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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仲则诗评——《感旧》其一

 儒雅谦和 2016-07-13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当初选这一首,因它最契合书中情境和主角彼时的心境。而今有机会将四首放在一起评赏,实在是再尽兴不过的事情。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外门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其一)

唤起窗前尚宿酲,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其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其三)

 

读第一首诗的时候,会生起一种感觉,以为他重新回到一个地方,不必认真考据这地方是否真的是扬州。虽然这诗里有一句“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但亦这可能只是用了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典故,获得情境,诗意的代入感。


 

杜牧出生世家,其祖父为著《通典》的杜佑。杜牧仕途顺畅,曾于一年之中两度折桂,传为长安佳话,又生得风度翩翩,姿容俊美,委实是得天独厚。我在前面提过,唐时的世道人心不同后来的萧瑟拘谨,即便是普通的市井少年也热衷于肆意放诞的人生,何况是这样春风得意的五陵子弟,入得又是红尘第一等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当年的国际化大都市——扬州。


 

大和七年(833年)四月,杜牧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邀,由宣州(今安徽宣城)赴扬州,在其幕府中任推官,监察御史里行,后转掌书记。他在公务之余,出人青楼,纵情冶游,风致颇张,一时同僚之间亦有议论。


 

身为上司和世交长辈的牛僧孺,既深知其文人贵公子的秉性,不便深劝,又担心他的安全,遂命军士跟从保护。

 

待到杜牧在他手下任满,转供职长安时,牛僧孺将其唤来,交给他一箧平安帖,内中俱是军士所记杜牧某日至某处的行踪。杜牧一见之下,心生感愧,遂有《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语。


 

我是感慨于彼时士人之间的廓朗,如清风朗月。杜牧之自愧薄行,贵胄子弟仍不乏士人之自省之德,而牛僧孺的宽厚亦值得叹赏。

 


杜牧之当年自不会知,他与扬州的缘分,将化作这城池温柔缱绻的底韵之一,一如二十四桥明月,波心微漾,惹人缅怀畅想。三生杜牧,十里扬州,时过境迁,情韵暗转,他在扬州时的风流韵事亦不再是惹人指摘的污点,终成为诗文中一抹明媚亮色,一段频频被人引用的前事旧典。这是否印证了那句话,传奇中的人,都不曾意识到自己会成为传奇。

 


黄仲则有“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之语,巧合的是,他的先祖黄庭坚亦有“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但我依然觉得黄仲则的句更好,好在有代入感。他所感概的,不是别人的事,是自己不能舍弃的过往。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这城池的大街小巷,依旧高楼入云,车马喧阗管弦沸,无人知晓一段往事沉没在此。眼望着满城繁华,繁华如海,它使人深感孤独和渺小。

 


往昔在这城中度过的时光如潮水般奔袭而至。分别之后,我被命运驱策,奔走尘世,与你无缘再聚。此时故地重游,借酒消愁,想起你温柔解语的模样,想起曾经的誓约,不由心碎如尘。

 


就算再刻骨铭心又如何?你我是平凡到不能在这人世留下名姓的人。我们的事,不精彩,不跌宕,没有浩瀚盛大的记录,不会留于青史,更无人传颂。它的质地和轻重只有彼此心知,此时,我不无悲哀的确认,它会消隐在茫茫人世中,或许,也会渐渐消失在你的生命中……

 


同是遣怀,回忆年轻时的旧事,出身世宦之家,风流潇洒的杜牧之,反而自谦“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其实他何曾落魄过,连寻欢作乐逛青楼都有军士按照护送。而出身寒门,生性敏感,从不曾全情放纵的黄仲则,却写出“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这样华丽放荡句子,细思来,未尝不是一种讽刺。

 


青楼本指华丽精致的雅舍,有时亦指豪门显贵府第,史载,“(南朝)齐武帝兴光楼上施青漆,世人谓之青楼。”曹植的《美女篇》中这样写到:“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意在赞美女子出身高贵。齐梁后,青楼亦指娼家。但“娼家”并不直接等同于妓女,有时亦指表演歌舞杂技的歌姬。所以,还不能据此断言,黄仲则所恋的女子就是娼妓。


 

“当时系马醉流霞”所流露的意态,更让我想起韦庄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这首词是韦庄晚年追忆早年在江南生活时所作,我相信,词中所描述的情境: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纵情冶游的经历,令到古今无数翩翩或不翩翩的男人心向往之。


不必掩饰否认吧,每个男人都藏着一颗放荡不安,游遍花丛的心,正如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受人爱宠,万众瞩目一般,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区别只在于,有人留恋于这种状态不可自拔,终堕于轻浮,有些人则成功的抑制了自己的冲动和意愿,成为端正静直的人。


春衫少年,纵马陌上,他的马蹄惊起芳心,他翩翩的身影,引人注目,他留神看去,那半掩的窗扃后,藏着一张张明媚动人的脸,一双双欲说还休的眼睛。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难怪招引得无数女子垂青,韦庄到老来依旧念念不忘,津津乐道于年轻时的风流,并誓言,“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意即如果让现在的我选择,我宁愿当初留恋芳丛,白首不回,可见他是自得的。虽然亦有人到老来,洞悉人生苦短,功名无用的深层体验,但他对这段经历的留恋和回味,是不须质疑的。

 


我们先要明白一个道理,青楼也罢,妓女也罢,都是古代社会合理的组成部分。青楼的存在,甚至稳固了士大夫这个阶层忠孝节义的意识形态,使得他们可以合理放逸生命中的激情,使得他们可以更全面地呈现人性的丰富和浪漫。青楼之中,不乏个性鲜明、才识过人,才貌双全的女子,正经谈论,容色倒在其次了。

 

当我们有幸拥读这么多传世的诗篇,就不得不由衷感慨,如果省略掉“青楼”这个命题,中国的古典文学举目望去全是政论,策议,该是多么乏味、无聊,不近人情。

 


流霞,是仙酒名。关于流霞有个美妙不过的传说。王充《论衡·道虚》记载:“河东项曼都好道学仙,委家亡去,三年而返。家问其状,曼都曰:‘有仙数人,将我上天,离月数里而止,居月之旁,其寒凄怆。口饥欲食,仙人辄饮我以流霞一杯,每饮一杯,数月不饥。’”所谓餐风饮露,不过如此。仙人风姿令凡俗追慕,后人遂以流霞为美酒名。李商隐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的名句,只不过李义山是真的去赏花,而黄仲则意在指自己当年的一段旧事风流令人沉醉。

 


你是否会有同样的感受?来到一个地方,回到一个地方,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风景,平淡无奇的人事,却带给你不能自拔的感伤,不能抑制的震动。

 


记得那首歌么?“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象着没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我多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这种现代式情绪表述,此时精确地印证到黄仲则的诗中,古今有别,情绪实则是一脉相承的。

 


“下杜城”、“上阑门”皆为长安地名,因杜牧是长安人,黄仲则在此化身杜牧之,全用杜牧事,连用典亦用长安地名,将自己成功掩藏,直到最后婉转流露心声:“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往事令我频添愁思,心意苍老。

 


这最后的结语,格外惹人唏嘘。同样的扬州梦,一段风月事,杜牧之的笔意结在“薄幸名。”说穿了,仍是自赏,而黄仲则,检点愁思,始终自悔。

 


是你太美好,好到我不舍遗忘,不止是美好的事不舍忘记,对于你,我连痛苦都不忍丢弃。是往事太珍重,所以我要固执的留下回忆当凭据,哪怕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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