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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慧宽:《大鱼海棠》的“荒唐”与“荒诞”

 树悲风 2016-07-12


文/刘慧宽


1942年,法国小说家阿尔贝·加缪在著名的《西西弗斯神话》中提出了“荒诞(absurde)”的哲学概念,用来指称生命本质的矛盾和无意义,后来成为存在主义的核心观点之一。1961年,英国戏剧评论家马丁·艾斯林借此加以阐发,推出《荒诞派戏剧》(The Theatre of Absurd Drama)一书,以荒诞理论观照文艺作品,对那些情节描写离奇诡异或琐碎乏味的生活戏剧进行归纳、剖析,并指出,该类作家用戏剧的方式分别提出了自己对荒诞生活的理解。中国将法语“absurde”一词译为“荒诞”,显然只是借用词语的表面含义,如不加解释,可能仅仅理解为“难以置信”或者“不可思议”。文艺理论课上,老师常常让学生把“荒唐”(作为惯用语)和“荒诞”(作为术语)进行区分,其实二者在汉语中并未有多达区别,只是在西方文艺理论语境下,后者被“结构”出了新的含义。比如我说,电影《大鱼海棠》内容是荒唐的,而观影效果是荒诞的。
      

有朋友看到我在圈里的强烈推荐后便询问:片子究竟是好是坏?这让我很难回答。毫不过分地说,目前国内能够上映的片子,从经典的戏剧理论来看,足够建立一个庞大的反面教材资料库。许多小伙伴吐槽叙事的笨拙、情节的狗血、台词的雷人、人物塑造的扁平、镜头运用的蹩脚等等。在我看来,这是烂片的通病,《大圣归来》之后我已决定不在这方面多费唇舌,然而《大鱼海棠》却令我格外兴奋。
     

兴奋点源于观影活动本身。 
     

我第一次遭遇到影院内集体鼓掌——即便是无耻之极的《道士下山》,也未能达到此种效果。这一情形发生在接近片尾时候,男二号湫深情表白,女一号椿说“你对我就像哥哥一样好”。那一瞬间,我感到全场许多人的心理防线已经全盘崩溃,大脑神经也彻底放松,准备迎接汹涌而来的幽默浪潮。接下来,编剧和导演果然如众人所愿,一句又一句,一帧又一帧地挑逗大家的期待底线,直到片尾二人互有瑕疵的裸体从画面中淡去。
      

什么是荒诞呢?简而言之,就是把所有的认真投入了一场玩笑。你对某事物给予全神贯注的热情,结果发现被戏弄。放在生活中,就是你提前被灌输了一种牢不可破的价值观,或学会一套安身立命的规则,并为之信誓旦旦、奋斗拼搏,直至耗尽心血,最后发现,结果却是一场空忙。例如《葵花宝典》卷首和卷尾的两句心法(“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不必自宫,也可成功”)。当然,这种效果不能是有预谋的算计,否则最多叫被骗后的羞耻感。它必须是无人操纵,而又无可避免,乃至无法以一般思维去解释的。我相信《大鱼海棠》的编剧梁旋,一定是个深情款款之人,然而TA对感情的表达能力应该跟当今时代的认识水平有所错位。这种错位就造成了,编剧分明在一本正经地抒情,甚至写到那些对白的时候,很可能声泪俱下,但对于观影人来说,却被逗得乐不可支。这种荒诞感是双向的,如果编剧坐在旁边,心中一定充满愠愤又莫名其妙,而观影人却感到编剧的台词设计简直是愚不可及。双方都按照各自的期待视野创作或阅读,但效果却大相径庭。



   

就电影本身来说,这种荒诞是编剧前后文风脱节所致,TA由于无法驾驭长达100分钟的情节,只能生硬编造,使得人物完全没有丰满起来,而且反复的起死回生消解了生命的珍贵,简直视生死为儿戏。还有就是编剧、导演都做了自己并不擅长的事——写一段贴合当今品味,或者符合的剧中人物年龄的情感对白、画几幅风格含蓄的男女胴体。这就使得原来打算一本正经享受剧情的观众,瞬间被拉到另外一个世界,这种情况俗称“出戏”,术语叫“离间效果”。20世纪中后期,很多荒诞派戏剧家利用这一手法进行创作,然而,《大鱼海棠》编剧的本意显然并非如此,他们希望给予观众更强的代入感,与人物同悲同喜,可他们越用自己的方式发力,就越戳中观众的笑点,越是认真按照自己的审美规则去描摹,就越显得自己滑稽可笑。更有趣的是,确实有人在我身旁泣不成声。这就成了一件奇妙的并置艺术,一面悲痛欲绝,一面笑逐颜开,一方的悲情成为另一方的笑料。两类反应的观众竟在同一间影厅里,观赏同一部片子,效果却大相径庭。这恰恰引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和分析欲。
      

这种荒诞场景的背后,也是多元价值观与欣赏趣味的互相冲突。前段时间,我开始重新观看《编辑部的故事》,试图再一次通过体验过去的“时尚”,反思中国近三十年来的代际观念变迁。没想到《大鱼海棠》的上映,毫无保留地划清了这道界限。不难看出,有人对编剧的语言风格,依然存在着深情的眷顾,尽管受画风和情节铺垫的作用也很大,但显然后面的对白依然成为其飙泪的主要原因。椿和湫的痴心不悔、为爱献身,同时又各自因情所困,不能相互成全,最终以第三者“大爱”感召下心甘情愿的牺牲,成全了男女主角的圆满团聚。想来大多少男少女都有这么一段类似的青春往事,他们也似乎找到了各自对应的角色,无缝衔接后,便无法自拔。



      

那么,发笑的人呢?他们难道不能以上述心态去观影吗?戴锦华先生说,观影能力不是天生的。一个人对电影的解读与品味,显然取决于他观影水平的高低。这与文本鉴赏类似,鉴赏能力的高低取决于读书的质量与数量,往往在两方面都比较低的情况下,要么看不懂,没兴趣,要么就极易被一些浅俗的东西所打动,尽管如此,你并不能责怪阅读者的智商和情感,他们很大程度上是大环境的产物,特别是针对大众文化产品欣赏。而且这种高低是相对的,标准也是不断浮动、与时俱进。我相信该编剧的台词水平,放在三四十年前,可能会打动更多甚至绝大多数的观众,放在我情窦初开的时候,可能也会跟着伤心很久。即便现在,想起自己少年时的一些感动,虽哑然失笑,也多念叨着往昔的纯情。就像我们常对着父母年轻时的照片,取笑二位的穿着打扮,宛如土星来客,而忽略了当时他们已经站在时尚前沿。再过个三五十年,我们也会成为照片中被取笑的对象。
      

我们都承认,社会是由不同年龄、不同学识、不同取味的人群构成。然而,我们往往忽略的是,大家所消费的所有产品、所面对的社会制度,也带着各层次人群的深深烙印,或者仅仅是不愿意多想。因为我们每个人最喜欢用自以为是的品味来要求一切,凡是与之不符的,往往嗤之以鼻,表示不可理解,并且以最尖刻的方式发泄不满。之所以形成圈子文化,很大程度上是由以上原因所致。复杂的人群,在共同的生活空间和一致的消费产品下,往往产生这种张力。电影,恰恰最为典型。我们对《大鱼海棠》的取笑和抱怨,也恰恰是因为这种差异的存在,编剧和电影受众完全处在两个极端,双方根本无法达成和解。观影,好比是制作团队与观众的一次相亲,看情感类电影更是如此。假设把《大鱼海棠》的编剧和我们放在一起,估计聊都很难聊得来,还谈何以身相许呢?编剧的一往情深,在早已饱经风霜的观众看来,简直是一脸童稚。观影,也是一次价值观的碰撞,电影成为个人价值标准的检测仪,对影片的解读程度,也展现着你的认知角度和水平。



      

我们常说,中国电影不是拍摄技术差,而是剧本质量低。话虽如此,可为什么呢?真正反映时代精神,有思想深度和批评力度的电影无法上映,而逼着电影人只能追随资本和浅俗滥套的话题,观众也成为沉溺在被虚拟糖果喂养的牢笼中,然而这种喂养极易起腻,于是时尚也在疯狂更新,在任何时代,浅俗都不足以催生精品。这里说明的是,浅俗和表现浅俗不是一个概念,《蓝丝绒》和《落水狗》是表现浅俗,而《小时代》和《道士下山》则是浅俗乃至低俗,它们的区别在于前者真实,后者谄媚。我们不应在这样的体制下对上映的电影有过高的期待,那绝对是一种奢求。《大鱼海棠》在画面制作上前进了何止一步,但在编剧水平上却依旧停留在某个时代原地踏步。
      

话说回来,当编剧的卖力化为徒劳,深情换来耻笑,再看着坐在左右两边观众巨大的情绪反差,的确会让我有种沧海桑田之感。我恍惚中感到不该嘲笑编剧的笨嘴拙舌和逻辑漏洞,而是看到一部剧本身带来的这种哭哭笑笑的荒诞效果。我们一直在各种与他人龃龉和夹缝中生存,卑微与高尚,或许都不应该太狂妄。







禅机  ID:yakoz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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