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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诗10首:我不可能生在一个比诗歌无用的时代更美好的时代

 好的哩 2016-07-10



风车



冥界的冠冕。行走但无踪迹。

血液被狂风吹空,

留下十字架的创伤。

在冬夜,谁疼痛地把你仰望,

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


我看见逝者正找回还乡的草径,

诗篇过处,万籁都是悲响。

乌托邦最后的留守者,

灰烬中旋转的毛瑟枪,

走在天空的傻瓜方阵,噢风车

谁的灵魂被你的叶片刨得雪亮?


这疲倦的童子军在坚持巷战,

禁欲的天空又纯洁又凄凉!

瞧,一茎高标在引路…… 

离心啊,眩晕啊,这摔出体外的心脏!

站在污染的海岸谁向你致敬?

波涛中沉没着家乡的谷仓。

暮色阴郁,风推乌云,来路苍茫,

谁,还在坚持听从你的吁唤:

在广阔的伤痛中拼命高蹈

在贫穷中感受狂飙的方向? 

          

大鸟



以一种孤单笨重的姿势

在灵魂的枝丫上望得安静

这团黑色的猎猎

成为我最终的图腾  母亲们

选择了这个不祥的日子受孕

待我来时,天空已阵阵泥泞

在我故乡的包谷地里

有一座飞动的庙宇

在我被阳光浇淋的都市

有一片幽暗的煽动

待我去时,大地因痛苦透明


而飞行就是在天空打开书页

我纯情而恒久的姐妹们,你们

要重新阅读大鸟,阅读

汉子们抓破天空流出的誓言

不能让大鸟俯视这黑色的泥巴

和徘徊在山梁间的语言


在贫瘠的石板房上

投下暗影的不是大鸟而是太阳

你们的太阳被注定是这大鸟

在黑夜抚摸你们命运的时候

星星成为大鸟的眼睛   你们

就要推开褴褛的柴门望着它

紧紧拉着白净香甜的儿子



天道远,吾道迩



岁月的流逝已教会我平静地面对写作的,无用。


所谓的傲慢就是不在慌着走向,未来。


我索性把空虚弄得更空。

我把空虚从体内的黑窖,一块一块掏出来,

再往下,我将掏出肝脏中石油咕噜的喘息。

因持久开采,我的脸容有疲倦中的秘密欣喜。


我冥顽不已,浪掷“太初有道”的提醒;

它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什么也不想改变,

我希望自己再彻底一些,

直到变成随风而去的纸屑。


书呆子巨大的奢侈。柔情侠骨两消融。

我不可能生在一个比诗歌无用的时代更美好的时代!



无端泪涌



雪峰

巨大的投影

在午后两点

渐渐缩短

最后移开

瞬息间

太阳淡绿的光瀑

灌满了鹿马登的山谷


阳光照亮一座

各色石板垒成的……谷仓?

哦,不,是傈僳人的小教堂

在它尖顶的十字架上

一只蓝杜鹃

静静伫望


脚下

怒江平静流淌

远处

溜索孤单


教堂内

传出赞美诗参差的吟述

我虚弱地蹲下

无端泪涌……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的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旧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沉哀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

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安静的上午 



早晨的安静帮助了睡眠

我像被夹在平铺直叙的书页里

醒来,又告诉自己睡去,转眼已是上午

秋天到了,毛巾被第一次显出必要

窗外射进的阳光仿佛来自更远的地方


这个上午安静得有些异样

我听到了久违的麻雀啁啾

妈妈用手袋拎回了夏天最后落架的扁豆

而泡桐树下似乎缺了点什么—— 


噢,是的,暑假过去了

今天,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往日他们早晨游戏的喧笑

和我的厉声训斥,也消逝了


泡桐树下空空荡荡

已没有孩子接受我的道歉



社稷坛后的小竹林



我们一家人沿着卵石甬道漫步

竹林自小径转弯的地方涌出。

妻子收住了脚,接着是我和妈妈

清风吹拂,林子平静而温和地摇曳

而竹林簌簌像是母语的古诗在岑静中低吟

这即目的景象为何渐渐变得遥远——

恍惚来到了我们的前生

三个人挨近站着细语,对称于往世那三个人


阳光在大厅堂蓝色的飞檐上闪灼

而竹林却让出了光芒,耽于古老东方的

幽暗和沁凉。家中曾有或正在经历的磨难

我们承担得起。心灵的需要是这般简朴单纯

一片微响的竹林会轻拍并安顿一家人老派的心扉。

当儿子从玩厌的庑廊里溜回

他懵懂的催促声,也仿佛来自另外的岁月……



夜雨修书



今夜细雨如织

我正好给你复信

你知道我不大复信

尤其是在夏天


可是今晚雨丝缠绵

窗外响着好听的声音

我要给你复信

我要把心思抻得很长很长

有一些隐情

是要到下雨的时候才萌芽的

想象你后天读我信的样子

我就温柔起来了  朋友

我要写上我的歉疚

我的过失

被我伤害过的心灵

在落雨的时候听我忏悔听得深沉

还有你

习惯在下雨的时候出门

你要回到家

听一只蛐蛐对你倾诉衷肠


在下雨的时候

我性格中暴戾的芒刺被浸得柔软


我感到僵硬的身子恢复了体温

请原谅我的过失

要痛骂我就在雨天来吧



与西西逆风骑车经过玉米田


 

金红头发童子军在风中集合

绿领带系得潦草而飘逸

腰身一齐弯向东方

金子的心,无辜闪亮

 

这时,我们正骑车逆风冲上斜坡

我突然想加入这单纯的绿色集体!

谢谢天,一切最终都会如愿

拜托你那时将我撒入这绿吸墨纸的大地


老霍(俊明)评论


在很大程度上诗歌界普遍关注和倚重陈超作为杰出诗论家的一面,而这种“高拔”也造成了对他诗歌写作长期的遮蔽与忽视。陈超的诗歌是先锋精神与略显“老旧”的话语体式之间的结合。在咏叹和吟述的朗朗乐调中呈现的却是深入当代的先锋意识和深切的个人体验。他的诗歌在阔大而暴烈的时代背景上葆有对词语、经验、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多重命名、发现与开掘。个人精神的乌托邦使得他成为一个近乎老式的“留守者”,这种精神镜像、灵魂的升阶书一直强化着他远非轻松的诗人形象。他一直是站在生活的幽暗处和现实的隐秘地带发声。他一直强调诗歌对“当代经验”的热情和处理能力,一直关注于诗人的“精神成年”与及物性场域之间的关联,一直倾心于对噬心命题的持续发现。


好书推荐:《无端泪涌》(中国好诗  第一季)


关于陈超


       陈 超(1958~2014),生前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热爱,是的》《陈超诗歌快递:夜烤烟草》《陈超短诗选》。诗学专著:《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论诗与思》《辩难与沉默:当代诗论三重奏》《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中国先锋诗歌论》《诗与真新论》《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诗刊》2014理论批评年会特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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