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孝行览 长攻 机遇问题
【原文】凡治乱存亡,安危强弱,必有其遇,然后可成,各一则不设1。故桀、纣虽不肖,其亡遇汤、武也,遇汤、武,天也,非桀、纣之不肖也。汤、武虽贤,其王遇桀、纣也,遇桀、纣,天也,非汤、武之贤也。若桀、纣不遇汤、武,未必亡也;桀、纣不亡,虽不肖,辱未至于此。若使汤、武不遇桀、纣,未必王也;汤、武不王,虽贤,显未至于此。故人主有大功,不闻不肖,亡国之主,不闻贤。譬之若良农,辩土地之宜,谨耕耨之事,未必收也;然而收者,必此人也。始在于遇时雨,遇时雨,天也,非良农所能为也。 越国大饥,王恐,召范蠡而谋。范蠡曰:“王何患焉?今之饥,此越之福,而吴之祸也。夫吴国甚富,而财有余,其王年少,智寡才轻,好须臾之名,不思后患。王若重币卑辞以请籴2于吴,则食可得也。食得,其卒越必有吴,而王何患焉?”越王曰:“善!”乃使人请食于吴。吴王将与之,伍子胥进谏曰:“不可与也!夫吴之与越,接土邻境,道易人通,仇雠3敌战之国也,非吴丧越,越必丧吴。若燕、秦、齐、晋,山处陆居,岂能逾五湖九江,越十七阨以有吴哉?故曰非吴丧越,越必丧吴。今将输之粟,与之食,是长吾雠而养吾仇也。财匮而民恐,悔无及也。不若勿与而攻之,固其数也,此昔吾先王之所以霸。且夫饥,代事也,犹渊之与阪,谁国无有?”吴王曰:“不然。吾闻之,义兵不攻服,仁者食饥饿。今服而攻之,非义兵也;饥而不食,非仁体也。不仁不义,虽得十越,吾不为也。”遂与之食。不出三年,而吴亦饥,使人请食于越。越王弗与,乃攻之,夫差为禽4。 楚王欲取息5与蔡6,乃先佯7善蔡侯,而与之谋曰:“吾欲得息,奈何?”蔡侯曰:“息夫人,吾妻之姨也。吾请为飨息侯与其妻者,而与王俱,因而袭之。”楚王曰:“诺。”于是与蔡侯以飨礼入于息,因与俱,遂取息。旋舍8于蔡,又取蔡。 赵简子病,召太子而告之曰:“我死,已葬,服衰9而上夏屋之山以望。”太子敬诺。简子死,已葬,服衰,召大臣而告之曰:“愿登夏屋以望。”大臣皆谏曰:“登夏屋以望,是游也。服衰以游,不可。”襄子曰:“此先君之命也,寡人弗敢废。”群臣敬诺。襄子上于夏屋,以望代俗,其乐甚美。于是襄子曰:“先君必以此教之也。”及归,虑所以取代,乃先善之。代君好色,请以其弟姊妻之,代君许诺。弟姊已往,所以善代者乃万故。马郡宜马,代君以善马奉襄子。襄子谒于代君而请觞之,马郡尽,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数百人,先具大金斗。代君至,酒酣,反斗而击之,一成,脑涂地。舞者操兵以斗,尽杀其从者。因以代君之车迎其妻,其妻遥闻之状,磨笄以自刺。故赵氏至今有刺笄之证,与“反斗”之号。 此三君者,其有所自而得之,不备遵理,然而后世称之,有功故也。有功于此,而无其失,虽王可也。 【译文】凡是治理混乱保存亡国,安定危害强大弱小,必然有一定的机遇,然后才可以成就,各自朝向一面那么就不能开创新的局面。所以夏桀王、商纣王虽然不肖,其灭亡是因为遇见商汤王、周武王,遇见商汤王、周武王,是天意,并非是夏桀王、商纣王不肖。商汤王、周武王虽然贤能,是因为遇见夏桀王、商纣王,遇见夏桀王、商纣王,是天意,并非是因为商汤王、周武王贤能。假如夏桀王、商纣王不遇见商汤王、周武王,未必会灭亡;夏桀王、商纣王不灭亡,虽然不肖,耻辱未必至于这样。假如商汤王、周武王不遇见夏桀王、商纣王,未必能够称王天下;商汤王、周武王不能称王天下,虽然贤能,其显赫未必至于这样。所以君主有大功绩,就不会听闻其不肖的一面,亡国的君主,就不会听闻其贤能的一面。譬如就像优良的农夫,辨别土地的适宜,谨慎耕种之事,未必能够丰收;然而能够丰收的人,必然是这种人。关键在于遇见及时雨,遇见及时雨,是天意,并非是优良的农夫所能够作为的。 越国发生大饥荒,越王害怕,召范蠡来谋划。范蠡说:“君王何必忧患?如今的饥荒,正是越国的福气,而且是吴国的灾祸。那吴国很是富裕,而且财富有多余,他们君王年轻,缺乏智慧才能轻薄,喜爱虚名,不思后患。君王如果用大量的财宝和卑贱的言词去向吴国请求买进粮食,那么粮食就可以得到。粮食得到,越国最后就能拥有吴国了,君王何必忧患呢?”越王说:“好的。”于是派人向吴国请求买进粮食。吴王打算卖给他们,伍子胥劝谏说:“不可卖给他们。那吴国与越国,土地相接邻近国境,道路平坦人们互通,是怨恨仇敌的国家,不是吴国消灭越国,越国必然消灭吴国。像燕国、秦国、齐国、晋国,地处山区内陆,怎能逾越五湖九江,克服十七处险阻以拥有吴国?所以说不是吴国消灭越国,越国必然消灭吴国。如今给他们输送粮食,让民众有食,就是增长我们的怨恨而养育我们的仇人。最后导致我们财乏而民众恐慌,后悔就来不及了。不如不卖给他们而进攻他们,坚固他们的饥荒,这就是我们先王之所以称霸的方法。加上饥荒是轮流出现的事情,就像水泽与山坡一样,哪个国家会没有呢?”吴王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有最佳行为方式的军队不攻打顺服的国家,仁爱的人要施舍饥饿的人。如今攻打顺服的国家,就不是最佳行为方式的军队;看见饥饿的人不施舍食物,就不是仁爱的本性。不仁不义,虽然能得到十个越国,我也是不作为的。”于是卖给他们粮食。不出三年,而吴国也发生饥荒,派人向越国请求买粮,越王不卖,而且还攻打吴国,吴王夫差被俘身亡。 楚王想要夺取息国和蔡国,于是先假装对蔡侯很友善,而与他谋划说:“我想得到息国,应该怎么办?”蔡侯说:“息国君主的夫人,是我妻子的妹妹,我请求设宴招待息侯及夫人,君王也一同前去,趁机就可以袭击息国了。”楚王说:“好的。”于是与蔡侯假借宴请的名义进入息国,军队也同时进入,于是夺取了息国。随后驻扎在蔡国,又夺取了蔡国。 赵简子患病,召见太子告诉他说:“我死了,安葬完后,你要穿着丧服登上夏屋山去眺望。”太子恭敬地应诺。赵简子死了,已经安葬,太子穿着丧服,召集大臣而告诉他们说:“希望登上夏屋山去眺望。”大臣们都劝谏说:“登上夏屋山去眺望,是游玩的事。穿着丧服去游玩,不可以。”赵襄子说:“这是先君的遗命,寡人不敢废弃。”群臣恭敬地应诺。赵襄子登上夏屋山,远眺代国的土地,景色十分优美,于是赵襄子说:“先君必然是以此教我。”等到回来后,思虑着夺取代国,于是先示友善。代国君主好色,赵襄子就请求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他,代国君主允许了。赵襄子的姐姐嫁过去后,赵襄子更是万般讨好代国君主。代国马郡产马,代国君主就用良马回赠赵襄子。赵襄子去谒见代国君主而且宴请他,马郡民众尽出,赵襄子事先让舞者暗藏兵器在羽中,有数百人,并准备了一个大金斗。代国君主来到宴会,饮酒正酣,舞者就用大金斗猛击代国君主,一下就砸烂脑袋,脑浆流了一地。舞者们全部拿出兵器战斗,杀光了代国君主的随从。于是就用代国君主的车子去接他的妻子,代国君主的妻子听说这种情况,就在路上磨尖了发簪自刺而死。所以赵国这个地方至今还有刺笄的证据,和“反斗”的名号。 以上这三个君主,他们都用各自的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具备遵循道理的品质,然而后世称赞他们,是因为他们有功劳。有功劳这样,而没有过失,虽然如此称王也是可以的。 【说明】本节《长攻》,主要探讨的还是机遇问题。所谓的“长”,是指擅长,所谓的“攻”,是指进攻。机遇,一般会自然而然的来到,但有的人却能创造机遇。本节所举的三个君主的故事,就是他们想方设法创造机遇的例子。作者在一开篇的论述,其实并不正确,商汤王、周武王如果不贤能,那么也就无法推翻夏桀王、商纣王荒淫残暴的统治。夏桀王、商纣王如果不是荒淫残暴,也就不会被推翻。周文王想要推翻商纣王,但没有合适的机遇,他的儿子周武王碰上机遇,所以才能一举推翻商纣王。这也就说明,夏桀王、商纣王的确是不肖的,就是因为他们的不肖,最终才召来自己的灭亡。 —————————————————— 【注释】1.设:(shè射)《诗·商颂·殷武》:“设都于禹之绩。”《易·观·象》:“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公羊传·桓公十一年》:“权之所设。”《史记·货殖列传序》:“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这里用为创立、建立、开创之意。 2.籴:(dí迪)买进粮食,与“粜”相对。《管子·治国》:“秋籴以五,春粜以束,是又倍贷也。”《左传·隐公六年》:“公为之请籴于宋、卫、齐、郑,礼也。”《广韵·锡韵》:“糴,市縠米。籴,俗。” 3.雠:(chóu仇)《书·微子》:“小民方兴,相为敌雠。”《诗·邶风·谷风》:“反以我为雠。”《管子·七臣七主》:“痛言人情以惊主,开罪党以为雠除。”《左传》:“祁大夫外举不弃雠,内举不失亲。”《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楚辞·惜诵》:“又众兆之所雠。”《韩非子·十过》:“故竖谷阳之进酒,不以雠子反也。”《一切经音义》引《三苍》:“怨偶曰雠。”这里用为仇恨、仇怨之意。 4.禽:(qín琴)古通“擒”。捕捉。《管子·七臣七主》:“遇周武王,遂为周氏之禽。”《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外仆髡屯禽之以献。”《后汉书·张衡传》:“一时收禽。”《资治通鉴》:“将军禽操。” 5.息:(xī西)春秋时诸侯国名。故址在今河南省息县北。《左传·隐公十一年》:“郑、息有违言,息侯伐郑。”《左传·宣公四年》:“吾先君文王克息,获三矢焉。” 6.蔡:(cài菜)周代诸侯国名,在今河南省上蔡、新蔡等县一带。《左传·桓公十五年》:“夏,厉公出奔蔡。”《论语·先进》:“从我於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7.佯:(yáng羊)假装。《吕氏春秋·孝行览·长攻》:“楚王欲取息与蔡,乃先佯善蔡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张仪佯去秦。”《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佯为予赵城。” 8.舍:(shě摄)《管子·戒》:“桓公外舍而不鼎馈。”《左传·庄公三年》:“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墨子·非攻中》:“至夫差之身,北而攻齐,舍于汶上。”《庄子·山木》:“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韩非子·说林下》:“许由逃之,舍于家人。”《礼记·月令》:“王命布农事,命田舍东郊。”这里用为住宿之意。 9.衰:(cui催)古代用粗麻布制成的毛边丧服。《周礼·天官·内司服》:“共丧衰亦如之。”《晏子春秋卷五·内篇杂上》:“粗衰,斩,苴绖带,杖。”《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子墨衰緻,梁弘御戎,莱驹为右。”《荀子·礼论》:“无衰麻之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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