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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陈超:​亲爱的朋友,常来梦中坐坐

 置身于宁静 2022-06-15 发布于浙江

小众书坊坊主按:

2014年的今日凌晨,诗人、评论家陈超选择以飞翔的姿势作别人世。如今六年过去,诗人已逝,诗魂永在,在人们心中,他的脸依旧比余烬还要纯净。正如陈超当年在诗中所写:“我看见逝者正找回还乡的草径,诗篇过处,万籁都是悲响。”或许,他自己也已经找到了那条草径,走在还乡的路上。

小众雅集公号今天特选取5位诗人写给陈超老师的悼诗和他自己的5首诗,以为纪念。

我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

阳光从广阔遥远的天空

垂直洞彻在我的身体上。

而它在冰凌中的反光,

犹如一束束尖锐的、刻意缩小的闪电,

面对寒冷和疲竭,展开它火焰的卷宗。

在这烈火和冰凌轮回的生命旅程中,

我深入伟大纯正的诗歌,

它是一座突兀的架设至天空的桥梁,

让我的脚趾紧紧扣住我的母语,向上攀登。

——陈超

挽歌与夜歌:

青铜墓地的长笛手

2014年11月1日在贝尔格莱德惊悉陈超辞世

◑ 西川

后社会主义的田野。
国家分裂余留下的丘陵。
玉米地包围的没有车辆的加油站。
走没了的人。

飞鸟不照影的池塘。
通向无处的林间小径。
东正教教堂的新彩画。小镇。
走没了的你。

半新不旧的晨光。
晚风里隐去面孔的哭泣。
我离家万里。铁轨。火车不来。
在无人知晓你的地方,
我念着念着走没了的你。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悼陈超

◑王家新

昨晚或是今晨,石家庄

雾霾最重的一刻,十六楼——
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和冲动
把你推向了那纵身一跃?
我们曾一同在山谷中攀行
时而为朝霞流泪,时而侧身于悬崖
惊异于那来自深渊的吸力
有时也坐下来,听你讲几个笑话
作为对夜色的调剂
但现在(今晨或是昨晚?)
一瞬间,黑暗陡立——
哀求的妻子未能把你留住
你那永远也长不大、只会哭着喊
“爸”“爸”的智障儿子也不能
我们谁都不可能把你留住
(但我是否有权利痛骂你?)
半年来疯狂的耳鸣突然静止
那留在桌子上的生命诗学论稿随风飘走
是怎样可怕的一瞬!天地
倒转过来,从那高过地狱的窗口——
你撞向一片坚硬如墙的灰色
以你彗星般的头,以你无声的呐喊
或几声哈哈大笑
以你加速运转的重力
在整个宇宙中——也在我这里
撕开了一个无底洞……
啊暴烈!生命的伤痛和脆弱
我们又怎样把这伤口捂住?!

2014年10月31日

挽 歌

◑ 雷平阳

很多人不行,但对他来说

以前的时间都是活着的

想找他的人

都能带着鲜花在石家庄找到他

而且,未来的太阳

为了他,已经提前升了起来

不需要任何人许可

他就可以决定

他乐于生活在未来还是过去

他把死去的日子与未来

缝合在了一块儿

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有人说,在习惯了哀求与哭泣的人群中,他的心里

可能只剩下了万丈沙丘

而且他一直在沙丘上坐着

似乎在等待沙丘下

旗帜一样升起的坟墓

我不在意这些

坐在他的墓碑旁边

我只想与墓草

聊一聊他,聊聊诗歌

有人认为,高楼与街道

桃花和流水,书房里用旧的笔

都应该向他鞠躬、道歉

我持反对意见,他用自己的死亡

恢复了死亡的体面与尊严

任何礼物都会伤害到他

算了吧,在他当成墓地的世上

活着,即使活得生死不明

活得像他一样不想活

我们就废话少讲

就一个字:活

长笛手——寄陈超

◑ 李南

原本想,最后的相见一定是这样:

我们带着眼袋、皱纹和白发

带着药片和各自的晚秋

死神来到我们中间

它提着灯笼

把我们一一辨认。

我们流着口水,用含混不清的话谈论从前:

那葡萄酒的黄昏

那神采飞扬的青春黑白照片

你的摇摆舞,我的贝雷帽……

天使碰碎了水瓶

战马已不服从它的骑手。

我见过生命毁灭时烟柱升腾

也见过时间之泪从大地的眼眶溢出。

网络上到处是悼诗和蜡烛

来自殡仪馆的风却这么刺骨……

你毅然弃绝了这尘世

就为了送给我们一个永恒的别离?

面对你光辉的生

我们卑微的活又有什么意义?

诗人,你本该在纸上呼吸

怎么能带着长笛奔向天堂?

2014年11月5日

亲爱的朋友,常来梦中坐坐

◑ 张烨

我记得你曾给我捎来恩雅的歌

你说,飘荡在星空的嗓音,真美

我叫道,不敢听

《鬼男》都敢写,不敢听恩雅?

别打哈哈,要引起重视、警觉,医学为证

你的血型隐藏着一种倾向,你有数的

你说,那你常来电话、信,让友情

安慰,开在我血液里那朵忧郁的花

好呀,好的,我应答认真

——但是,我没有

我在北京开会。你说,回沪前,顺便

来家小住,全家人都欢迎你来

——但是,我没有

我还说不出口,我有个阿尔茨海默的妈妈

我急于回家

你寄来好多书给我

一书一世界,常来信,交流阅读感悟

好呀,好的,我说得诚恳

——但是,我没有

如果我知道第一次彻夜长谈是最后一次

我一定将这个夜分成无数个

如果我知道,(正如你所言)仿佛已将一生的话

都在那个夜晚说完

我一定让语言变成一支牙膏

——但是,我没有,我做不到

你不会将我从好友的名单删除

不会的,我知道你为人宽厚

这更教我悔泪长流

融进冰雪呼喊你

站在火焰摇醒你

唯一的慰藉,生长在无垠的疼痛——

上帝终究要收回遗落人间的星

使得,一切都已过去。但

当我仰望夜空的时候

一切又都回来了

对着夜空默祷,而我

要做的是:以诗为粮、为灯、为火焰

我亲爱的朋友,灵魂的朋友,常来

常来梦中坐坐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陈超

陈超:

《无端泪涌》诗五首

◑ 无端泪涌

雪峰

巨大的投影

在午后两点

渐渐缩短

最后移开

瞬息间

太阳淡绿的光瀑

灌满了鹿马登的山谷

阳光照亮一座

各色石板垒成的……谷仓?

哦,不,是傈僳人的小教堂

在它尖顶的十字架上

一只蓝杜鹃

静静伫望

脚下

怒江平静流淌

远处

溜索孤单

教堂内

传出赞美诗参差的吟述

我虚弱地蹲下

无端泪涌……

1991.7.4

◑ 沉 哀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
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1990.5

◑ 晚秋林中

黄昏时分湿漉的林子 

有一种你依赖的自闭安慰感 

那边飘来孩子们烧树叶的呛味儿 

年光易逝,这次是嗅觉首先提醒你 

望着鸟群坚定地穿过西风的气漩 

你已不再因碌碌无为而感到惭愧 

日子细碎徒劳的沙粒多么安静 

向平庸弯腰,你因学会体谅而变得温顺 

载满琐碎心思的火车穿透暮霭 

隐入西部钢蓝的群山;钢铁轰鸣后 

林子更加幽寂,你的心也像 

松树的球果,布满瘢鳞但硬实平稳 

怕惊扰林子那边的不知名的鸣虫儿 

你也不再把怊怅的丽句清词沉吟 

当晚云静止于天体透明的琥珀 

你愿意和另一个你多呆些时间

◑ 与西西逆风骑车经过玉米田

金红头发童子军在风中集合

绿领带系得潦草而飘逸

腰身一齐弯向东方

金子的心,无辜闪亮

这时,我们正骑车逆风冲上斜坡

我突然想加入这单纯的绿色集体!

谢谢天,一切最终都会如愿

拜托你那时将我撒入这绿吸墨纸的大地

◑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陈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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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诗集:《热爱,是的》《陈超诗歌快递:夜烤烟草》《陈超短诗选》。诗学专著:《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论诗与思》《辩难与沉默:当代诗论三重奏》《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中国先锋诗歌论》《诗与真新论》《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诗刊》2014理论批评年会特别奖。诗集《无端泪涌》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  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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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 见君编

《他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

陈超和他的诗歌时代》

编者签名本

中国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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