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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锋评诗]扒出几块遗落的红薯

 摄影与诗歌 2019-12-27

[李锋评诗]扒出几块遗落的红薯

《为什么总想起死去的人》

/唐小米

想起他们做什么呢

又不能扒开土

把他们拽出来

像扒出一块遗落的红薯

又不能让他们复活

像把一块红薯放进一筐红薯里

又不能把他们切碎了

作出无数个新人

像把一筐红薯作成薯片儿

叫他们出来做什么呢

其实我也讨厌过他们

在他们骂我  打我  抢我风头时

还是让他们在土里呆着吧

像安静的红薯

一座小小的坟墓

顶着青青的叶子

本诗的大手法是全从反面着笔,通过一个个“又不能”以略带埋怨的口气道出想念之无用,恰恰是理性上明知无用而又“总想起”反证了我与死去的人之间深厚的感情,这比正面的抒情更为清爽,也更加有力。其次要说的才是红薯,这个贯通全诗的重要意象。遗落,复活,新生,复又推回“小小的坟墓”,诗人在这块红薯上可谓作尽文章,就近取譬有生活的亲切,有人情的亲昵,它是嗔怨而带笑意的,真是视死如生,没有阻隔。有一点可当玩笑话一说,薯片是马铃薯做的,但读诗时却很难想起这个,农村倒也常把红薯切片晒成红薯干的,说成薯片也不能算错。结尾一段真是太好了,非常贴切的形象,只有有过农村生活的人才会捕捉到,尽管它在最后出现,我却觉得它才是前面所有关于红薯的文字的生发点。而这样的结尾你说是死还是生呢,她是把死写出了生意,写得青葱可爱,那是诗人对死去的人不死的情感啊,这也就回答了诗题中的疑问。

诗人简介:唐小米,生于70年代,现居河北唐山。

《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

/陆忆敏

我不能一坐下来铺开纸

就谈死亡

来啊,先把天空涂得橙黄

支开笔,喝几口发着陈味的汤

小小的井儿似的生平

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汁液

泛着鱼和植物腥味的潮水涌来

药香的甘苦又纷陈舌头

死亡肯定是一种食品

球形糖果 圆满而幸福

我始终在想着最初的话题

一转眼已把它说透

名作。所谓“最初的话题”,不但是本诗最初也是人生最初一一童年时的话题。“球形糖果”的意象也要放在童年的人生时段里来体会, 那“圆满而幸福” 的感觉正是来自童年的味蕾。考量此诗的内部逻辑,这一经典意象正是“生平的井儿”里各种味道所逼出来的,尤其是临终时药品的苦味对比出来的。人于老年尤其容易想到童年,想到那时对死亡的好奇,忽然悟透死亡如同儿时爱吃的“糖果”,它结束了人生之苦所以是甜,它的“球形”就像句号使人生圆满,而这也就是悟者临终的幸福了,在经受了生的折磨后超越了对死的恐惧。这里面有一个翻转,本来死亡是巨大的,是吞噬人的,人必是恐惧的,现在死亡小如糖果,被人所吞食,倒像一种救治,这就消解了恐惧。

人简介:陆忆敏,女,1962出生于上海,20世纪80年代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第三代诗人代表之一。

《玩伴》

/艾蒿

我恍惚听见屋外

有个女孩在叫我的名字

我打开门

探出头

真的发现

张甫秋在叫我

我看见她

单眼皮的眼睛

和微胖的脸

她规矩又安静的

站在过道口

我们走进电梯

等待下降

我们走在街上

要去江油诗会

今天安排的

露天朗诵场

但我们没坐在一起

天色渐晚

我想回去了

突然想起我有一篇

小时候的作业

一直没有写完

此诗语言最为奇妙,它是双层的,复合型的,兼顾了童年与目前,用童年的语态裹挟了现在,仅仅借助“恍惚”一词便获得了全部合法性。诗题叫《玩伴》对应的正是语言上外面的那一层,像我的“探出头”明显是小男孩的举止,她的“规矩又安静”也是小女孩的情态,如此方为“玩伴”。但我要立即补充,这样的举止和情态打个八折也正是成年的他们当下的真实表现,故而我才会有此“恍惚”,并以飘移了两分的笔法来呈现,达到兼顾之妙。诗歌最后的表层语言是“写作业”,想了一下,它的深层语言当然是“写诗”,也许“我”急着回去想写的正是这首诗,那时心里已经有了构思。

诗人简介:艾蒿,1982出生于陕西汉中,2004年毕业于西北工业大学,现居西安。1999年开始诗歌创作,诗歌作品曾入选《被遗忘的经典诗歌》《新世纪世典》《葵》《新大陆诗刊》(美国)《新西兰诗刊》《金台诗刊》等刊物。

《BP机显示》

/伊沙

水泥铸就的城市

我们玩物丧志的童年

当年的洞穴在哪里

传呼台

亲爱的小姐你好吗

请用这首诗call我的朋友

他生意很忙

请他忙中回话

只留下

这只挂在腰间的蛐蛐儿

我们最后的

最后的蟋蟀已经成精

只会叫不会咬

题目是冷静的,因为机器能够显示只是一种物理属性,这和正文的人情之热构成巨大反差,而这又不止于张力效果的营造,它实则反映了现代人性的两面,忙碌冷漠的表象下还有对于美好情感的内心需要。正文在结构上又极为巧妙,可谓诗里有诗,甚至都不好说诗里的诗是一首还是两首,是一人独唱还是双方互答。这两可的效果可能正是诗人有意所求。首尾两段如果是同一人所发,它当然是一首完足的诗作,是一个人热情而孤独的召唤,他能得到什么回应还都是未知的。而我更愿意把第三段看作是童年玩伴的回答,他们的话语可以各自成诗,他们的默契又使得两段融合为一。默契是内心的,而生活毕竟有了距离,他们的沟通需要第三者插足,第二段就营造了这种间隔效果。“洞穴”一词也因了歧义而丰富,童年和蛐蛐都有了藏身处,游戏的范围就更广大了。蛐蛐儿的叫与跳,BP机的铃音与震动,实则将童年与成年勾连起来,以期人之情感能在时间的河道自由溯洄。“只会叫不会咬”的是机器,而这首诗却生生咬在人们的心尖上,在疼痛中苏生一点美好也是值得的。

诗人简介: 伊沙,原名吴文健。男。1966年5月19日生于四川省成都市。已出版诗集《饿死诗人》《伊沙诗选》《车过黄河》等。

《X字》

/宋雨

她想到最多的是死亡

有一次她和他说

她想死

你掐死我吧

那一次高潮来的时候

她把他环在下面的两只手

上移至

她的锁骨

她感觉到女人的喉结

没的说,本质的诗!《x字》,好题目,这个叉,亦性亦杀。爱与死临。这首诗写得甚为悲凉。最好的是“女人的喉结”,致命的细节出现。女人通常是看不到喉结的,当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喉结时,那双掐在脖子上的手已经很用力。此诗至此戛然而止,保持住最大张力,必然久久震荡读者心灵。这首诗对于宋雨的诗歌写作而言有重大突破,无论是写法还是题材都有开拓,更重要的是一种创作心境的打开,以生命感为其诗歌最大特征的宋雨需要一点不羁和野性,她的温柔甜美与润泽都在呼唤一种力度,从此我可以祝福她拥有了更大的创作自由和空间。

诗人简介:宋雨,北疆人。2008年开始诗歌写作。作品有少量发表。著作品集《我听我说》。

《张雪江去见老道士》

/还叫悟空

张雪江去了海云观

乔小慧纠正

是碧海观

好吧!

张雪江去了碧海观

他要去见一个

老道士

这应该没错

整整七天

都呆在观里

乔小慧纠正

是来回七天

好吧!

整整六天

都呆在观里

还不让喝酒

真不知这有啥意思

乔小慧说

你管他呢

他回来

就能给咱们算命了

诗贵自然,而自然实在是很难做到的,所以这首难得,是还叫悟空诗作中唯一让我喜欢的。然后才可以谈论此诗的巧妙,巧妙唯有在自然的基础上才可贵。访仙问道是中国诗人的一个古老传统了,哪怕是在现代,一个诗人的此类行径也必虔诚以事,抱持着诸多不俗的理念甚至是非凡的信仰。显然这样一件事是正剧,当事人是庄重严肃的,而诗人却写出一种喜剧效果,通过展示旁观者的即时反应。这便构成一种消解,以真实的俗解构掉在此时代大多已经沦为表演的圣。我喜欢的正是这份活泼泼的俗,俗人俗见,但他们真实可爱。对话体,带来了鲜活的现场感,一个人在讲述时不断出错,好像他太马虎随意了,另一个人就不断纠正他,好像她特别虔诚认真,这便使得她最后道出算命的玩话来特别具有喜剧效果。可贵的是,这种对话那么富有生活情味,它客观上虽有讽刺效果,而其主观上却没有讽刺意图,绝无刻薄之态,有的倒是朋友式的温厚随意。

诗人简介:还叫悟空,本名张灿枫,执业律师,山东济宁人。2007年开始习诗,作品散见于各类期刊及选本。

《爱过》

/南人

一切束了

我砌了个炉灶

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把十几年的情书烧了

居然做不熟一顿饭

甚至

烧不开一杯水

20150928

炽烈爱过难再爱一一那是因为彻底燃烧过的死灰是无法复燃的。这首诗写了一个结束,写了一个开始,它们交织并行,却又断为两截,结束无助于开始,开始却宣告了结束,开始和结束都是同样的悲哀。我们可以追问的是“正常人的生活”是正常的吗?一种无爱的生活仅仅是生存罢了。十几年的爱情自有它莫测的深度和难以提起的沉重,这些都撇开不说并不是不存在,但十几年恋情终无善果说明这份感情有其虚热虚妄的成分在,诗歌第二段是道破其虚妄本相的一种方式,但决不能以此衡量真爱的价值,哪怕这是一种无果之爱,因为爱在它真实发生的刹那已经是获得,已经是永恒了。

诗人简介:南人,男,江苏姜堰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中国先锋诗歌网站诗江湖。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致L》《黑白真相》等。

《面馆》

/王林燕

老板,来碗清汤牛肉面

不要葱不要姜

他坐定  打开一本书

点燃一支烟

第一页是日子结束又开始

第二页是葬礼上下起大雨

第三页是她没有死,但消失得很彻底

第四页是鱼儿跳出大海,逃往天空

第五页是信仰与背叛

第六页是欢爱欢爱欢爱

第七页,不知道是什么

他死在餐桌上,静静趴着

仿佛等面与吃面之间的小憩

未弹落的烟灰

如欢爱之后漫长的虚空

这是一首幽深而诡谲的迷宫体诗歌,在如今紧追现实生活脚步的诗歌创作的大背景下,它显得珍稀而独特,带给我罕有的异质化的审美体验。迷宫的入口往往是非常普通和日常的,就好比来到一个面馆,叫了最简单的一碗面,而在短短的等候时间里,一个人忽然就坠落进无限的时空里面,好像浓缩地经历了一生的剧情。这个最关键的道具是“一本书”。书籍本就是一种神奇的浓缩物,投入的阅读是随着自我生命的注入将其放大为浩瀚的宇宙,虚幻与真实于此融合为一,书中的情节似在诉说他的过往,他在面馆里的死也接续了书中的情节,构成了“第七页”的内容。此诗无拘无束的创造力,让不可能的成为了可能,而尤为可贵的是对结尾的处理,将突兀的死蒙在合乎现实的假象里,那静静的“小憩”多么朴素地和诗歌的开端连通一气,而在一家平常的面馆里一个人惊心动魄的一生已经悄然而逝。

诗人简介:王林燕,女,祖籍巴蜀,生长于新疆。诗歌爱好者。

编者简介:李锋,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阳,2009年毕业于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平日大量阅读中国当代诗歌,是一名有自己独到眼光的诗歌编选者与评论人。微信号:925443731。新浪微博名:李锋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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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李锋、题图摄影:黎明的酒杯、排版: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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