里,凤姐儿赠她每月二两银子月钱,她得省出一两来给爹妈。用的东西不够就搭着用迎春的。但是这位二木头表姐,她自己的累丝金凤都给下人随手拿去翻赌本,哪能顾到这个表妹!那起“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下人们,自然是要多嫌岫烟姑娘的。当二尤安然地享受着贾珍的优待之时,岫烟却把棉衣悄悄当几吊钱给婆子们打酒——单薄的夹衣下,她双肩瘦弱,却挺得很直。大雪中一色的猩猩毡斗篷,惟她一袭家常旧衣,平儿丢了虾须镯,第一个便要先怀疑是她的丫头偷了去。当宝玉和宝琴在一片喧嚷热闹中互赠寿礼,她只是在一边,安静的,优雅得体地微笑,她不说这一天也是她的生日,在别人家的屋檐下,月光再好,毕竟冰凉。




若论起来,岫烟和二尤有很多相似的状况:都是贾府的穷亲戚,都或多或少依靠贾府的施舍和帮助,都青春美貌,二尤有好色的姐夫贾珍和外甥贾蓉,岫烟有好色的姑父贾赦和表哥贾琏。但是,岫烟开成了空谷幽兰,二尤却成为凋落的玫瑰。


二姐三姐的母亲尤老娘,是贾珍之妻尤氏的继母,尤二姐尤三姐是她改嫁后带来的两个女儿,和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简直毫无关系,亲情是谈不上的,尤氏由得贾珍父子乱账,并无几分回护之情。邢岫烟却是邢夫人的亲侄女,再不心疼,血缘总是连着的。岫烟住在大观园里,那园子是贾府的一片净土,隔绝了外面的种种不堪。不像宁府,只有门口的石狮子干净。《红楼梦》一书中多寡妇,较穷的比如贾芸之母守着贾芸过日子,闹学堂的金荣之母是寡居,刘姥姥也是积年的寡妇,跟着女儿家里度日。可见当时改嫁还是不太多见的,尤老娘既然改嫁,可见她不是那么重视规矩和名节。她把两个花朵般的女儿带进宁国府,简直是送羊入虎口。这位尤老安人经常开方便之门,关键时候总是睡着,也不知是否真的年高喜睡。她自然是希望女儿进入豪门,做妾也好,做别的也好;又或者凭女儿的姿色,牵连着贾珍们能多给些银钱照顾也好。大概二尤起初还小不谙世事,等年龄渐长懂得了却已泥足深陷。



邢岫烟的父母也是糟透之人,当听说姨妈欲把岫烟说与薛蝌为妻,便早极口地说“极妙”——薛蝌自然是好的,堪配岫烟,但只怕便说与薛蟠他们也是觉得极妙的,极妙是妙在薛家现今大富。岫烟与二尤的不同命运,我一直觉得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岫烟读过书。岫烟是跟妙玉识字的,这真是她的机缘。否则以邢家的境况,不可能请先生教女儿读书识字。腹有诗书气自华,“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这是她的诗句,曹雪芹写到她用了“雅重”二字。她的心和穿羽纱羽缎的姑娘们一样高贵,一尘不染。何况以妙玉的绝世清高,岫烟自然也会耳濡目染,所以岫烟的气质才超然如闲云野鹤。她遗世独立,什么富贵,什么清贫,她并不看重,仿佛轻烟出岫,不染俗尘,二尤却在滚滚红尘里面——如果自己先把自己看轻了,别人才更敢来轻贱。



巧的是岫烟也有一块别人送的碧玉佩,那是探春看到独岫烟没有,特意送了与她。宝钗很贴心的对岫烟说: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其实宝钗是个看得开的人,她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家里只怕还有一箱子——只是家道衰微,自己才减却装饰。宝钗是担心,那碧玉佩会是一种诱惑,会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谁知可能激起什么样的涟漪。薛家已渐次没落,她不想未来的弟媳是看重身外之物的人。但宝钗的忧虑显然多余了,岫烟是原本出身寒素,但能看得开富贵,便置身膏粱锦绣之中却心无增减,那富贵对她来说,有也罢,无也罢,她始终是她自己。这个女孩子是有大智慧的人。




宝钗说的那句话:“咱们如今不比从前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跟她们比才是”。不和人比,首先要不羡慕,任一园红香粉艳,只管开自己的一朵花。这个,岫烟早已做到了。如果宝钗这话早几年前也有人说给尤二姐、尤三姐听,她们记着“从实守分”这四个字,会不会就远着那些须眉浊物们,会不会此生就不同了呢?逝去的美丽生命好不令人疼惜。《红楼梦》读得久了,或多或少总有些痴处,虽然明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却又常掩卷自忖:岫烟应该不是薄命司册子上的人吧?她也许能在繁华落尽之后,钗荆裙布,和薛蝌一起,安静的度完他们的一生。




一梦在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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