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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肤之琴

 昵称535749 2016-07-10

2016-07-09 09:00 | 豆瓣:麦坦

坐地铁坐久了,偶尔乘公交车,会觉得自己是蛰伏了很久的洞穴动物。沿路的紫藤脱脱洒洒攀沿了一路,公交站换了一波又一波的明星灯牌,不变的是五环边上开得简直有些危险的玫瑰,足足几百朵对着路口垂坠着,黄里掺着粉, 花瓣最外沿的一圈有种面包的焦黄,已经快过了花期。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孩读了一路的谱,这时也抬头看着窗外,呆了。

我从没见过别人在车上读乐谱,这是第一次。她一上车就坐在我边上,手里翻到第25页,头也不抬地低着头看了五站路。我忍不住好奇心,偏头看了一眼谱子,不出意外的沃尔法特,大量的琶音和基础音阶,从第四根弦到第一根弦无休无止的弓法训练...老师说的话还历历在耳:铃木镇一一遍就过的,可以去练沃尔法特了,沃尔法特每首曲子练到一百遍了,才能去练开塞。

恍惚间,是十几年前的冬天。我裹着棉衣棉裤,脖子里光光的,站在四处漏风的公交站牌下面。小提琴协奏曲的声音从正对面的乐器店里悠悠地传过来,声音质地清脆,硬朗,带着一种奇怪的置身事外的热情,紧接着,连续三个三连音,节奏越来越急迫,最紧要关头,旋律骤然舒缓下来。我出神地听着,呆望斜对面已经上冻的大塘公园,公园外头,一堆老头缩着脖子、跺着腿在寒风中下棋。卖桂花糕的老婆婆带着枣红色线帽,推着袅袅白烟的炉子往第二中学门口走。

和小提琴有关的一切似乎都记得格外清楚,精确到每一个细节,每一帧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复现。第一堂小提琴课是出人意料、从头到尾的沉默,一帮半大的孩子,一个个抱着八分之一型号的小提琴,兴冲冲来见老师,结果被叫到墙壁处,排成一排,左肩和下巴托着琴,贴墙站着,头、颈必须和墙保持水平,不许动。


切肤之琴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有人开始喘粗气,身体左右磨蹭,有人开始跺脚。神奇地,没有一把琴掉下来。人生的第一次小提琴课,不是在学琴,而是迅速学会懂事——在众人面前,绝不许哭。

在此之前我已经学了三年电子琴,消耗掉了几乎所有的自尊心,却仍然没有学会如何保持平静。回琴回得最差的一次,回家十根手指都被我爸用筷子敲肿,热水敷也久久消不下去。我对琴弹不上恨,只是有一种孩子都有的幼稚心理,觉得它剥夺了我本该拥有的时光,被迫待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练拜厄和车尔尼,偶尔,老师会让我试着弹巴赫和柴可夫斯基。

去年夏天。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到了家门口翻包,发现钥匙忘带了,物业也下了班,修锁的人暂时联系不上,眼看着已经晚上快十点,我急得在门口来回走,嘴里竟然无意识地嘟囔着 so do re mi fa so do do, la fa so la si do do do, fa so fa mi re mi.....

猛然惊醒,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每次紧张或者开心的时刻,我脑子里总是冒出巴赫小步舞曲这一段旋律,几乎成了一种膝跳反射式的生理反应,不知不觉地,它已经成为我身体里的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后来在网上搜到巴赫在莱比锡担任乐队指挥时的一份总谱,终于明白为什么是巴赫,为什么不是车尔尼,不是拜厄,不是天才莫扎特。因为那些千万遍练琴的时刻,唯有巴赫的音乐里有着几乎不用调动精神力量的感动,一种不需要消化就能够渗入身体的营养,他的音乐直指灵魂,直接对肉体发挥作用。所以但凡我摸到琴,随便弹的旋律永远是巴赫,每次嘴里念叨的旋律也永远是巴赫。

有了钢琴的基础,我天真地以为接受小提琴不会那么困难,不过我想错了。不是我去接受它,而是它是否愿意接受我。第一次试琴,弦就断了。没有任何预兆,“嘣”一声,E弦像头发丝那么松弛,在琴耳那里盘成一圈,栓在根部的绿尼龙绳拖出去老长一截。我心里窝了一团火,把它从腿上扔进琴盒,扭头做其他事。琴音已散,空气里弥漫白色的松香尘。过了不到十分钟,我忍不住又把它拎起来,小心翼翼把琴弦穿进耳孔,又断了,再穿,反复五六次,它终于接受了。


切肤之琴

小提琴长着一张内向的脸,并不想和人交流,四根琴弦防备地紧绷着,指板前的空洞深不可测。有一次我试着把手指伸进去,那是木头的心,坚硬又干燥,散发着一股幽幽的凉意。后来不练琴的时候,我无数次地呆坐在窗边打量它,每次都像是第一次看见。

它和钢琴是完全迥异的两种生物。拥有八十八个琴键的钢琴是一间玲琅满目的商店,每个人都在爬高下低,努力苦苦地翻找着自己的东西,像是沙滩上的海鸥;而小提琴只有四个口袋,四只眼睛,四片湖泊,空空如也,却包含一切。

在随后的漫长时光里,我和这把琴艰难地沟通,通过它,我开始重新认识我自己:原来,如果一个人,一样事物,不从一开始就让我疼痛、让我屈辱,我就很难与之产生真正亲密无间的关系——我相信爱和被爱之中深藏某种攻击性,那不是力与力的较量,是肉体与灵魂双方向的博弈。爱,必然是痛不欲生的。这种状似相互摧残下催生的产物竟然让我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快感。我不是从听见它才爱上它,而是因为触摸它而彻底爱上了它。

快高中时,音阶教程告一段落,换了一对一的老师,每周六我独自一人去上课。老师住在泗水桥一栋监狱旁边的家属楼四楼。楼房是很早之前盖的,破旧,却不阴冷,红砖外壁有种老动物褪了皮的温顺。每次我去,老师总一个人在家,我不清楚她有没有爱人和孩子,直觉肯定是有的。她的皮肤异样的白,爱穿青色的衬衫和黑裤子,头发总低低地扎在后头,露出光洁的额头。我总拿不准怎么形容她的面孔,可能是因为好看的特别温柔,所以用什么形容词都是错的。可是她整个人的感觉又是有些距离的,有些远的。

她极少像钢琴老师那样去纠正手腕和指法,我印象里她几乎没有接触过我的手,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比手势。更多的时候,她不发一言,端着一杯水坐在凳子上,听我毫无把握地拉琴。正是因为她很少评价什么,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对我的水平如何毫无概念,当然是不够好的。如果说钢琴给了我什么,可能就是极其灵敏的耳朵,因为对音准有十足的把握,我能听得出我的很多音不准,按错了,就赶紧把手指移前一点,余光看到她微微点头。

拉琴超过两个小时的时候,手指开始刺痛,过了三个小时,指尖就逐渐失去了知觉,变成一种麻麻的钝痛,用力按下去,两秒钟才会慢慢反应过来。那时候用手指按琴弦像是肉体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像是看见自己脱离躯壳,还原最本真的面目。可每当我的手指开始麻木的时候,通常是我拉的最好的时候。


切肤之琴

一年以后,有一次去上课,老师拿了单独的一份谱子出来,示意我开始演奏。我上了松香开始拉,奇迹般地一个音都没有错地拉完了整首。她笑了一下,说,不错,能拉维瓦尔第的G大调了。你看,大调的曲子一般都很欢乐,有平和幸福的感觉;小调一般都比较忧伤。你要开始自己找感觉,不要太在乎音符,要感受作曲家写这个曲子时的心情,仔细体会他的感受。

可是如何体会另一个人的感受,如何在自己的身上复现另一个人或欢乐,或悲伤,或哀愁的感情?当我们在悲伤的时候,几百年前的那个人是否同样藏在琴弦里,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安慰我们?真正让我着迷的是:音乐,作为一种陶冶人的艺术,一种诉诸于听觉的表演形式,究竟有没有暗含不可告人的力量,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刚刚接触它的时候,它们接触的或许根本不是一种乐器,而是音乐中涵盖的及其汹涌、深沉的感情?在你弹奏两百年前的一个灵魂的时候,它是不是已经无声无息地控制、影响了你,深刻改变了你,而所有人包括你的父母、你的老师都未曾发觉?

学小提琴的孩子不太会说出自己的感受。那种像是牛奶桶上荡漾的奶油一样纯度极高的东西,在日复一日、经年累月的练习、练习、练习中慢慢堆积着,变成一种半凝固的脂状物,逐渐包裹住每一个人。音乐企图在我们身上获得的是一座堡垒。后来渐渐长大,仍然愚钝,仍然不成熟,才发现这座堡垒保护的是我自己。它让我和现实之间永远存在一种钝感,当疼痛来的非常剧烈的时候,它会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用异常强大却温柔的方式保护我,让我远离我。

我格外喜欢海顿和舒伯特,海顿一生写了一百多首交响曲,我最喜欢的是第八十八交响曲,虽然第四乐章无疑更有名,但我偏爱第二乐章的慢板,每一次听都觉得双簧管和大提琴让整个心灵都被打开了;肖邦的钢琴曲阴冷、孤傲,小提琴曲却极其优美,里面有说不出的情愫;舒伯特的《A大调鳟鱼五重奏》是室内乐的神品,而我每次听到,都会想到98年的时候淮河发大水,我们这些河边长大的孩子下河捞鱼,脚背被鱼尾扫过的悸动;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则充满了民族性,里面有一种或天真或理想的东西在里头,让你相信这个民族是会轻易为自己所相信的东西流血的。


切肤之琴

(柴可夫斯基)

在我心里,海顿更接近爱情,肖邦是近乎偏执的个人主义,舒伯特整个的音乐性格是哀愁,柴可夫斯基一定会为自己坚持的东西而死,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音乐里根本不只是音乐,某种意义上,它是一切。

我对小提琴,像是一场毫无希望和可能的暗恋,看不到尽头在哪里,但我不再假装自己可以不需要它,或者假装自己能够独自一人把一首协奏曲完成。抛弃了曾经使用的那些装饰音,那些连篇累牍、华而不实的滑音,也许我们面对的只是一首朴实如巴赫圣咏的E大调协奏曲,庄重,纯粹,一听到就让我们想到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敞开自己,比如面对生命里最率真、最笨拙甚至是最羞耻的层面,生长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真正的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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