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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对哲学的扭转

 醉花荫L 2016-07-03

《尼采:从酒神到超人》 黄国钜 著 香港中华书局 2014年5月版

●彭砺青(图书馆职员,香港)

苏格拉底去世,哲学和哲学史的格局基本上确定了,然而尼采的出现,仿佛柏拉图的擂台上来了一位新的挑战者。尼采的意义,也许就如海德格尔引用他的遗稿时说明的,是“对柏拉图主义的扭转”。这种说法又关系到我们对尼采哲学的看法,即究竟尼采哲学是一个内在其思想中的系统(海德格尔和洛维特持此一看法),抑或是可以从尼采哲学资源中构思一个思想系统(雅斯贝尔斯)。尼采发明了大量令人血脉贲张的词汇,如酒神精神、永恒回归、超人、奴隶道德、权力意志等,一般读者对这些词汇背后要挑战的哲学传统往往一知半解,很容易产生误会或走火入魔。

对于华语学界来说,情况尤其严重,比如台湾学者陈鼓应,就给尼采一种老庄或存在主义的形象,其他学者亦以文学笔触描绘尼采的思想,但都令读者更远离尼采,直至黄国钜的《尼采:从酒神到超人》面世,我们才能较为清晰地凝视尼采的面貌。本书作者在德国研读尼采哲学,返港后教授哲学并研究古希腊悲剧,可谓深懂个中三昧。他以认真的态度,客观的描述,准确地把握尼采的概念,廓清了我们对尼采的许多误解。

在哲学史上,尼采可算是一个异数,如果要支持海德格尔的看法,我们应该视尼采的成名作《悲剧的诞生》为奠定其思想路向的作品,他在里面提出的“酒神精神”,与日后的时间观“永恒回归”和晚年的“权力意志”皆一脉相承。另一方面,“悲剧”意味着哲学诞生以前的世界,重新评价“悲剧”就是要探索哲学以前的世界。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将悲剧字句及韵律背后的意志视为“悲剧的音乐精神”,韵律本身涉及时间的量度,在此,尼采从悲剧的韵律转向了重新诠释历史的意涵,这种从悲剧精神到历史时间观的研究转向是颇为微妙的,还有,尼采鲜有提及阿波罗精神, 却多次提及酒神超越时空,这些都是一般解读尼采的书籍较少涉猎的问题,而黄国钜从古希腊悲剧中舞蹈和吟诵的技术问题中,却看出了时间与身体感受的关系。

在德语中,有两个词语皆解作“历史”,一是Geschichte,一是Historie,但前者仅表示过去的事情,而源自古希腊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Historie,则意味着“陈述”、“探索”等意。当尼采稍后写了《历史对生命的用处与害处》时,他用了Historie这个可能与生命中的记忆、遗忘有更大关系的词语,从这一点可以想到,与历史关系密切的时间,原来都与人的记忆、遗忘及背后的欲望关系更密切。尼采的“永恒回归”并非柏拉图式不断重复的时间观,而是在每次往复回归时皆有创造性改变的时间观。尼采对历史的重新定义,除了批判当时德国学术风气,还挑战人们对历史的惯性和客观看法,强调人的主动性。

挑战人们习以为常的历史观,也就等于挑战基督教以来人们习以为常的道德观:如果历史是会永恒回归的,基督教救赎历史的开始与终结便不复存在,那么我们还需囿于道德的束缚中不能自拔吗?众所周知,这是尼采之所以写《道德谱系学》的原因。尼采参考了法国作家拉罗什·福柯在道德箴言中想表达的看法:道德源于自私,而且要从心理方面找出道德行为的源头,于是就有了谱系学。道德谱系学的重大发现之一,就是根本无所谓善恶,善只是升华之恶,恶只是这种善的愚昧和粗疏的版本。尼采另一个对于当时价值的“扭转”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提出“上帝已死”以及“我们杀死了上帝”的断言。大家都会将此视为尼采对有神论的否定,但尼采的说法意味着上帝曾经存在过;另外,不能单从第一句“上帝已死”去理解尼采的意思,因为“我们杀死了上帝”符合了后面“上帝是人创造的而不是上帝创造了人”的说法。按照尼采的构想,这个上帝其实像柏拉图的太阳一样是一种终极的理念,也是第一因。尼采在后来作品中创造性地提出“永恒回归”其实恰好是要替代西方传统第一因和终极。

基于这几十年来对尼采研究的新成果,我们对他的疑团得以解开了,所谓思想系统的说法似乎也更站得住脚。尼采很多被人抨击、误用的概念,例如被他妹妹和纳粹哲学家改写得面目全非的“权力意志”,终于能够让我们以客观、持平的角度重新审视当中的意义。尼采的原意是,人不是像康德等哲学家所想的,是由一个理性主体操控身体,而是由身体操控人的意识,但身体里并非只有独一的力量,而是体内不同部分的意志构成互相冲突的力量,最后出现一个主导的权力意志。这里挑战了人们以为“我”是独一的、单一的,或是一致的观念。

但这样的挑战还未达到“对柏拉图主义的扭转”所需要的力度,尼采遗稿中讨论“虚无主义”的理路才算得上力道深重。按照黄国钜的说法,虚无主义本该属两个问题的范畴,一是价值观的缺失,二是对存在的否定。尼采将两个范畴结合在他对虚无主义的理解上,他说,人类一直希望建构一彼岸的“真实世界”,将纷扰混乱的此岸世界统一起来,但最后发现这“真实世界”原来只是幻象,当人类无法接受没有恒存的统一单位,相关的价值、目的也变得难以掌握,于是便有了虚无主义的信仰。但虚无主义信仰也有主动和被动两种,佛教属于后者。

至于那种积极的虚无主义,则是尼采式的重估一切价值,甚至重新定义主体、道德的尝试。如果我们依然以世界固有的人生观、道德观、价值观来评价尼采的哲学,那么不是落入励志书籍的陈腔滥调,就是落入道德主义者诉诸法西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指控。我们应该反问自己一个形而上问题,诸如为什么我们仍然认为应该跟随“理性”、“善”等概念?尼采高呼“重估一切价值”,这对一切形态的人类社会来说,都无异于挑战。

关于尼采的入门书籍如汗牛充栋,本书不是唯一的解读方式,不过确实能令读者重新评估社会对尼采哲学的成见。作者还剖析雅斯贝尔斯、德勒兹等哲学家对尼采的解读,其中最明显不过的是,我们要把尼采的各种主张以尼采式创造性的方式来实践,而我们知道一切专制甚至极权的社会只容许一种观念以僵化、固定于单一时间流动方式的形态存在于所有单一个体的同一思想和行动中。所以对我们来说,尼采哲学的力量,更有一直被低估了的、启发思想和行动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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