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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寮听蝉

 金百丽 2016-07-10

客 寮 听 蝉

客寮听蝉

客居京都光华寮,地卑山近,竹少树多,夏日无事,惟有听蝉。

蝉声潜藏的五月,枇杷黄了,京都满城都是风絮。梅雨,似长长的卷帙;天空,似诗人的病脸。

  随意而漫不经心地翻着雨天的卷帙:前卷雨;中卷雨;下卷雨。正寂寞闲愁,翻得腻透,忽然,卷末放晴啦,“吱”——喜听新蝉第一声。

蝉,开始在绿叶间,怯生生地练习、试音,倏忽大集,于是万蝉齐鸣。

年年都有蝉鸣,但没有仔细听过。不知怎么,今年一听,竟忧患起来了,共鸣起来了,感慨起来了。也许是愁中听?闲中听?客中听?也许,秋出生的我,第一声啼哭如同蝉鸣?

  清晨五点钟,我被一阵阵金属的合唱惊醒了。谁唤我?

窗外有棵大树,五层楼高;我住三楼,齐树半腰。橙红的太阳从树顶照下,滤成绿色的光在枝间流动,一脉脉地透明。我的小窗,就筑在透明的绿里,像安在树间的一只鸟巢。推窗一看,哇!枝上挂着无数只金翼的小闹钟。

  大树成了琴,我的窗成了共鸣器,清越的声响,像在小屋里灌满了泉水。

  唱什么呢?从清晨到黄昏,一刻不停地唱。

  绿色的歌?西风的歌?爱情的歌?没有指挥,怎么能唱得那么齐?

  轻声问:你们是哪里飞来的蝉?

  寂寞的我,忽忆家乡屋后的那排高树,树上有不歇的蝉声:知宇──知宇──知宇──

纯粹的花腔女高音,像美声唱法;比起来,你们吱──吱──吱──地漫吟,像在唱通俗歌曲。

  我注意到了:只要有你们在,就听不到鸟鸣,听不到乌鸦叫,在流行的季节风里,你们几乎独占了整个夏季歌坛。

  朝听、暮听,听多了,便喜欢你们的歌。你们和纺织娘竟是亲戚?怎么唱到后来,越唱越快,越唱越轻,越唱越急,突然洒一阵秋雨似的变了调:轧──轧──轧──地低唱,像促织求偶,游子漫吟,思妇轻声叹息,又像几片桐叶,飘坠深沉的古井:渐急、渐沉、渐轻、渐细,以至于无,忽骤然又起。

  我渐渐地成为你们的知音了,尽管,我不明白你们唱的是什么,你们的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深深地理解:在地下潜藏了那么多年,几经蜕变才脱颖而出的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歌唱;爬上最高的树枝,就是为了借西风把声音传得更远。假如不能自由地歌唱,你宁可一辈子住在黑暗里。

  也许,长大的时候,懂事的时候,认清世界的时候,就是你忧患的时候?歌唱的时候?

饮枝间的晨风,喝高秋的清露。你们的生活够清苦的。何况,露多、露重的时候,湿了双翼,飞也飞不起来;风急、风高的时候,声音变调,唱得忽高忽低。并且,最先体验:五更的飞霜,比翼薄的世情。

生在这个世界,本无所求,生活的意义,不在饮琼浆,喝仙露,而在于歌唱。假如生命是一首歌,就让它留给寂寞的世界吧!

  仰望枝间,倚窗听蝉,我的心里,耳朵里,全是你们的录音。窗是蝉声的世界。蝉唱,我也唱,动情地唱,唱远方的歌,思乡的歌,唱得万蝉齐和。每当这个时候,我会突然感到:自己也是一只小小的蝉,因翼短不能飞渡重洋而思念故乡的树。

来了;唱完;飞走;我们都一样。在这里,我们都是客。你客于树,我客于寮;你客于夏,我客于秋;你是天地之客,我是他乡之客;你属于造化,我乃是逆旅。我们共同的感受:一树碧无情,春归在客先。

啊!整整一个歌季,是不是该唱的都唱了?在阵阵的秋风里,最后一曲应是《不如归去》。

  小居客寮,不期然与你们,邂逅在,异国的夏天;在整整一年的苦涩中,你们是我最愉快的记忆;客子淡淡的惆怅,被你们弹奏成秋天萧瑟的序曲。

  当大树凋零,你们就要结队地离开,消失在,被西风梳理过的秋柳之间,那时,我也要挟着我的琴弦归去。但是我会想你们的,一定会的。

  尽管,我的思乡之情是如此迫切,异国的仙山琼阁也难挽留。但我也知道,当我回到故乡,依偎在故乡的秋风里,我又会有新的失落,新的怅惘。那时,我会回望云山而思念京都浓浓的秋。

我同样会痴痴地思念,眼前,这夕照下的古都。思念,我住过的、筑在树间巢一般的小屋和你们──

  万树的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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