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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一条找不到家的土著狗

 萬里无雲萬里天 2016-07-03

 

有次因故和家人一块去八达岭,回来到沙河那儿,看到一只狗在封闭的高速公路上逆行着疯跑和寻找。它跑跑走走,走走停停,在酷热的夏天,伸长着鲜红的舌头,寻找着生命的出口和离死亡较远的安全处。我们把汽车停在了路边上,打着安全灯,眼看着它从我们身边跑过去而爱莫能助,担心它最终会和某辆轿车的前轮或挡板相遇撞在一块儿。而它以死亡为代价,换来的只是那轿车的一丝擦伤和司机连连说着“倒霉!倒霉!”的一顿骂。

当这条狗从我们视线消失的时候,我把对它的担心也从高处挪位到低处,开始开着汽车朝北京方向动起来。而就在这时候,我从反光镜中看到它又返身回跑的一个黑影儿。

我再次把车停在了路边,小心地等待着它的到来。等待着它从我们身边跑过时,可以慢下脚步,看我们一眼,让我们和它说上几句话,指点它一下,如何才可以逃离高速公路这最为危险的区域。然而,事情的预期,不只是我想的那样。在它沿着高速路跑到距我们还有二十几米时,它慢下了脚步,并且停了下来,在担忧中不安地望着我们。

我朝它走了过去,望着十几米外的它。它也在那儿警觉地望着我。我们这样大约对视了几十秒,儿子从我身后递来了一瓶矿泉水,并且不知从车的哪儿找到了一个装过糕点的方的塑料盒。我就拿着水与盒子慢慢朝前挪,把盒子放在路的护栏下,倒了半盒水,才撒着身子朝我们的汽车走回来。

这时的阳光,正从头顶射下来,高速公路上的黑色沥青吸收了大量的热,又把那热发散着聚在公路上。那些早上赶往长城八达岭而这时又朝北京赶着的轿车,一辆接一辆以超过一百二十迈的速度从狗和我们身边飞过去。没有人停下车看看狗和我们一家人,也没有人开窗向我们招一下手。我料定,在那飞驰而过的十几、二十辆小车中,一定还会有人骂我们一句:“找死啊!为了一条狗。”可那时,我和家人像国家英雄一样没有想这些,只是专注在那半盒水和那条狗的犹豫上。

我的远离让那条狗有些放心了。待我回到车边后,那狗开始试探着朝水边走过去。开始试着舔了几舌又抬头看我们,发现我们站在这边没有动,没有恶意,也不像为它设了陷阱的人,终于就再次大胆飞快地用它燥红发白的舌头舔着那半盒水,直到水净后盒子在路边被过去的汽车风带着朝前移过去。这时候,戒备在我们和狗之间被那矿泉水给洗掉了。我又把两块蛋糕点心朝它扔去一块儿。待它吃完后再扔去一块儿。直到最后把蛋糕放在我手上,由它慢慢朝我走过来。

它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花公狗,土著民,谈不上什么优良品种和进口交配那样的富贵话,有四十公分高,六七十公分长,三十几斤重。从它的体态、胖瘦和它对人的警觉中,可以肯定它不是一条流浪狗。流浪狗的目光都是警觉而又求助的。而它的目光中,当吃了蛋糕喝了水,那警觉很快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焦虑和不安。由此可以判断,它是一条有家、有着亲人的狗,只是因某种原因——比如在田野上的自由和对一条母狗的爱慕与追逐,最后导致把自己从某个高速路断了护栏的口中,让自己的生命走进了高速危险的封闭游戏圈,离开了高速沿线的某个村庄、田舍和它熟悉的亲朋好友了。我把手从它嘴下(而不是头上)伸过去,绕到它的脖子挠着抚摸着,直到它对我们彻底放松警惕,才把它抱到汽车上,开着汽车朝北京方向回去了。

我们把它拉回了711号园。把它放在我家院落里,给它弄来了特有的食盒和喝水的碗。在这个院子和园子,它除了陌生的不安外,没有在高速路上对汽车与死亡的焦虑和紧张,看到我们一家人时总是摇尾巴,总是去舔我们的手。看到有同类被人牵着在园里溜达时,它会发出汪汪示好和相邀的叫。我们白天总是把它关在院子里,让它吃饱喝足后,到半夜把院门打开来,由它随意地进和出。狗对家是有超强记忆能力的。几年前,《北京青年报》上曾登过一则消息说,用一辆汽车把一条狗从北京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唐山后,那狗过了二十几天,又从唐山跑回到了北京它家里。由此我推测,土著花狗每天眼睛中的不安和陌生,其实是对它家主人的思念和怀想。晚上夜深人静、大街和公路上人稀车少时,如果你记得回家的路,如果你有从唐山返回北京的那条狗对家和主人刻骨铭心的思念与记忆,那你就离开我家、离开园子回到你家里。如果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你还可以返回园子,回到我家里。

果然的,在我的观察中,这条土花狗,每天半夜都在喝完半盆水后离开我家,走出园子,不知到了哪儿去。而到了天亮前,它又精疲力竭地走回来,卧在我家院里,一脸的失落和浑身的疲惫感。我猜测它是半夜出门找它的家和主人了。找它回家的方向路道了。我们那样由着它,晚上十点多让它吃饱喝足,打开院落门,看着它慢慢离开我家(有时还走几步又回头望一望),离开园子,走到北京的街头上,天亮时又如期归来,带着疲惫和失落。

然而这样半月后的一天早上我起床出门,发现它没有如往日那样疲惫地卧在食盆边上的树下边。上午九点它也没回来。十点它也没回来。直到中午、晚上它都没回来。它这次是真的从我家里消失了。轮到我和家人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中饭、晚饭我们一家人都在议论它,担心着一种不测的命运再次落到它头上

“它能找到它家吗?”家人问。

我很肯定地说:“不回来就是找到它家了。”

过了半晌后,我儿子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它不会被汽车撞死在路上吧?”

这话让我们一家人都猛感愕然。因为这也正是我们人人担心、人人都没有说出口的话。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和连续数天大家都盼望着它会突然返回来。每天早上,一家人无论谁先起床,都要首先开门看一看,院里的那棵椿树下,是否卧着一条土生土长的大花狗。

当然,朝那儿投去的所有目光,换回的都是失落和失望。当然,随着时间的昼走夜来,我们渐渐把关于花狗的记忆淡薄了,只是在北京的五环、四环、三环路上看到被汽车撞死的猫狗时,会本能地紧张一下停下车,看看它是不是那条土著狗。

事情的戏剧性是在一个月又零几天后,秋天到来时,有天下午,我正在院里摘豆角,忽然听到栅栏门外有“汪汪汪”的狗叫声。抬起头,看见那条花狗正把它的前蹄扒在门上站起来,目光中的热切像寒冷中的两把火。而在那狗的身后,跟来的是它的主人,有六十几岁,秃了顶的大兴的农民,怀里抱着两个巨大的西瓜,累得他满脸是汗,背腰都朝地上弓着了。

“喂——是你收留过我们家的花花吧?”老人大声地问着我,把他的两个西瓜放在低矮的栅栏门柱上。

在把老人和狗和西瓜迎到我们家里时,那狗兴奋地卧在我和老人之间,由我和儿子不停地去它头上、脖上抚摸着。它也不停地舔着我们,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和我们一道听着它主人的叙述——说从小把它养大到五六岁,在将近两个月前,它总是出门去追一条发情的野母狗,追着追着它就丢掉了。半个月不见,让他们一家找得好辛苦,差不多为找它一家人每人都磨破了一双鞋,最后以为它不是被人偷走宰吃了,就是走失被汽车撞死在了哪儿——说在他们村头,汽车撞死狗、轧死猫是最常有的事。因此也就不找了。狗有狗命,人有人命,也就一切听天由命了。可在过了半月后,有天早上一起床,门一开,它却又突然回去了。

就这样,说它不知去哪儿疯野了半月自己重又回去了。

说他今天是到世界公园这边卖西瓜(711号园离世界公园几百米)。卖着卖着就见花狗不停地要往这个园子跑。跑到园子门口,重又回到他的瓜车旁。回到瓜车旁,重又心神不宁地朝这园里跑,有几次还咬着他的裤腿朝着园子门口这边拉,弄得他生意都无法畅畅快快地做,最后就忽然想起它失踪半月的事。怀疑这园里有人曾在那半月收留过它,就抱着两个西瓜跟来了。

就跟着花狗到了我们家。

花狗和它的主人离开我家时,夕阳西下,院子里一片彤红温暖的光。世界变得清静亮丽,如是画在画上的风光和静物。我把花狗和它的主人送到门外又送了很远的路。那花狗走走停停,频繁地回头望着我,以示它的感激与留恋。不过到最后,它还是下决心紧跑几步随着它的瓜农主人消失了。

后来,连续三年,每年瓜熟时,那和蔼的瓜农从大兴到城里去卖瓜,都要领着花狗拐到我家坐一坐,给我们家送几个他自己种的无籽大西瓜。


选自阎连科长篇散文《711号园》


阎连科笔下的大地四季,植物悲欢,农事喜乐,都市田园梦!




睡前读一段shuidu1

读一段,有益心灵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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